深夜无声。
街上空无一人,沉寂的像是一座空城,只有冷寒的夜风盘旋而过,扬起路边细微的尘土,在屋檐下挂着的油纸灯笼的映照下,似是结成了一张烟雾般的网。
阿七的身子,就如同被这张网束缚住了一般,从坐上软轿到被仆从们抬回城南的宅院,他连手指都没有动一下,安静的像是睡着了。
紫云抬手让人把软轿在门前停下,看着阿七青肿不堪的脸颊和那身被灰尘和血迹糟蹋的不成个样子的衣裳,上前两步,轻轻扶住了他的手臂,声音多了几分柔和。
“主人,先让婢女们服侍你去沐浴梳洗,换了衣裳再帮你上药吧?”
阿七似是被她的声音惊动了一般,那双木然的圆眼睛才微微转动了一下。
他看着宅子门口挂这的那一长排散发着暖橘色光芒的灯笼,和灯笼下出来迎接他的娇滴滴的美貌婢女们,莫名的有些烦躁。
“让她们都滚下去,别在我的眼前晃,小爷瞧着心烦的很。”
紫云沉默了会儿,转头朝着那群深夜还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女子们冷淡淡的说道:“没听到公子的话吗?都下去,不许再出房门一步。”
女子们皆是一个时辰前被喊起来梳妆迎接阿七的,觉也没睡好,精心打扮的模样也被阿七嫌弃,个个都是失望又委屈,可又不敢多说什么,只得娇声答应了,行礼退了下去。
“这些庸脂俗粉,真是看了就眼睛疼。”
阿七嫌恶的皱了皱眉,却是又想到了什么似得,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明儿把她们都给我送到楚轻尘的宅院门口去,若是楚轻尘不收,就让她们直接拿腰带吊死在他的门口!我那好大哥今儿给了我一巴掌,我这做弟弟的也不能不懂事,好歹,也得给他回个礼不是?”
紫云垂着眸子,低声答应了,又轻轻说道:“主人不要她们服侍,那属下伺候您去沐浴上药吧?”
阿七不答话,却是突然问了句。
“我的椅子呢?”
今天在外头躲避官兵追捕的时候,坐在椅子上实在是太过显眼,阿七便把它寄放在当铺,拿扇子换了副拐杖,方便掩人耳目。
这会子,倒是想起它来了。
“属下已经让人给取回来了。”紫云低声道:“主人现在要用吗?”
阿七胡乱的点点头,在椅子推过来后,由紫云扶着坐了上去,伸手搭在木轮上,刚想自己转动朝前走,却是一阵钻心疼痛传来,不由自主的“哎呦”了一声。
紫云蹲下身拿起他的手腕,只见白嫩的手掌上面被石子划破了数道口子,皮肉翻卷着,衬着那已经干涸了的血迹,瞧着分外的可怖。
“主人,你的手受伤了,还是我来推你吧。”紫云抬着眸子看他,眼神里带着恳切。
阿七本想逞强不用她帮忙,可看到她眼中的神色,抿了下唇,到底还是点了点头。
院中的下人们都已退避,庭中的残灯摇曳,将树影拖得扭曲朦胧,紫云推着阿七的银椅子,踩碎了这一地的光影,推开了屋子的槅扇门。
“属下先去点灯。”
她对着阿七勾头行了个礼,迈腿踏进那昏暗一片的屋子里。
有莫名的轻风袭来,将屋外廊下挂着的灯笼吹灭了,原本还可勉强看到的屋内各处,顿时陷入了一片诡异的漆黑之中。
紫云的心头,忽的一跳。
好像有哪里,不大对劲。
此时只听的清啸一声,似是有宝剑出鞘,声音清脆动听,从紫云的背后由远及近,瞬息而至。
不好!
紫云倏地闪身避过,手指屈起,一粒金珠顿时极射而出,“叮当”一声,将那如雪剑光弹开飞去。
那剑光并不恋战,在黑暗中划过一道冷芒后,却是向着门口坐着的阿七疾刺而去。
紫云忿然变色,抽出腰间软剑,凌空跃起,向着那剑光的阴影处疾如闪电一般的扑去。
那持剑的阴影却似一道黑色鬼魅,身形动作快的根本就看不清,剑光一闪,转瞬就侧身与紫云的软剑击到了一处。
“仓啷”一声,紫云只觉得握着剑的那只手虎口剧痛,痛的她连剑都拿不稳,竟是眼睁睁的看着软剑掉在了地上。
而那阴影手中的剑光,却是没留给她丝毫反应的时间,直直的抵上了她的咽喉。
紫云感到了喉咙处的冰冷,心头也顿时凉了一片,微微喘息着,不甘心的问道:“你到底是谁?”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却有一人轻轻笑了一下,说道:“紫云,你的功夫,怎么半点长进都没有,可是偷懒了?”
这声音沉静中又带着几分清越,仿若珠玉落地,让人心醉神往。
阿七的眼中,倏地一亮。
这是······
屋内的油灯猛的一闪,随即有火苗自行燃起,淡淡光线下,映照出那手持长剑的瘦削身影来。
那人素衣无饰,衣衫在夜风中翻飞鼓动,好似水波荡漾,身姿翩然,清冷冷的宛如仙人临世。
“雯姐姐!”
阿七顿时惊喜的叫了起来。
“怎么是你?”
紫云也看清了那人的形容,讶异的睁大了些眼睛,立刻躬身行礼。
“不知是雯小姐,属下僭越。”
那女子又是轻笑了一声,露在面纱外面的一双眸子婉丽轻扬,眉宇间又偏有一道飒然风华,隐约透着军中才可见的猎猎英气。
“小七,你这是什么鬼样子?”
阿七看着她,瘪了嘴,圆圆的眼睛里顿时有大滴的眼泪滚落,活像一个在外头受尽了委屈的小猫一样,可怜兮兮的。
“雯姐姐,我被人给揍了!”
他口中的雯姐姐,正是岭南王府大房嫡女,楚时裘的千金,楚雯。
将门出虎女,楚雯自小就不爱红妆爱武装,跟着父兄一起,骑马射箭,练的一身的好武艺,她在军中,与楚轻尘一同长大,楚轻尘领兵杀敌之时,她大多时候都是紧跟其后,拼杀陷阵,从未畏惧退缩。
而她待阿七,亦是如同待亲生弟弟一般,每次回府,都会给他带了些外头新鲜有趣的玩意儿和吃食,又给他讲故事和自己遇到的一些有趣的事情。
瞧着阿七行动不便,小小年纪终日闷在府里,很不开心的样子,她有空暇之时,又时常会带他四处去游玩,开眼界长见识,照顾的十分关切。
阿七是以也把她当做自己的亲姐姐一般,依赖尊敬,感情十分的深厚。
楚雯缓步走上前来,俯身伸手轻轻触摸了下阿七青肿的脸颊,微笑道:“谁这么大胆子,敢揍我们的楚七公子?”
伤口被碰,顿时让阿七皱起了眉头痛嘶了一声,眼泪更是成珠串似的滚了下来。
“除了楚轻尘那个冷血无情的活死人,还会有谁?”
楚雯脸上的微笑不改,淡淡问道:“那他为什么要揍你呢?”
阿七又瘪了下嘴,停顿了一会儿才小声道:“我骂他道貌岸然,六亲不认,我还骂他是,是皇帝的狗······”
楚雯嘴角的笑意微微敛了下,轻叹了口气。
“那你确实该揍。”
“雯姐姐!”
阿七委屈的嚷了起来。
“你看他都把我打成什么样子了,你还为他说话!”
楚雯似是看着一个无理取闹的孩童一般,无奈的摇摇头。
“好了,我来给你上药吧,先止止疼。”
阿七瘪着嘴,呜咽着把满腹的委屈都给咽了回去,肿的高高的脸颊上沾满了泪水,瞧着真是分外的可怜。
上完药后,楚雯给阿七的脸上缠起一条洁净的白棉布,轻声道:“这几日别碰水,也别吃辛辣刺激的东西,敷上三天的药,自然就会好了。”
阿七乖巧的坐在那儿,由着她给自己包扎,老老实实的“嗯”了一声。
紫云把屋子里的灯尽数点起,又端了两盏茶香四溢的雨前龙井,轻轻的放到了桌子上,恭敬的说道:“雯小姐,请用茶。”
楚雯点了点头,款款在椅子上落座,素衣随风,说不尽的从容淡定。
她摘下了面纱,露出了那明丽无双的五官来,只是那白皙的脸颊上,却有一道蜿蜒的疤痕,如同一条丑陋的蚯蚓趴在上面,生生的破坏掉了整张脸的美感。
阿七看着那条疤痕,心中就是一酸,再看到楚雯浑不在意的样子,酸涩之感更浓,忍不住开口道:“雯姐姐,你还没去见过楚轻尘吗?”
楚雯端着茶,略带了些嗔怪的神色看了他一眼。
“你这孩子,怎么能老是直呼他的名讳,他可是你的兄长。”
“我才没有这样冷血寡情的兄长······”阿七忿忿的嘟着嘴,“你可没看到他打我时的样子,可真是威风的紧呢!”
“你若是不去惹他,他又怎么会打你呢?”楚雯道:“说到底,还是你的错。”
阿七登时瞪圆了眼睛,委屈的泪水又弥漫而上,脱口而出道:“你老是偏袒他,那你又知不知道,他为了别的女人,已经向皇帝上了请婚折子了!”
楚雯的脸上,并没有什么惊讶的神色,反倒还笑了下。
“这个嘛,我已经知道了。”
阿七愣了下。
“你知道?那你,你不生气?”
“我为什么要生气?”楚雯道:“这是好事啊,以前他总是对那些美人儿不假辞色的样子,我还担心他是不是断袖呢,如今有了看的上眼的女子,我倒也松了一口气。”
“雯姐姐,他是请婚啊,不是纳个美人收个妾室。”阿七急急道:“他要让那个女子当岭南王妃,作正妻!”
“那又如何?”
楚雯还是微笑着看向他。
“你莫不是忘了,他是要兼祧两房的,本身,就是可以娶两个正妻。”
阿七一噎,半响,小声的说道:“可是他并没有为你上请婚折子,也从来没有答应过要兼祧两房······”
“无碍的。”楚雯道:“这些繁文缛节,我也不在意,我与他之间,也无需什么承诺誓言,自小儿一块儿长大的,我相信他。”
阿七不说话了,埋着头,许久才哼道:“我不信,你就不吃醋吗?”
“吃醋?”
楚雯哑然失笑,伸手点了下他的额头。
“你把我也当做那些心胸狭窄,无知浅薄的后宅妇人了么?”
她的语气里都带了些大气和轻快。
“我本来就想替他娶个温柔貌美,端庄大方的妻子回来,以后我跟他在前头杀敌建功,练兵排阵,那个女子便在后宅主持中馈,照看家务,教养子女,这不是两全其美吗?”
顿了顿后,她又不无惋惜的叹口气。
“若是那女子是滢表妹就更好了,可惜,轻尘对她,竟是半点心思没有,白费了滢表妹的一番情意。”
阿七只觉得自己真是越来越听不下去了。
“那他若是只想娶这一个妻子,对她动了真心呢?”
楚雯纤长的睫毛颤动了下,微微的抬了起来。
“动心?”
她好笑似的轻摇了下头,声音里有些苍凉失落之感。
“他连心都没有,又怎么会动心呢?”
“可是······”阿七还想说些什么,却被楚雯含笑打断,“我怎么觉得,你对这个女子很是着意呢?”
她促狭的拖长了一丝声音道:“莫非,你也瞧上她了?”
阿七张了张口,想否认却是又说不出话来,白玉似的耳垂上莫名的染上了一层绯红。
这副样子,自然逃不过从小看着他长大的楚雯的眼睛。
“原来竟是真的。”
她笑道:“你们两兄弟,不会是为了这个女子才大打出手的吧?”
阿七把脸扭了过去,哼了声。
“他是强取豪夺,卑鄙无耻,我是出于一腔正义之心,要挽救无辜弱女,可别把我同他放在一起相提并论。”
楚雯挑了下眉,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一眼。
“想必这个女子,定是容貌倾世,兰心蕙质,不同于普通的脂粉美人,有自己独特的过人之处了。”
“那是。”
阿七像是自己被夸了一样,不由自主的扬起了小脸。
“小爷看中的人,能是普通人吗?雯姐姐你瞧,这是她送我的椅子,坐在上面,可以行动自如,再不用那么费事的让人抬来抬去了。”
楚雯的视线,轻轻的落在了阿七坐着的那般怪异的椅子上面。
“确实有趣。”
她轻轻的笑了起来,将手中的茶碗合上,发出一声脆响。
“我还真是有些迫不及待,要见见这位奇女子了。”
清晨,薄薄的晨曦从窗外洒进来,照在刚刚醒过来的苏如宝的脸上,暖黄一片,连那细小的绒毛都看的见,真真是肤若凝脂,宛如暖玉一般。
许是前一天太过疲累,这一晚,她睡的极好,踏实的连梦都没有做,起来伸了个懒腰,顿时感觉神清气爽。
阿梓端了洗脸水进来,笑道:“王爷都在院子里练了半天的剑了,姑娘倒是睡到现在才醒。”
苏如宝不置可否的耸了下肩。
他练他的,跟我睡觉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了。”
阿梓认真的说道:“好歹您做做样子,起床去厨房转一圈儿,然后在王爷回来的时候,等他来吃早饭,就说是您亲自下厨做的,您想想,王爷该有多感动啊!”
我又不是已经嫁过去的新妇,还要为他洗手作羹汤?
苏如宝无奈的想笑。
这还没成亲呢,阿梓倒是先倒戈了,张口闭口的都是把楚轻尘放在她前头了。
说话间,楚轻尘已经是掀帘子进来了,清冷眉目上还带着早晨新结的露珠儿,他的身后,还跟着一个端着托盘的小婢女,勾头将手中的托盘放到桌子上后,行礼又退了出去。
苏如宝在那还冒着袅袅热气的各色碗碟之上打量了一圈儿,略有些惊讶的抬眸看向他。
这不会是······
“快些梳洗了,来用早饭。”
楚轻尘看着她眼睛亮亮的样子,颇有些孩子气,不觉挑了下薄唇。
“这可是本王亲自在厨房挑的菜色。”
苏如宝同阿梓对视了一眼,却是忍俊不禁,一齐笑出声来。
楚轻尘被她们笑的有些莫名其妙。
“笑什么?太感动了?”
苏如宝感觉自己都快要笑岔了气,捂着肚子点头。
“感动,太感动了,哈哈哈哈······”
楚轻尘眯了眯眼睛,走上前来,伸出一只手来直接揽过了她的纤腰。
那温热的肌肤透出绵软的亵衣,蕴热了他的手掌,他干脆把另一只手也伸了过来,将她完完全全的贴紧在自己的身上,不留一丝缝隙。
太紧了,紧到苏如宝觉得自己胸前都有几分涨疼。
“快放开我,不是吃早饭么?”
楚轻尘在她的嫩白如脂的脸蛋上轻轻啄了一口,慢条斯理的说道:“我不是正在吃吗?”
这句话暧昧又带着丝调戏,苏如宝几乎是瞬间便听懂了其中的含义,脸上热腾腾的有些发烧。
这家伙,昨天晚上还是挺规矩老实的,由着她好好睡觉,并没有像往常一下占便宜吃豆腐,没想到这一大早的就原形毕露了。
她望着楚轻尘近在咫尺的俊美面容,娇软软的说了句大煞风景的话。
“我还没漱口呢。”
楚轻尘眼底含了几分笑意,挑了挑长眉。
“这一大早的,夫人还真是热情。”
热情?
苏如宝朝他干瞪着双杏仁眸子。
你从哪儿看出我热情了?说我没漱口还吓不走你吗?
“嗯,既是夫人暗示的这么明显了,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楚轻尘带着丝笑意的话刚刚落下,苏如宝的双唇就被他轻轻的衔住,如同品尝一道上好的甜点一般,轻磨慢捻,细细的在她的唇齿间流连。
等会儿,你还真是不嫌弃······
苏如宝想躲开,却被吻的更深,含混的嗯了几声,呼吸也变的凌乱了起来。
楚轻尘瞧着她这红彤彤的小脸颊,心里越发的愉悦,这才放开了她,低头掐了把她的唇边嫩嫩的软肉。
“你刚才到底在笑什么?”
“嗯······”苏如宝眨了眨眼,“笑你像个洗手作羹汤,讨夫君欢心的新嫁娘。”
楚轻尘静了一瞬,鼻尖又抵上了她小巧的鼻头。
“那可讨到你的欢心了?”
苏如宝敏锐的觉察出一丝寒意,立刻识时务的甜糯糯一笑。
“讨到了,讨到了,你没看到我笑的像个傻子么?”
楚轻尘终于满意,起身将人抱起。
“洗手作羹汤,再来个临窗画黛眉好了,咱们先来提前演练下,免得成亲以后慌了手脚。”
这都可以提前演练?
苏如宝靠着他的怀里,隔着绣着云纹的锦缎衣裳,似乎能感受到他结实炙热的身体,她的耳根也有些烫了起来。
话说,成亲之后的日子就是这样的吗?
好像,也还不错······
她顺着他的喉结往上望去,正撞进那一双如漆如墨的沉沉眼眸中。
“还有一样,夫人若是想提前演练,也是可以的。”
苏如宝心虚的又眨了眨眼。
等会儿,你又看出什么来了?
楚轻尘勾唇笑了笑。
“你想的不就是洞房花烛嘛,我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