婢女掀开了帘子,恋姬走了出来,她身姿轻盈,缓步下车,柔美之气荡然而生。
她几步走到了萧陵的车前,帘子从里面掀开了,露出了萧陵那张容色清绝的脸,恋姬愣了一下,轻叹一声,清美若斯,奈何命短。
萧陵伸手握住她盈盈手腕,拉她上来。
恋姬心中有些酸涩,仿佛回到了十年前相逢的那一日,也曾有过这样片刻相亲。
萧陵轻声道:“你叹什么?”
“叹你命薄!”恋姬道。
萧陵有些意动。“你当真实诚。”
“现在这样的地步,说假话便是荒废。”恋姬素手倒了一杯茶,递给萧陵。
萧陵眼眸微动,“的确如此,活在世上,听到的假话多,真话少,余下的日子,活一天便少一天,便不该再听假话,多听一听真话也是好的,难得遇见一个愿意说真话的人。”
“你以前遇见说真话的人很少吗?”恋姬抬头,继而说道:“你应该到百依族去,那里还有几个愿意说真话的人。”
萧陵面容浮起向往神色,“若有机缘,是一定要去的,我那里停留的时日并不长,却很欢喜那里!”
恋姬微微红了脸颊,她很希望问一句,是欢喜百依族,还是欢喜百依族的女子。
她什么也没有问,垂着眼眸,遮住了眸子中的异色。
两个人随口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打发着漫漫路程中的无聊时光。
萧陵是很好的聊天对象,恋姬走过许多地方,称得上见多识广,两个人真正聊起来,竟然相得甚欢。
萧陵觉得自己错了,从前被功名利禄,富贵繁华迷了眼,才会欢喜上姜昕薇,入了那样一场乱局,现在想想,终究是错付了。
“你又叹什么?”恋姬笑问。
“我叹从前荒废了许多好时光,若有下辈子,定然好好安然过一生,但求无风无浪,岁月安稳。”
恋姬从他面容上,看出了刀光剑影,半世辛劳,说道:“我从前跟着父亲学医,最开始给家里的鸡鸭治病,后来给牛羊治病,如此许多年后,才开始给人看病,后来,父亲考校我技艺,说,只要我治好十个病人便算我学艺有成,可以顺利出师,我想,这个要求不难办到,于是,我到了一个村子。”
说到这里,她停顿了一下。
萧陵将自己的手炉递给她暖手,笑道:“后来呢?”
恋姬接过那包裹着锦缎的精美手炉,心口微微有些发烫,她强自镇静道:“到了村子,为了让更多的人来看病,我便许诺,先看病,后给钱,看不好不用付钱,连药都是先拿的,我想这样一来,我很快就能凑够十个人,那一日,来看病的人极其多,我尽心尽力诊治,直到月上中天,才回家休息。”
“本想着,过几日再来,一定治好了许多人,谁知道,我过几日再去的时候……”
“恐怕没有几个人说自己治好了。”萧陵叹道。
恋姬看了他一眼。“你猜到了?”
“人性本恶,贫穷让人堕落,禹国还是太穷了,为了填饱肚皮,道德便会降低许多,为了不付医药费,说你医术不精,在所难免了。”萧陵言语间很是唏嘘,一转眼便想到了家国上。
恋姬叹道:“的确如此,我说这件事情,并不是想说那些人为人不善,而是想说,人都有些不好的往事,过去的事才成就了今日的自己,没有昨日之我,哪来今日之我。”
萧陵看着她,眸色复杂,她这是在安慰他,不必为了过去的事情挂怀吗?
他的心,瞬间动了。
他伸出手指,想要摸一摸恋姬的脸。
恋姬缓缓卸下了面纱,露出了恍若仙子的容颜,静静的看着萧陵。
手指伸到跟前,却停下了。
萧陵紧抿着嘴唇,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就会说出动情的话,半晌,他说道:“你……去吧!”
心,好像碎了。
恋姬眼眸中的光寂灭了,心里的脆弱从眼睛倾泻出来,她一言不发,转身出去。
一直在外面勤恳守候的小厮有些愕然,急忙停下马车,送恋姬下去,看着恋姬仓皇的背影,只觉得不妙。
“帝卿,怎么了?恋姬姐姐刚才很不好。”
萧陵很疲惫,困乏极了,他看着自己的手指,天知道,他用了多大的力量,才能控制住自己不要去碰恋姬。“没什么!都……过去了!”
小厮忍不住开口。“恋姬姐姐对您有情有义,又会医术,帝卿何不成全她一片痴心?”
“然后,让她后半辈子,守着我的牌位过活?”萧陵声音冷了下来。
他终究不是圣人,请恋姬来车上时,他觉得自己能平心静气,摒除男女杂欲,与她清谈人世,彼此间添一些趣味。后来,不知不觉间,事情便朝着不可控的方向前进,除了悬崖勒马,他还能做些什么呢?
余生很短,少造冤孽吧!
小厮低了头。
他也知道百依族女子一夫一妻的规矩,依照恋姬的个性,若帝卿死了,定然会守着,那样神采非凡的人物,下半生形单影只,的确浪费了。
“帝卿,小的错了,小的没反应过来,想成了寻常的禹国女子,可以三君四侍……”
小厮努力的解释着。
萧陵摆了摆手。“下去吧,我要休息!”
他的声音很虚弱,感情和旅行都是很耗精神的事情。
后来的时日。
恋姬重新变成了大夫,萧陵则成了规矩的帝卿。
面面相对,眼眸却从未重逢。
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便是心与心的距离。
如此过了一个月,终于到了雍州。
萧陵住的地方并不叫帝卿府,而是明府,是前朝名人明启凡的故居,萧陵到雍州后,买了下来,为了方便左右四邻,并没有改名字。
回家的感觉真好,这是萧陵的第一感受。
恋姬住进了萧陵阁楼旁的厢房。
萧陵本想将她安排单独的院子,让她住厢房,总觉得委屈了她。
恋姬平静道:“到了后面,你需要我的日子越来越多,离得远了,怕来不及。”
“……”萧陵的眼眸黯淡下来。“既然如此,有劳了。”
剩下的日子便是等死,所以,一定要活的恣意痛快,酒宴,歌舞,戏曲,杂耍,评书,这世上能让人欢乐的东西实在太多了,明府立刻成了最热闹的所在。
小厮每天做的最多的一件事情便是打开大门,招呼在外面等着卖艺的人进来,并高声宣布,谁能取悦了自家帝卿,有重赏。
艺人们用了吃奶的力气表演,就为博取萧陵一笑。
恋姬看着萧陵日益单薄的身体,渐渐发青的面色,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没有谁比她更清楚,萧陵的身体已经坏透了。
她很焦虑,焦虑到自己仿佛大病了一场。
萧陵每日里,弹琴画画,看戏听音,并没有因为自己病了,有一丝一毫的颓废,反而把从前想做却没有做的事情,统统做了一遍。
晕倒的那天来的太突然。
萧陵忽然说,想去外面走走。
他的要求,自然没人拒绝,每个人都希望他开心一些。
于是,一行人浩浩荡荡的上了街,萧陵那样的容颜,自然惹人注目,更何况他身边还有一个恋姬,两个人出行的场面,明明没有十里红妆,却偏偏热闹的像是在举行婚仪。
走过了两条街到时候,萧陵突然眼一黑,他下意识的伸手想要抓些什么,最终却什么也没有抓住,就那样倒了下去。
熙熙攘攘瞬间变得纷纷乱乱。
恍惚中,萧陵仿佛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边焦急的叫。“帝卿!”
那声音有点儿耳熟。
萧陵昏迷中,也依旧在努力想着,那个声音究竟是谁,声音不不属于小厮,不属于恋姬,仿佛属于……何月?
何月来到了雍州,明府。
这是小厮怎么也想不到的。
他吹胡子瞪眼的看着何月。
何月一脸木然。
那一日,拿到了萧陵给的房子,金子,她本以为自己会欢喜的,然而,并没有,萧陵就要死了的消息,像一把刀子插在了她的心口。
等打开萧陵给的那一封书信,她之前报仇雪恨的信念轰然碎了。
那是哥哥何年写给萧陵的信。
信里写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哥哥一早就知道了萧陵的身份,那些年,若有若无的也想从萧陵这里套话,虽然没有成功,但其实居心不良,是萧陵一直念着救命之恩,没有对何氏动手。
这一次,萧陵之所以千里迢迢赶来救人,是把哥哥当做故交好友,念着往日情谊,才会赶来。
萧陵并不欠何家的,反而是哥哥在对萧陵的频频试探中,早就消耗掉了过往恩情。
何月看完书信,心里动荡难安,书信拿在手中便有些烫手,事情和她想象的不太一样。
萧陵走的那日,她在人群中看到了,城主府霍佳英生怕别人不知道她路子硬,虽然明面上没有声张,但是平南帝卿正做客城主府的消息春风城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所以,萧陵走的那日,很轰动。
她隐藏在人群中,看着萧陵的马车驶出了城门,一颗心仿佛也跟着去了。
她当即收拾东西,贱卖了房子,雇了一辆马车,跟着走了,反正她没有看过大千世界,这一次,就去看看。
到了雍州。
她做起了摊贩,卖一些禹国才有的玩意儿,生意竟然很好,本想等着萧陵死了,去祭拜一番,便算是了却缘分,谁知,好不容易出来一趟的萧陵竟然会晕倒在她的小摊前,本来瑟缩在一角打算当透明人的她,就暴露了。
命运何其弄人。
站在明府里,她比在城主府更加不自在,目光在恋姬素白的手上来回穿梭。
恋姬面色惨白,摇了摇头。“我能续他三个月的命。”
时间比她预想的短了好几年,当初她以为自己能保他十五年性命,如今不过十年多过去,便不行了,他这些年又是怎么糟蹋自己的身体的呢?
小厮红了眼。“恋姬姐姐不用伤心,是帝卿这些年来回奔波,亏了身体,姐姐的药就算是神仙药,也经不起帝卿这样折腾,小的应该也多劝劝帝卿的,不然,何至于走到今日。”
龙凌草!
只要能找到龙凌草,必定能救萧陵一命。
恋姬颓然的握紧了拳头,骨节攥的发白。
凄风愁雨在房间中肆虐。
萧轻吟一声,缓缓醒来。
何月忽然说道:“我知道哪里有龙凌草。”
龙凌草。
在巫水国语中叫做腾加布尔。
那日,何月离开恋姬之后,想了许久才想明白恋姬说的龙凌草是什么。
巫水国人从来不说龙凌草这个名字,这是禹国人翻译过去的名字,要是拿着龙凌草直接问巫水国人这是什么,保证十个有九个半都不知道。
相反,提起腾加布尔知道的人却很多。
那是巫水国皇宫中的宝物,只在皇宫中有一个,听说那是一个龙形的东西,皇帝天天用它泡水喝。
这都是民间传说,不足为信。
民间对皇宫的想象,就像一个种地的觉得皇帝也会种地一样。
他们绝对皇帝就是靠着泡喝腾加布尔来延年益寿的。
何月之所以认为曾经的巫水国皇宫中有腾加布尔纯粹是因为口口相传,其实他自己也不确定。
小厮对何月的看法不以为然,觉得何月纯粹是在胡说八道。
恋姬却仔细问了何月民间对于龙凌草的形容,在知道皇宫中的龙凌草真的长得像一个龙的形状后,总算松了一口气。
说不定这就是龙凌草,古籍中描写也是龙凌草是龙形,那它在巫水国皇宫之中?”
何月摇了摇头。“恐怕在雨果的皇宫之中。”
巫水国战败之后,曾经的皇宫被人扫荡一空,无数的珍宝都被挪到禹国,作为战利品被人端到了禹国皇宫中。
如果他们真的想要找到腾加布尔的话,也只有这一个办法,世界上再也不会有第二个地方拥有龙凌草。
恋姬默默地看着依旧昏迷的萧陵,手指在他的头发上打了几转。“只能去问一问,万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