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婧的后背受了伤,又淋了雨,伤口一触到衣服便疼,刚刚在赛场上还不觉得有什么,现在,两只手的掌心已经变作了紫红色,不仅拳头握不起来,就算想弯一弯手指都不行。接那一球的时候胸口着力,内脏也受了震动,气血上涌被她强压了下去,如今,精神一松,便再也压不住,她用手掩着嘴,偏头咳了一声。
雨中,墨问扶着她双肩的手用了些力,将她半搂在怀里,停下脚步无声询问。
百里婧勉强抬起头,对上墨问的眼睛,摇了摇头,挤出一丝笑容来:“我没事,你今日受了不小的惊吓,回家吧。”
内官为他们撑着伞,百里婧身上的球衣还没换,两人相拥着走出蹴鞠场的角门,车马就停在外头,有未见过的小太监牵过一匹马来,相当没眼色地问百里婧:“婧公主,下雨了,您是继续骑马还是乘车?若要骑马,奴才已替您备下了雨衣。”
初夏时节,雨中骑马漫步也是一种乐趣,贵族闲来无事,常做这些普通百姓看起来无聊的事,这蹴鞠场的小太监见怪不怪了。
墨问听着小太监的询问,眉头锁紧。
继续骑马?
凌云寺距离大兴皇城的蹴鞠场并不近,若非快马加鞭,她怎么可能及时赶到?
百里婧没答话,倒是身后的高贤啐了那个内官小太监一口:“该死的奴才!雨天骑什么马?好玩么?快扶公主和驸马上车,好生护送着回相国府!”
高贤是司礼监的总管,宫里所有的太监都归他管,又是景元帝身边的红人,一般的官员见着他都要礼让三分,何况是这些小太监们,更是拿他当正经主子伺候,他发完话,几个内官便唯唯诺诺地搀扶墨问和百里婧上了马车。
临走时,高贤还掀开马车的帘子,探头问道:“婧公主,陛下已经让太医赶去左相府上候着了,您好生养着身子,老奴就不远送了。”
百里婧听不见高贤说什么,没有理睬,墨问对他点了点头,算是礼貌,马车的帘子刚放下,听见车夫在马背上抽了一鞭子,马车开始缓缓往前行驶,百里婧身子一软,猛地朝外侧栽去。
墨问慌忙将她抱住,稍一用力带回怀里,她已经完全没了意识,身子软绵绵无知无觉,唇边渗出一丝丝潮湿的血迹,看得墨问黑眸一眯。
司徒赫那一球太狠,完全要致墨问于死地,若她不来,他真不知该如何是好——以这一球的力道和位置,他躲不得,躲了便会被识破,他这些年来的伪装也将一并被揭开,否则,以一个寻常人、病秧子,怎么可能有那么多的好运气,能这生死一击的蹴鞠也能躲得过?
但是,倘若不躲,生生受了,他至少得断几根筋脉,才能骗得过去,或者只能以重伤断气来结束这个身份。
无论躲与不躲,病秧子墨问的气数都算是尽了。
他的妻救了她一命,让他得以继续装下去,得以安然无恙地坐在这车内,听帘外雨声潺潺。
可是,为何竟没有半点占到便宜的快感?为何他满心满眼里都是愤怒?火气大的想把她连皮带骨地吞下去,一个十六岁的莽撞少女,她到底用了何种拙劣的手段让他如此不舒服?从来都是他让别人不舒服,现在到了她这儿,却彻底反了!
马车不快不慢地沿着红色的城墙往皇城外走,马蹄的哒哒声,车轮的轱辘声,还有大雨的哗哗声,将周围其余的声音都盖住了,墨问单手圈住女孩的腰,另一只手贴着她的背,将源源不断的内力送入她体内。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马车到了相府西门前,墨问抱着百里婧下马车,就见远山和木莲撑着伞迎上来。
“婧小白怎么了?”木莲急坏了,就想伸手来扶。
然而,墨问蹙着眉,看都不看她一眼,又有远山隔着,木莲近不得百里婧的身。远山将伞撑过墨问的头顶,急躁道:“别挡路!”
入了西厢“有凤来仪”,太医也已经到了,却并不是常来相府的孙太医。
检查了一番,那太医道:“婧公主背后由利器所伤,得立刻用药酒清洗,然后上药,若是迟了,恐怕会有炎症……”可是百里婧毕竟是公主之身,伤口又在背后,那个稍显年轻的赵太医不敢造次,为难地站在原地。
墨问看他一眼就知他心里在想什么,他缓步走上前去,接过了赵太医手中的药水、纱布,回到绣床前坐下。
怕压着她的伤口,墨问将百里婧身子朝下伏睡着,她身上还是那件单薄的球衣,球衣背后被划开长长的一道裂缝,雪白的肌肤中央是一道深深的鲜红伤口,血水混着雨水,很有些血肉模糊。
墨问俯下身,双手捏住球衣染血的裂口边缘,“哧——”的一声,血衣被从中间撕开,顿时整个雪白的后背都露出来。
药酒消毒很疼,他用柔软的纱布蘸了药酒替她清洗伤口,一触她便疼得一颤,伏在枕上的脸皱成一团,眉心也拧得厉害。
墨问被她的颤抖弄得停停顿顿,总算给她清洗好伤口,又上了药,单手搂她起来,用纱布包裹住她的伤口,在后背和腰腹间缠了一圈又一圈。
绣床前垂着一道又一道的纱幔和帘子,外头的人只能看到投在床幔上的两道影子,别的什么都瞧不见。木莲站在太医身侧,目光一直盯着墨问的动作,神情越来越凝重……
包扎好伤口,又将薄被盖在百里婧近乎裸露的背上,墨问才拂开纱幔走出来。这时,太医接过远山取来的冰块,对墨问道:“婧驸马,婧公主背上的伤需一天换一次药,手背上的淤血得先用冰块敷,二十四个时辰后方能用热水敷,切记切记。微臣再开个方子,抓几副药内调一番,应该没有大碍。”
在“有凤来仪”里伺候的丫鬟们都觉得有些奇怪,从何时起,公主和驸马竟换了位置,病秧子驸马聆听着太医的嘱咐,而一向强势的婧公主却躺在床上病着?似乎,只过了两日而已。
太医开好了方子,墨问却没有递给远山,而是折身交到了木莲手上,他不需要说一句话,意思却很明显,让木莲去抓药。
若是百里婧醒着,木莲还可能推脱一番,但现在百里婧不醒人事,木莲作为她的贴身侍女,除非亲自抓药才能放心,木莲只好接过药方,冒着雨出门了。
送走了太医,大小丫鬟们各司其职,熬药的、送水的、准备冰块的,各有各的忙。墨问坐在床前,用包好的冰块给百里婧敷着手掌心。
冰块太凉,初初放在手上时也许会觉得舒服,可时间一场,便会冷得手脚痉挛,百里婧一冷就要抽手,墨问只好用两只手强握住她的双手,不让她动,可不一会儿她的手背和手腕都冻得紫了,身子缩成一团。
只有病痛这种事,他完全不能替她,不论是裸露在外的伤口,还是藏在血肉中的淤血,都只能由她自己独自面对。不论他是心疼还是内疚,那伤口都不会因此而复原,只有用时间来慢慢熬,时间到了,伤口凝结,淤血化尽,在此之前,冷着冻着烧着灼着,她都得承受。
真是不习惯,当他以孱弱之姿出现在世人面前时,她从来都如此强势,将他护在身后,如今,他依旧如此孱弱,她却昏迷不醒了。薄被下只伸出一个脑袋和一双冻得发紫的手,人还是侧躺着的,这个姿势僵硬又难受,若是时辰久了,肯定全身都要疼。
墨问居高临下地望着床上的人,忽地叹息一声,颇不耐烦地将她的身子抱起来,不牵动她的伤口,大手贴在她光洁如丝绸一般柔滑的背上,他用内力温暖她的四肢百骸。见她深锁的眉头一点一点舒展开,墨问方才那张不耐烦的脸也化作淡淡笑意,俯身在她近在咫尺的唇上轻咬了一口。
吻也许是真,也许是假,也许能迷惑人心,也许可以叫人生死相许。可咬,无论力道轻了还是重了,都是带着丝丝缕缕的恨,恨比爱深刻得多,也只有恨才会让人花费力气去咬——
那么,这恨又从何而来呢?
这世上从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不会有无缘无故的恨,爱的起因也许有很多种,恨的起因却只有一种。
唯有爱,才能带来恨。
“大公子,热水准备好了,您去沐浴吧。”
远山忽地开口道。
墨问身上松松垮垮披着间外衫,里面的衣服都淋湿了,还来不及换下。
大公子?
墨问抬眼朝层层的帘外看去,远山垂首立在那里,恭敬而谦卑。墨问勾起唇角,大公子这个身份,还可以瞒多久?
言多必失,可即便他不开口说话,露面的次数多了,也将带出些蛛丝马迹。骗过了多数人,却骗不过少数人,何况如今眼线如此众多,他的身份终究有一天纸包不住火……到那时,墨问只有一个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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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更稍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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