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进偏殿,梵华立刻站得趣÷阁直,恭恭敬敬地候着,除了眼睛睁得大大的往里瞧,倒也还算老实。不过,方才怒声吼她的大帝也没空搭理她。
“呕……咳咳……”
“……乖,吐出来就好了。吐不出来?心肝宝贝,朕陪着你,都是朕不好,别哭……都是朕的错……来人,拧了湿帕子来,娘娘的药汤呢?!”
梵华听到干呕的声音,是娘娘的。还有耐心哄着和不耐烦训斥的声音,是大美人的。
娘娘有了身孕好辛苦,大美人对娘娘的称呼好腻歪,薄薄就从来叫不出什么心肝宝贝疙瘩肉的……
梵华撇了撇嘴,这就是为什么薄薄找不到老婆的原因吧?
宫女们进进出出,几次掀起了那几层垂下的帘子,梵华终于瞧见娘娘苍白的脸色,无力地偎在大美人的怀中,表情痛苦异常。
百里婧着实痛得不能自已,不只是孕吐,毒瘾似乎也发作了。从前那些压抑不住的渴望,大约因为有孕的缘故,变成了钻心的疼痛,她痛得整个人抽搐,恨不得立刻去死。
然而,她不能死,也不想在君执面前脆弱不堪,即便忍住不去哀吟,眼泪却不由自主地滚落。
君执一面擦着她的眼泪,一面吻她安慰,手不知道该往哪儿放,是去摸她的小腹,还是去拍她的后背,他也被她逼得束手无策,浑身僵硬:“速传神医!”
梵华瞧得心都揪起来了,活到这么大,第一次感觉到揪心,连当初被薄薄射了一箭好像也没这样疼。
她害怕极了,连滚带爬地跪到帘子外头,呜咽道:“大美人,你能不让娘娘生孩子吗?娘娘很不舒服啊,求你了大美人,别让娘娘生孩子!呜呜呜呜……”
百里婧本已痛得没力气睁眼,听了梵华这句话,竟轻轻笑了起来,微微睁眼,正对上君执恼恨且通红的双眸。
君执的眼生得好,狭长森寒,锋芒毕露,天生该做帝王,并不适合这等神色,倒不像旷世暴君,而像是被囚禁的末路帝王。
百里婧抬手摸上君执的脸,笑容更深:“陛下,我能熬过去,我想活着,再给我和孩子一次机会……”
她想活着,君执怎会让她死?没有人希望她死,她也没有打算跟任何人商量,她只是在说服自己,孩子活着,她就活着。
君执还能说什么,他一早就想好了承担最坏的后果,他除了让她痛苦地活着,还能做什么?
将眼底的不适感逼回去,君执按住她摸着他脸颊的手,吻了吻她的掌心:“朕给你机会,朕陪你熬过去,婧儿,无论何时,朕在陪着你。”
因百里婧为梵华的单纯无知情不自禁发笑,君执便不打算追究她在窗下大呼小叫的过失,还想让他的妻更快乐些,便瞧着帘外跪地的梵华道:“九命猫,娘娘生不生孩子与朕何干?朕如何能不让娘娘生孩子?”
本是一句逗弄,梵华却当了真,将眼角的泪一抹,怒瞪着帘内隐隐约约的君执,气恼道:“大美人你做了坏事还不承认!谁让娘娘遭罪的?还不是大美人你害的!要是大美人不做坏事,怎么会有孩子钻到娘娘的肚子里呢?!大美人你太过分了!”
若百里婧仍是少女,听到梵华这些质问,兴许会红了脸,可如今她早已通透男女之事,也明了这质问中的暧昧之处。她偎在君执怀里只管笑,疼痛稍稍好转了些。
君执见他的妻笑了,眉目也稍稍舒展开,低头凑近她耳边问道:“婧儿喜欢朕做的坏事吗?朕要多久才能再做一次,恩?”他并非天生擅长调笑,只对她一人放纵放肆,带着三分邪魅七分娇宠。
百里婧脸色微红,偏头埋在了他怀里,用仅剩的气力轻轻地握紧了他的手:“陛下,别逗小猫了……”
君执也笑,他爱她的美丽,也爱她的可怜,面对别人家的小猫儿,为何不逗了哄自己的小心肝开怀?
因而,君执笑一边安抚他的妻,一边吓唬梵华道:“九命猫,不懂别乱开口,朕同娘娘是夫妻,怎么做都不是坏事,倒是你和薄延不可走得太近,没有成亲就做坏事,你的肚子会比娘娘更疼。”
北郡药王入得偏殿时,便听见大秦皇帝在开玩笑,吓得跪地的小猫儿忙捂住了肚子,也无暇去思量话里的漏洞,只惊恐地叫道:“呀!老薄薄好坏!难怪他老是搂着我睡!他想害我肚子疼!”
“对,他就想害你肚子疼,以后离薄延远点。”君执继续逗猫,哄他的妻展颜。
百里婧果然笑了,对君执道:“等小猫回到薄相身边,薄相怕是一根手指都拉不着了,薄相也怪可怜的。”
“朕就是烦他。”君执蹙起眉,正待继续诋毁薄延,却瞧见北郡药王入殿,所有玩笑话烟消云散,忙起身:“神医来了,快替娘娘诊治,忽然疼起来,怕是不太好……”
北郡药王从不是好管闲事的心性,哪怕梵华跪地学犬吠鸡鸣,他也不会眨一眨眼,所思所想只有百里婧的病情。
君执话音刚落,北郡药王已步入了帘内。仍是依照往日的法子以银针刺穴,再以汤药佐之,经由半个时辰,百里婧的疼痛果然好了许多。
“无碍了,只是毒瘾不定时发作,这种苦仍要受几回。汤药的剂量不敢加重,我会研制新药方,减轻痛楚。或是辅之以麻药……不过她这身子怀得还早,麻药对胎儿不好……”北郡药王漠然的性子却出言说了一箩筐的话,瞻前顾后左思右想。
君执心细如尘,这几日药王同他的妻说话,言谈间虽仍是询问病症,口吻却已随意许多,不再似往日那般拘束,他明白其中定有缘由——他的妻私下同药王说了什么,他无从知晓,也并不愿刻意去查。
“婧儿,好些了?若是有一丝不适,记得说给神医听。”君执耐心嘱咐道。
“嗯,陛下放心,有神医在,我已好多了。”百里婧脸色虽苍白,却微微一笑。
待百里婧道了无碍重新躺下,帘外的梵华也长长松了口气。她是个不能静下来的聒噪猫儿,遇见不平事必得说出口,不吐不快。
四下张望时,一回头瞅见一人站在偏殿入口处,脸看不大清,只露出一方铠甲,梵华却一眼认出来,坐在地上的身子立马跪直了,急道:“哦,大美人,昨夜有人要见你,他在外头等了好久好久了呢!”
梵华这一声,令北郡药王要说的话收住,君执握着百里婧的手也微微一紧。
北郡药王低头与君执对视,二人心照不宣——白岳回长安,本就是为了她的身世而来,只是不知才受了苦楚的她能否受得住。
不过,君执从不是退缩扭捏之人,这些日子他已扭捏够了,几多温柔迂回换来的东西其实并不多,他迫切需要验证他的妻的身世,或者说,迫切需要以她的身世为借口,扫清眼前拦路的障碍。经历了那些他亲历或亲设的骗局,他明白有些时候坦诚比遮掩更有好处。
方才也是因知晓白岳在外等候,为了缓和气氛,君执才将梵华召入殿内,一个口无遮拦的猫儿,兴许能让他的妻少些压抑,否则,梵华一个外人,无论如何也不该在此逗留不去。
此时,听罢梵华的聒噪和歪打正着,君执拍了拍百里婧的手,沉声道:“传!”
一听圣旨,不等太监出声,梵华爬起来,屁颠屁颠地跑了出去,仰视着等候已久的白岳,笑嘻嘻道:“陛下传你呢,可以进去了,站久了好累的,进去跪着或者坐着比较舒服。”这种经验之谈,她一般还真不告诉别人。
以白岳的耳力,里头的话他自然都听清了,他之所以静立不动等候传唤,只因在意一人的感受。见梵华天真烂漫一无所知,只有来请他入内的雀跃和多管闲事,白岳竟厌烦不起来她的聒噪,冷硬眸子在梵华身上略一停留便移开……
白苍说,这聒噪的小女娃身上藏着能找到晏氏的线索,就凭她的聒噪和天真无邪?
白岳并不信白苍。
他深吸了口气,一言不发地朝殿内走去,才走出一步,想到即将见着的人,脚下忽然失了力气,顿在了原地,如此走了三步,才走得稍稍稳当了些。
堂堂大元帅,战场杀敌指挥若定,面对千军万马尚且无惧,竟不知如何迈步,脑袋懵到了极点,全然不知所措。
梵华在某些地方上很有眼力,她本打算偷听大美人他们说话,好找机会跟薄薄炫耀,可她见白岳不仅是独臂,且腿脚还不便利,真真可怜极了,也不再嘲笑他的奇怪,反而同情起他来了。
她跟在白岳身后,颇为唏嘘地对帘内的众人道:“大美人,他的腿脚不太好,不知是否需要坐着呢。”
这时,白岳的脚步已停在了帘子外头,隔着那朦胧的屏障,他无法看清里面的情景,更无法看清……他的女儿。他甚至未曾听见梵华的怜悯。
见九命猫这时还能插科打诨全然无知,君执本想郑重,竟被逗笑了。再念起外头这位大人物不仅是他的舅父或是天下兵马大元帅,更可能是他的岳父,君执倒也不敢含糊,他向来对岳父岳母诚意十足,赐座不必了,来帘内见见倒是可以。
不过在此之前,他需要考虑的是另外一重。
君执坐在龙榻边缘,倾身望着他的妻,轻声问道:“婧儿,朕不在的时候,神医是否已对你提及你的生父是谁?”
北郡药王听罢君执的问,背在身后的手微微收紧。他的外甥从不是普通人,哪怕他在他的妻面前再示弱讨好,他始终是帝王,明察秋毫,一切隐瞒无所遁形。他是此时才知晓,还是从未被蒙在鼓里,北郡药王无从得知。
正如君执对一切了如指掌,百里婧也并没打算在这些事情上瞒他,她在这陌生的地方,唯一的依靠是谁,她不会不清楚,怎会惹他生疑生烦?
另外,她一早就想瞧瞧她的生父究竟是何人物——生父是谁不太重要,生父的身份她无法忽视,也倍加看重……
因此,百里婧对上君执的眸子,毫不躲避地轻点了点头,随后扯开唇角一笑:“是他……来了吗?”
君执捏了捏她的手,在掌心摩挲着,那双寒波生烟般的冰冷眸子此刻柔情一片,他应道:“是。为了你,千里奔波回长安,要见他吗?”
即便君执再对岳父岳母有诚意,他始终以他的妻为第一,征求她的同意,若她不想见,他绝不会勉强为之。
百里婧沉默了一会儿,苦笑道:“陛下,我始终不信我姓白。陛下知晓我从何处来,我怎会姓白?生身父亲又怎会在此?我想不明白,也无法相信。”
她从江南而来,那方水土养育她成人,哪怕她并非什么千金公主,她至少也该生于江南,单凭北郡药王几句话,她便信了自己出身大秦豪族荥阳白家?荒谬!
其实百里婧并不想凝结于此,在这些小事上多多计较,可她若是轻而易举便承认了身世,君执会如何作想?她自然该有些疑惑,好让人瞧着没那般理所当然。她一个外人,想要在陌生的地方站稳脚跟,必得抓住些什么,任何时候,她得主动出击,哪怕外人看来好似示弱。
见她做这等哀愁姿态,面露痛楚疑惑,君执心里一疼,他开始站在为人夫君的立场去为她着想,明了她经由了那些骗局,已不肯再信任何人。连养了她十七年的父母也能是假,她还能信什么生身父亲?
君执怜惜地吻了吻她的手,温柔哄道:“信也罢,不信也罢,婧儿,先见见他,有什么疑问一起解开。无论你是谁,你是朕的皇后,朕孩子的母亲,这一点永不会变。”
百里婧直视着君执的双眼,眉头微微蹙起,她面带怯弱和慌张,眼神湿漉漉,轻声道:“陛下这样说,那就见见吧,也许即便见了,我也认不出他。”
北郡药王在同百里婧接触的这几日,已见识过她的面目,她并不怯弱,甚至思虑周密拿捏有分寸,他以为她有足够的准备去面对现实和真相,并不会被白岳的出现所迷惑。
可也许并非如此,她到底还是个孩子,这张与晏染十分相似的面孔,但凡露出一丝丝不快,他的心便跟着抽动一下,相信她所有的话,无条件地盲从。他从不是大秦皇帝的心腹,他只忠于自己的心。
君执不愿拖拉,必得在今日促成二人相见,见百里婧松了口,他对着帘外那个趣÷阁直站立的魁梧身影道:“三舅舅,进来吧。”
他先开口喊了舅舅,已不再是以帝王的身份相待,也是对岳父的客气。
白岳在帘外等得全身麻木,听着那道中气不足的沙哑女声,他的眼里竟酸涩得厉害,等君执话音刚落,他的手立时攥住了轻薄的帘子,像是下定了决心似的猛地一拉开!
眼前的龙榻上躺着一个女子,以说不清道不明的眼神看向他的方向,她不言不语沉默着,竟也能让白岳提着一口气,在瞧见她的脸的那一刹那,白岳原本森寒的眼眸瞪大,与当日北郡药王的神色几乎一模一样,双唇颤抖地喊出一个名字:“晏……晏染。”
喊完这声,他仓惶地朝前奔了两步,这回腿脚已不再迟疑,像是乍见一道微弱的影子,急于上前去抓住,怕她再次消失不见似的。
梵华的脑子不太好使,在吃上面也许能分得清不同的口味,也能闻着谁家的炉灶里烧的什么菜,可她在人情世故上最无力,眼见帘内的大美人同娘娘商量着什么,又见断了一臂的怪人奔向了帘内,梵华忙道:“呀,怪人你别跑得太快,会吓着了娘娘啊!”
梵华此前已得了百里婧的命令,要在人前听从大帝的旨意,这回大帝未曾让她入帘内,她自然不能冒然进去,只在外头急得大喊。
这一声喊唤回了白岳的神志,待他的目光重新聚拢在一处,才发现白苍伸出了一只手隔开了他——他自然也是怕白岳冲动会惊扰了百里婧。
然而,北郡药王这一举动让白岳隐忍的恨意爆发,咬牙怒视着北郡药王道:“别在我的面前惺惺作态!我的女儿,几时轮到你来插手!”
昨夜还能安稳相处的兄弟二人,忽然便反目成仇,毫无预兆。
北郡药王在被骂过后,那只伸出去拦路的手竟无声地放了下来,仿佛默认了白岳对他的指责,他背对着龙榻的方向,没去看百里婧的神色。
白岳显然不想继续纠缠于往事,他的目光追着他的女儿去……她的脸色苍白憔悴,隐约还可见伤痕,她的眸子里一片陌生,对他这个父亲。
白岳忽地身子一矮,跪在了龙榻前,他的铠甲沉重,自昨夜起一直未曾脱下,这会儿跪下来,虽已极力放缓力道,铠甲碰撞却还是发出了不小的声响。
君执对他的妻呵护之极,见状眉头一蹙,若非理智尚存,他定也要阻挡白岳欺身而来。他怕吓着她,也怕刺激了她。
可白岳接下来的言行举止却让君执怔住——
只见这位已过不惑之年的大元帅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龙榻上的女孩,用一种极其温柔刻意的嗓音道:“孩子,是父亲,父亲来了……你认得我吗?”
他一边说,一边用仅剩的右手指了指他自己,另一边的左臂空空荡荡。
百里婧自然不认识。
因此她的目光仍旧生疏而空洞,像望着一个陌生人般注视着他。
白岳虽已预料她的回答,却还是急于证明他自己,忙搜肠刮肚,像个拙劣的戏子演着拙劣的把戏,他急道:“孩子,父亲该怎么称呼你?你的名字叫白静,父亲和你母亲商量好了的,这是女孩的名字,哦,若你随你母亲姓晏,就叫晏姝。你母亲说,诗三百里头她最喜爱的是那首《静女》,静女其姝,静女其姝,她希望你生得漂亮美好……”
“是,父亲是个武夫,不懂这些诗词歌赋,可父亲会背这首《静女》,因为它里头有我女儿的名字,十七年了,孩子,父亲没有想到你还活着……”
“孩子,是不是被父亲吓着了?父亲十七年未回长安,能再见你一面,已是上天的恩德……”
一位铁血将军忽地化作满腹哀愁的聒噪之人,将姿态放得那般低,不仅跪着,还绞尽脑汁地想着如何说话,如何让他的女儿能认他,让一个武将去背诵诗词歌赋,那比要了他们的命还难受吧?即便是诗词歌赋,他们也该念着大江东去浪淘尽,委实不该是念着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
君执同北郡药王在他们父女共话天伦之时插不进嘴,便保持沉默,帘外的梵华吞了吞口水,隐约知晓不大对劲,也不敢再说话。
正如白岳注视着百里婧,百里婧也在看着他,连他一寸一毫的眼神动作也不曾放过,在白岳几乎以为她是个哑巴时,她忽地开了口,神色漠然:“除了名字,你有什么证据证明我是你的女儿?晏染是不是我的母亲,又有谁知道?”
白岳听到她的声音,半天才反应过来她在同他说话,十七年来,第一次听到女儿的声音,让他又惊又喜。
他初为人父,女儿竟已十七岁,他永远无法弥补那十七年的错过。面对她的第一个问题,白岳竟本能地回头看了眼身后的北郡药王,眼底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恨和痛,他正要回答,又听他的女儿问了一句:“既然我是你的女儿,为何你将我丢弃不顾,任我飘零他处十七载,如今才来相认?”
“孩子,我……我以为你死了……”白岳的情绪已然崩溃,“十七年前我赶回长安城时,你的母亲已经入土,他们告诉我,母女双亡。他告诉我,你死了!”
白岳说着,指向了北郡药王,怒目圆睁道:“他是大夫,他救不了你母亲!他救不了你!还有脸回来!白苍,你有什么资格回长安!你有什么资格!我说过再见你会杀了你!”
北郡药王的脸抽动,几乎扭曲,显然也是被触到了痛处,他并没有及时反驳白岳,无从知晓他的话有多少是真的。
百里婧的神色很平静,找着白岳话语中的漏洞,道:“你的妻子生产在即,你却不在她身边,说到底,也是你的过错,你为何不在她身边?连最后一面都未曾见着,自然也就不存在父女之说,那个孩子她已经死了。”
在百里婧的质问中,白岳被迫记起痛苦的往事,他整个人已瘫了下去,右手按住了左手臂,空空荡荡一片,他苦笑道:“当时大秦与东兴开战,边疆战事吃紧,我不得不离开你母亲赴边疆指挥战事。我已算好回到你母亲身边的日子,可我万万没想到你早出世两个月,当初一别,竟成永诀!”
早产两月……
百里婧眉头微蹙,她倒是没曾想到会有这种事发生,她挣扎着要起身,君执忙扶起她,让她靠在他怀中。
百里婧抬头望着君执的眼,他是帝王,沉稳如常,未曾因为任何所谓的真相或争执变了脸色,她捉摸不透他的心思。抚着小腹,轻轻地收紧,转而继续对白岳道:“早产两月的孩子,还能活命?应当也只是个死胎罢了,我绝无可能是你的女儿。”
“你与晏染长得太像,一个模子里印出来似的,你定是她的女儿无疑!而她的女儿,也只会是我的女儿!”白岳这一声异常笃定,答得北郡药王心头一颤,双手紧握成拳闭上了眼睛。
君执擅长察言观色细致入微,对一切了然于胸却并不点破,如今的百里婧也绝不比他差,她一早将白家兄弟二人的神色动态收入眼底,她觉得好笑,也像在寻找揭秘的入口,问北郡药王道:“神医,你说你是晏染的师兄,自然是了解她的。即便我长得像她,是她的女儿,也未必就是这个人的女儿,我可以只像晏染,父亲是任何人都有可能,我与他并无多少相像。”
白岳的质问,他兴许还可不回答,可百里婧的问令北郡药王无法忽视。他听完百里婧的问题后,身子颤抖得越发厉害,他双唇抖动,用一种怜悯且悲哀的口吻道:“因为……你的母亲和你一样,曾身中奇毒‘取次花丛’,他……是你母亲的解毒之人,你母亲的孩子也只会是他的。”
北郡药王说完这几句,整个人都灰败了下来,仿佛那是一段最不堪回首的往事,他的痛楚伤疤。
白岳在听罢北郡药王的答复时,先是苦笑,后脸色也是一变,惊痛道:“你竟和你的母亲一样……”他的视线盯紧了君执,那眼神里头满是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并非臣子对皇帝的敬畏,也无长辈对晚辈的疼爱,全然防备和不满。
在一个失去孩子十七年的父亲面前,爱女之心重于一切,君执无意同他的舅舅计较,不知为何,听闻这些陈年秘辛,君执竟起了一种异样的同病相怜之感——
取次花丛,取次花丛,记忆中三舅母的眉宇间带着点点哀愁,应当是没有爱的吧?既然用起了“取次花丛”这种毒,解毒之人永不会巧合的恰好是她的丈夫或爱人,他只是意外地替他的妻解了毒。回想那一夜,妄图成为药引子的人太多太多了,他只是使了卑劣的手段驱逐了他们罢了。
甚至,君执觉得悲哀,哪怕是一对相爱的男女,因中了“取次花丛”不得不生下孩子来解毒,或多或少都会让爱起了嫌隙。他和他的妻之间还剩什么?他无法自信满满地说,她肯生下孩子是因为爱他,他没有一成把握。
倘若晏染所爱另有他人,哪怕是怀了孕,为何要生下来?怀胎八月产子,是否有人设计,他的两位舅舅还有他的母后同晏染之死有何关联?疑问太多太多,令君执十分不快,为了顾及他的妻的情绪,在她未开口之前,他不便去问,此刻他是她的夫君,是别人的女婿。
百里婧成了四人之中最冷静理智的,她不再执着于她的母亲是谁、她的出生是因为爱还是因为毒,沉默片刻,她干脆地给他们机会去解释:“神医曾说要将所有的故事都告诉我,今日碰巧三舅舅也在,也算是当年的知情之人,倒不如请神医一次说个清楚,兴许会比三舅舅所言动听得多。陛下以为如何?”
她真乖巧,弄不清谁是她的父亲不重要,她随着君执称呼白岳,竟叫起了“三舅舅”,君执低头对上她的双眸,伸手摩挲着她的脸,点头道:“恩,朕也想听听那些故事,不如就请两位舅舅讲一讲……九命猫,该吃早膳了,去御膳房吧。”
整个偏殿,只剩梵华一个“外人”,既然都摊开了说,也就无所顾忌了,留一只聒噪的小猫儿在此反而无用。用不着她的时候,大帝赶人从不含糊。
好在梵华也没觉得大帝在赶人,见娘娘说话的口吻平静,还央求神医给她讲故事,梵华顿时也放心了,又听到有吃的,她的肚子立马咕咕叫,乐呵呵地爬起来嘻嘻笑道:“大美人,你对我太好了,嘻嘻,昨……哦,娘娘,我吃完了就来,你好好听故事吧!”
念着昨晚大帝送她肉疼之恩,梵华险些就忘了初衷,好在迷途知返,忙敲了敲自己的脑袋,苦着脸往殿外跑去。
梵华的脚步声很快远去,百里婧同君执等着听故事。
瘫坐在龙榻前的白岳冷笑着回头望向北郡药王:“不敢说吗?没有脸开口了是吧?别在这里假装失意和委屈,你没有资格委屈!”
白岳对白苍的恨意太浓,若说二人曾为情敌,白岳才是晏染的夫君,该是白苍来恨白岳才是,为何竟全然相反?
北郡药王被三人瞧着,他的视线却只望着百里婧的那张脸,眼眸中有痛有悔,他的喉头抖动,唇角抽搐,终是开了口,对百里婧道:“是的,孩子,我有一个很长的故事要告诉你,你也有权力知道这个故事,你父亲说得对,我是罪人,我没有资格委屈……”
“从百里氏、君氏两家分晋,到后来大秦一统中原百余年间,一直流传着一个传说,陛下知晓,那个传说叫苍狼白鹿,对吗?苍狼白鹿是我们的祖先,所以大秦以苍狼白鹿为旗,皇帝为苍狼,皇后为白鹿,且白鹿人选必是出自荥阳白家。”
君执抿唇,的确如此,无论史册记载,还是宫廷民间传说,皆有“苍狼白鹿”的说法。他虽已明白受人蒙蔽,且着薄延去查,却还没得到答复。
北郡药王并非是要君执的回应,他苦笑着摇头道:“……其实并非如此,‘苍狼白鹿’的传说不过是百余年前君氏同白家一同编造出来的。在‘苍狼白鹿’之前,只有一个传说九州皆知——‘鹿桑花现,晏氏女出。’这句俗语听起来没什么,可若是陛下知晓古晋国同古晋国之前的历史,恐怕会惊讶,晏氏女何其珍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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