闰鸢公主说完这一番话之后,就昂起头坦然的迎上了楚王的目光。楚王视线一如既往地凌厉,他端坐于高台之上的身姿依旧不怒自威,然而这一切,已经不能再使闰鸢公主动摇了。山东六国苦于秦国欺凌者久矣,游说之士致力合纵抗秦者多矣,然而积年累月不见成功,这其中的问题,就在于长久以来没有一个真正舍生忘死的志士,敢于在六国国君面前直言不讳。今天,她闰鸢公主说的这一席话,并不是她一个人的声音,而是数百年间,千千万万个人的声音。她所关照的对象,奋斗的理想,也不是一己之身的功名利禄,而是整个天下生民共同的福祉。这一刻,她闰鸢公主,绝不是一个人在战斗。此时站在庭中,位于楚王之前的,也绝非她闰鸢公主一人,而是天下间每一个受到秦国迫害,渴望讨一个公道说法的有志之士!
于是楚王虽然还保持着如初的威势,然而他的目光再不复先前的凌厉,楚王的身形也不复先前的威仪。闰鸢公主似乎是站到了一个很高地方,从云端俯视着楚王,她几乎是自然而然地对楚王说道:“渺小的凡人,你引以为傲的王权在恢恢天道面前一钱不值。”以这个想法为契机,闰鸢公主对楚王一举一动顿时就了全新的理解。楚王无悲无喜地表情,与其说是不动声色,不如说是强装镇定,他那一度被认为是凌厉而审视人心地目光,实际上也不过是一般的盛怒罢了。整个人摆出一副天塌不惊的姿态,也就正说明了面对此等昭昭天命他根本就无从抗拒,只能用方式这样传达出:“其人深不可测”的信息来掩盖内心的惊慌。
那么,如果是这样的话···是不是存在这样的一种可能呢?楚王从一开始就保持着深不可测的姿态,实际上是因为,他不过是一个庸才,只能以这样的方式掩饰自己的无知?因为他不可能从一开始就被闰鸢公主的大势所胁迫,以至于走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仅余下强作镇定一法。实际上他从一开始就是这副古波不惊的样子,无论闰鸢公主她说出这种话语一贯如此,即使听到了:“请大王将楚王之位让于在下。”这样的话还是这副样子。如果无论如何游说都无法得到回应的话,那么除了其人着实汪洋大海,不可揣摩的这种可能之外,还存在着另一种的,其人被游说者的言语所震慑,一时举止失措,无所应对的可能。一时间闰鸢公主心念电转,基于先前:“楚王是一个庸才”这样的直觉,经过一系列的推演,脑补出了中间的种种缺环,继而得出了一个惊人的假设,即楚王实际上只是一个一个反应比较慢的人罢了。
因为楚王实际上一个反应比较慢的人,所以面对游说之人天马行空的思路根本就不及反应,于是便出现了脸上无悲无喜,毫无反应的情况。再加上楚王他高八尺宽也八尺,生的极为魁梧雄壮,整个人坐在那里自然的就有一股威势,即使毫无反应,也能营造出凌人的气势。于是游说之人见了,只以为楚王他深不可测,而自己的说辞粗陋浅薄,不能打动人心。于是便穷尽智力,说百出机锋,说出更加千回百转地惊人之语。说客的话语越是精巧,楚王就越是难以明白,表现在外就是一贯的毫无反应,深不可测,故而说客只会再行揣摩,直到最后智力穷尽,言无可言。只能看着楚王无悲无喜地脸而叹息道:“是在下输了。”
所以才会有楚王悬千金于城门之上招贤纳士,而千金无人愿取,最后被闰鸢公主轻易拿到这样的情况吗?闰鸢公主微不可查的叹息了一声,心道若真是如此,那这个天下也未免太荒谬了吧。闰鸢公主顿时一阵茫然,她本能的拒绝着这惊人的结论。周公制礼作乐已然八百于载,难道这天下依旧蒙昧不堪?为了证明这天下间礼义尚在,闰鸢公主决定做一次尝试。
她直接打住先前关于六国合纵的全部话题,突然毫无征兆地向楚王提到:“这天下间最深刻的道理往往隐藏在最浅显易懂的事物之中,那些真正的通达之人能够晓畅末节,从而用妇孺小孩都能听懂的话讲明天下的至理。所以,现在臣斗胆请为大王讲述这天下至理。”
结果,听到了这样的话,楚王的面色竟然真的缓和了下来。他长期维持托着下巴姿势的手解了开来,很自然的放到了案台的两边。之前一直平时前方的眼珠转了又转,最终把目光定在了闰鸢公主身上。这目光中再无变得凌人的气势,直接变得像和风一样的暖人。更加让闰鸢公主心惊的是,这其中分明还透着几分如释重负的意味。就好像是在说:“终于来了一个我能听懂的人了?”一瞬间闰鸢公主甚至想问:“向你这样的人来做楚王真的没问题吗?”
这句话闰鸢公主几欲脱口而出,然而话到嘴边终于还是停住了。这并不是因为顾忌会触怒楚王,实际上真的这么说了楚王他也未必反应的过来。真正让闰鸢公主收住这句话的,乃是楚王摊开双手之后的下一个动作。楚王他摊开了双手,身体如同松掉的弓弦一般,很自然的向后一仰,靠到在了一个软垫上。当然,只在一瞬间之后,他又恢复了之前端坐的姿势。然而就是只在这一瞬间,闰鸢公主恍然明白,也许这个人也是无奈地,也许背负楚国的命运,并不是这个自己的选择。或者说,这个人他反应很慢,其实本就不是苛责他的理由。
闰鸢公主微不可查的摇了摇头,带着叹息的口气说道:“臣想同大王玩一个叫躲猫猫的游戏,请大王您闭上眼睛,数一万个数,臣将藏到楚国的某一个角落。等到大王您找到了臣,大王您也就明白了天下的至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