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据说卫玠当年从豫章至下都,因为世人久闻其名,整个城市都心旌摇荡,围观的人群蜂拥而至,站成一堵墙,竟硬生生将一个美男子给看死了。
王景彻不是卫玠,而他与卫玠的唯一区别仅仅在于,卫玠会被看死,而他暂时不会。
西子湖畔,烟花妩媚地,富贵温柔乡,本就是文人雅士流连之所。如今名动天下的才子来了,连西湖的水都沸腾了,所有的目光,无数的目光,都在投向他。
风雅的,附庸风雅的,络绎不绝的上门去,求见一面,或是求字。
而且这一次景彻出奇的好雅兴,居然有求必应,然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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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见幽人独往来,飘渺孤鸿影
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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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来去去只这么四句,一遍又一遍,总也不肯写成一个整的,也不肯换新文字。
不过众人也不敢强求,名士嘛!总是要有点怪癖的,若是惹恼了他,连这几个字都不肯写了,这要怎生是好?
“你真得不愿出去走走吗?你已经好些日子没出门了!”青青柔声细语的劝着,这几日竟过得风平浪静,只熬得她心力憔悴,索性就让他知道吧,让他知道了看他怎么办,也好过整天这样悬在半空中过。
“不必了吧!”走出去,人多口杂,保不定会听到些什么,总是不及家里清静,尤其是这几日不知道为何,心里烦燥的很。
“诗会的贴子来过好几道了,一次一次的回,总是不好呢!铭彦又要怪我缠着你了。”去吧!也好早做决断,一了百了。
“可是我终日在你眼前晃,惹你心烦了?”他不是看不出青青心底的忧郁,只是她不说,他也不愿去问,维今之计,他只要保住自己的心思平和就已经是对她最大的仁慈了,再多一份的忧烦他真的已经担不起。当然,这里头也有自私成份在,关心才乱,若是当年对着那个人,可曾忍心看他眼中有半点化不开的墨?
他也知道自己娶得贤妻,陪他守着几亩薄田过着清苦的生活却毫无怨尤,更兼得精打细算,内内外外的操持,好让他得以两耳不闻那窗外的事。她是真正的好女人,本该配得个好男人,老天实在是待他不薄。
他也想待她好一些,却无奈心不由人,只得一味的温柔容忍,只要是她真心所想多半都会随她心意,所幸她也从不曾无理取闹。
如今看那双清水眼里含了几分怅然,之谦倒也有些不忍,笑道:“那我便出去晃晃好了,去烦别人,不来烦你了。”
临出门时一回首,他看到一道目光追着自己走,不见欢喜,竟有几分哀恸的依依之情,之谦有些惊讶,却不及细想。
到了湖边,才发现今天与会的并不单单是那帮平日里相熟的友人,更兼得些世家公子、豪门贵胄,占了西湖上最大的一座画舫,上下两层,竟都挤满了人。
之谦里里外外找了几圈也没找着铭彦,心里更觉无趣,本想立时走人,却不想船已经离了岸,只得拣个偏避的位子坐下来,等。
铭彦也姓王,若是循着族谱往上查据说与琅琊王家也有点蛛丝马迹的关系,当然人家未必会认。同是小乡绅出身,又是一个塾子里出来的,再加上此人生性灵动跳脱,与之谦一动一静倒也绝配,遂成好友。
人声鼎沸,四下的嘈杂碎成一片乱响,之谦怔怔的坐其间,为自己与人世造出一道无形的墙来,于是眼前一片模糊,四周都寂静下来,那些跳动的、忘乎所以的身影,渐渐的消逝了,缥缈了,冷却了。
回头望,这一片湖光山色与当年无异,同那岸边的桃花与湖间的新荷。
当时,与那个清峻的男人一起并肩流连在这黄昏交错的湖岸,看烟云水气,丰山秀水……
金光在水面上跳跃,映到他的脸上,转眸一笑,几追仙姿。
“你看我做甚?”极温柔煦暖的笑意,唇边有浅浅梨涡。
“不能看么?”他扬眉。
“那我要看回来!”咬着牙笑,在他耳边细语,知道他受不了。
在有些时候,景彻更像个孩子,一个骄傲而孤单的孩子,可惜太骄傲,也太孤单!
水风轻,苹花渐老,月露冷……
故人何在,烟水自茫茫。
忽然看到舫内的人流蜂拥着往外挤,原本是一锅乱粥,如今沸了,到处在冒着泡。一个个脸上带了惊喜的神气,兴奋的,焦燥的,眼眶都带着红,然后,蓦的,一下子都沉寂了……
何之谦有些讶异,循着众人的目光往外看,随即,怔住!
英眉,朗目,挺鼻,薄唇……
乌浓的发,灿白的衣,眉宇间一点淡漠神气,之谦直以为是自己在做梦,似睡未醒,离魂乍合,什么都看不分明,是梦么?在梦里面遇上了前世的--冤孽!
(七)
景彻裹在那顶雀羽的氅里,是清早烟茗做好做歹让他换上的,披上了,也就懒得脱,就这样被众星捧月的簇拥着进来,苍白瘦削的脸,安静的神情下,一缕淡淡的倦。有风追着过来,撒下白色、粉色的花瓣落到他的身上,踏莎无声。
江南人的身量普遍不高,景彻站在其中,似鹤立鸡群,缓缓的扫过去,目光所及之处,激起一片惊呼。
他本是淡漠的在看,眼中看到什么似乎都不重要,所以只觉得那目光在你头顶上走,不由自主的伸长了脖子想要迎上去,又错过了。
草草扫过一圈,待要垂下眼,却猛得目光一挫,连身形都顿住了,他原本是极度平静的,像冰海那样平静,哪怕在漠北戈壁上放声大笑、好战嗜血的匈奴蛮人们在他身边策马奔驰,呼喝啸叫,他的表情也依然不会有太多改变,最多,流出几许不耐,也是淡的。
而这一刻,原本清透澄明到几近空洞的眼神忽而锐利起来,牙关紧咬,整张脸都变了颜色,原本是玉做的人,忽然间活了。
众人都狐疑着,面面相觑,只得顺着他的目光找过去,却见角落里一个黑色的身影,低了头,独自坐着,似异乡的异客。
什么人?这样琚傲?连头都不抬?
何之谦只径自低了头,这已经是他所能做的最大抵抗,其实不必看,他也能深感那目光的重量,沉甸甸的压到自己身上,让人透不过气来。
景彻怔了一会儿,淡淡一笑,缓步走到主宾位,坐下。
这空间里所有紧绷局促的气息都因那丝笑意而化解,众人又活跃起来,又生恐凑得近了显出阿谀的意思来,惹人不快。只得在一旁假做若无其事的清淡些诗文玄学,其实话题的重点,还是在他身上。
“真真是风清骨俊……”
“从来只有在口耳相传里传拗了的,怎么会有人竟比传闻里还要潇洒。”
“看那风度直追卫叔宝!”
“卫玠男生女相,失于柔弱,那有王公子这般峻峭的风骨……”
“据说那件白雀氅是圣上赐的,百越国献上的供品,圣上嫌太过繁华绚目不似人穿的东西,直到王公子进宫,拿出来一试竟似专为他造的,当下就赐与了!”
……
景彻始终只淡淡的坐着,垂了目,修长的手指自雀羽里伸出来,轻轻扣击着桌,不知在压合着什么曲调。
“王公子,这是清明那日摘下的茶,通共二十八棵御树,七两茶!其中五两上了供,余下这二两,这本是圣上的仁厚,倒却折煞了老夫,今日总算是遇上配得起的人了。”
一个青瓷薄胎的素碗,并无太多矫饰,玄机全在里面。
才一揭盖,异香伴着水气漫出来,遍室生香,一股清新馥郁的味道,隐隐然透出花木的芬芳,单只是闻着就已令人口底生津。
“好茶!”景彻浅浅的茗一口,放在一边,青瓷碗盖半合,让那香气漫出来。
“要用虎跑的活水,茶得是狮峰山的龙井,这才地道!”
袅袅茶烟中看到一张笑脸,那是他平生喝过的最绝妙的一碗茶,没有此刻的香,却比此刻的甜!
何之谦感觉自己已经耗尽了全部的心力,却仍控不住纷乱的情绪,不过姑且已经可得直面相视。
勇敢些,再勇敢些!有什么好怕的,你又不曾欠了他!
不断的鼓励催促自己,却不见成效,原本,他怕的就不是他,会让他心生恐惧的,是自已。
那个人,静静坐在氤氲的茶香里,与四周围的嘈杂格格不入,是的,他本不是这尘世的人,而这人间却为他而倾斜,就像此刻表面上看来所有人都在忙着自己的事,但其实眼睛都随着他走。
当初会离开,也是有这一层在的吧!
谁见过有人会从天上走下来?更何且,何之谦不确定,自己会是他的人间。
“你……令郎,令公子可好?”景彻缓缓转过脸来相问,他斟酌了很久,不知道要怎样用词,那一年他走时,说:我今天,娶了妻,一年后还会生子。
很想看看他的孩子,那必定是个漂亮可爱的孩子,如珠似玉。
“我尚无子嗣!”之谦一直都看着他,所以知道问得是自己,他一向没有拒绝他的能力,尤其是在神志未明的时候。
“哦!”略有些失望的。
景彻开口了,众人的视线自然随着他走。
又是他?
什么人?底下一片切切嘈嘈。
“你……”景彻又想说什么,却看到对方目中寒光一闪。
“你的眼睛,很美!”一时间忘了原先的说词,就是这双眼睛,灿然,如黑色的曜石。当年,就是被这双眼睛所吸引,于最绝望时跃动脉脉的火光。
“王公子谬赞了!”之谦冷冷一笑,眼光也变得淬利起来,隐隐然竟有刀锋。
他有不为人知的妩媚,全堆在眼角眉稍,狭长的凤目微微斜飞,于发怒时更显风流。
生气了,景彻猛然醒悟过来,他一向都不喜欢自己在人前与他过分亲昵,如今这种忌惮只怕更甚于当年,耳边响起青青临走时那句话:他心重,莫要逼他。
已经很克制了,藏住真心之想,但,还是逼着他了么?
看景彻又将目光收回去,之谦终于松一口气,安静下来。只余那颗心一直狂跳不止,这三年来从未见它如此生猛,想来是看见主人出现,便活过来了。
到底是坐不住,也顾不得众人的眼风还在往他这边飞,寻个空隙,钻出去透气,继续与那人共处一室,他会死!
景彻眼睁睁看这黑色的身影消失在门外,一阵怅然若失。
其实,只要看到你,就已经觉得很开心,你竟不愿让我多看一会吗?
眼前没了这个人,一切又变得索然无味起来,看山是山看水是水,不过是些乱石,一凹浊水。
正在失神间,忽然听到门外一阵喧哗,夹杂着一声尖锐的呼喝:“了不得了,有人落水了!”
景彻心头一紧,旁人但见一道灿白的光闪过,待到回过神来时却只看到自己的头发被气流卷起,又缓缓落下。
船舷上都被挤满了,景彻索性从人肩上掠过去,果然,让他看到一角黑衣在绿水间载沉载浮。
何之谦自己也不太清楚究竟是怎么掉下去的,是自己在哪里绊过一下,还是被谁推了一把,反正,重心一斜,便一头栽倒。
这真是一种奇异的体验,在倒下去的瞬间,时间忽然变得很慢,他是如此清晰的看到那一张张冷漠的脸渐渐的离开自己远去。然后耳边传一片轰鸣,眼前的一切都染上一层模糊的翠色。
他本是旱鸭子,景彻当年曾极力想要调教他出来,无奈始终学不会换气,再后来,自然更不会有进步。所以入了水略挣扎了几下也就放弃了,看着自己吐出的气泡徐徐上升,光穿过粼粼的水波透下来,所有的风景都被扭曲,明亮而多姿,似另一个人间。
呼吸,渐紧,之谦感觉到神志的模糊……
是快要死了吗?
就这样死去也好吧!
居然,能死在那个人的眼前。
都没想过在临死之前还能见他一面,老天,毕竟待他不薄!
朦胧中看到景彻的脸,那么近,那么明亮,又模糊不清,他想去抓,却没有抓住……
终究是抓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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