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任脉论?”
林逍看着书页上那一行行赏心悦目的簪花小楷,又翻过几页看了看用朱墨标注在旁的人体经脉,发现上面所画的经脉走向确实与自己这几天来真气运行的路子别无二致。
林逍一边翻看着一边想到:“原来这就是打通我身上奇经八脉滞塞的方法。那如果我把这上面的要点记下来,平常的时候也可以自己照着练,不就不需要小叶老师每天一点一点地教我了。”
念及此处,手指正好停在了“任脉论”的末页,再一翻时,便已是“督脉论”了。
那书上如是说道:督脉位于人体背部正中,行于脊里,上行入脑。其脉多次与手足三阳经及阳维脉交会,能总督一身阳经,故称为“阳脉之海”。
林逍看着那书上的文字,原本只是想着将上面的一些要点记下来,回去之后可以慢慢地摸索。但那些文字所记载的显然属于高深的经脉理论,并非他死记硬背便能消化得了的。
每当读到个别晦涩难懂的地方,便需要一番思索才能理解。可是他初修真气,八脉也才通其一,定力尚浅,此刻脑中是如何思索的,体内所修真气便也随之而动。
不知不觉中,随着林逍阅读与思考的同步深入,丹田与气海中的真气也逐渐流向他那滞塞的督脉中去。
林逍只觉得脊柱一阵发热,隐隐感到一股热流起于小腹内,下出于“会阴/穴”,而后行于脊柱的内部,经过腰间“长强穴”以及后背的“悬枢”、“神道”等穴,到达颈后“风府穴”进入脑内,上行至颅顶“百会穴”,最后沿前额下行至鼻柱处。
这与自己初通任脉之时,体内经脉那种暖洋洋的感觉甚是相似。林逍又惊又喜,想不到自己才看了一遍就甚有起色,当下又把书上关于督脉的走向又细细地看了一遍,瞑目凝神,体内真气开始流转。
不料真气甫出丹田,还未等他开始引导着向周天运转,那股暖流忽然变为一股极为霸道的热气冲将上来,登时全身麻痹,整个人僵成一块,向前一撞扑倒在地上,一时间动弹不得。
林逍大惊失色,下意识地伸手撑地,想要站起身来,不料四肢百骸却没有一处再听使唤,就连移动一根手指也是不能,好似身陷泥潭沼泽之中,愈是着急,愈是使不出半点力气。
他不知这经脉之间的真气运行是上乘的道门内家学问,在运功之时,他的每一个念头都与自己体内的内力息息相关。
林逍修炼的底子尚浅,先前几天有叶心在旁辅助,一步步地稳扎稳打,当然是不会有什么大碍。即便是他刚才自己看着那本书运功时,因为要不断地进行思考,真气行一步、停一步、想一步,错的时候还可以稍稍退一步,血脉有缓息的余裕,自无阻碍。
但他在想通之后,并没有给血脉一点缓冲的时间,突然一气呵成地强行运功想要突破督脉的滞塞,体内经脉顿时错乱,导致他此刻几乎走火入魔,陷入瘫痪。
所幸他的真气还修炼得不够纯厚,运转的速度又不如何迅速,总算没到断经绝脉的危境。
林逍出力挣扎了一会儿,发现自己越是使力,胸腹间就越难受,烦恶欲呕,偏偏又什么都呕不出,唯有伏在地上一动不动。这样顺其自然,行入岔道的真气缓缓汇回原先正确的经脉中,烦恶之感反而渐消。
那“督脉论”在自己倒下时也跟着掉在了地上,书页翻到了一幅“督脉循行图”上,图上绘就了一个赤裸的人体,并用朱墨线条和一个个朱砂红点标注出了督脉的经脉线路以及其上的各处穴位。
林逍看着眼前的这幅图,百无聊赖之中在脑海里虚拟真气运行的线路,一点点地想下去,却不知他的内息不知不觉地随着他的思念也跟着走了一个大圈,方才胶结的经脉便此解开。
大半个时辰后,林逍已仔细地想通了十来个步骤。一时间只觉得腰酸背痛,下意识地便翻了个身换成躺倒的姿势,这才意识到自己的经脉已然解开了。
先前一直处于僵直的状态不得动弹,后又凝神想着真气运行的事情,此时骤然放松下来,顿时觉得眼前一阵天旋地转,办公室里的一切都变得闪闪烁烁的捉摸不定。
林逍勉力撑起半个身子,忽然间只觉喉口发甜,一口血直喷出来,整个人再也支撑不住,眼前一黑,便昏了过去。
2.
醒来时,眼前是明晃晃的无影灯。
林逍眯着眼睛撑起身来,稍微晃了晃脑袋缓缓神,然后看向四周。只见屋子里的一切都是白色调的布置,那个可折叠的屏风上还印着鲜红的“十”字印,自己应该是被送到校医室里了。
问题是……是谁?
“你醒啦?病床旁边的桌子上有一杯葡萄糖,赶紧喝了吧。”就在这时,屏风后传来一个甜美的女子声音。
林逍闻言看向自己床边那张桌子上的一次性纸杯,拿过来稍微闻了闻,确认有一丝甜味应该是葡萄糖无疑,这才一饮而尽。
屏风后的那个女声又再度响起:“还要先闻一闻,怕我给你下毒啊?难道你有被迫害妄想症吗?!”语毕还伴随着一阵轻笑。
林逍微微一惊,自己吸鼻子的声音几乎是微不可闻,这个女人隔着一层屏风居然还能听得一清二楚,难道说也是个修行者?!念及此处,林逍放下杯子,翻身下床,绕过那层屏风走到前边。
校医办公桌后的转椅上“坐”着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女人,大概便是校医了。但令林逍有些目瞪口呆的是,这个女人完全没有一点成年女性应该有的矜持。
只见这个校医整个人半躺在转椅里,那双笔直纤细的双腿抬起来跷在桌上一晃一晃的。她的双脚是光着的,因为她的那双细高跟已经被她踢进了办公桌下的最深处;莹白如玉的足背外露着,脚趾甲上还涂着亮晶晶的趾甲油。
校医似乎是听到了林逍走出来时的脚步声,当下便从桌上放下腿来,看样子也不打算穿鞋;然后从转椅上慢悠悠地站起来,伸了个懒腰。
由于她刚才一直倚在转椅里,所以林逍此时才看见她还梳着个马尾……而且还是个斜马尾!
校医转过身来,露出她那清丽脱俗的容颜,宛如童话中公主一般,俏丽的瓜子脸上挂着似笑非笑的表情。林逍惊奇地发现,她的眉目间与叶心那惊为天人的容颜竟有几分相似,只是少了后者的那份冰冷,却多了些特有的俏皮,气质倒与洪晨有些相近。
林逍看着眼前这个浑身上下除了那件白大褂以外,其他任何一个地方都和校医这个职业完全不沾边……的校医,一时间竟然有些说不出话来。
“请问,你是……校医……吗?”林逍极不确定地开口问道。
校医看了林逍一眼,仿佛在看着一个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我没想到你不但有被迫害妄想症,原来眼睛也有问题啊。”
没等林逍反唇相讥,她便比了个手势挡住了他的话头,转个身去旁边的书架上装模作样地翻了翻一会儿,上面全是古今中外大大小小的医科典籍和医学百科。“坠了楼还会有这种副作用吗?我怎么没查到过啊!”
轻飘飘地一句话便让林逍情不自禁地噎了一下,一句脏话已经快到了嘴边,却在这时变成了:“你也是四重楼的人?!”
校医笑道:“原来你知道啊。”
“你果然不正常啊。”林逍说道。
“四重楼里就没几个正常的。”校医笑着打量林逍。“你刚才说‘果然’,那你是什么时候发现我不正常的?”
“就在我刚醒的时候。”
校医哈哈大笑起来:“林逍果然就是林逍啊,一点也没变,坠了楼也一样。”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又续道:“让我猜猜,是因为我听见了你吸鼻子的声音?”
“不是......”
“那是什么?”
林逍深吸了一口气,像是忍了很久了一样:“我还真没见过有哪个正常的校医会在病床上安装外科手术专用的无影灯?!”
校医恍然大悟地“噢”了一声。
现在林逍轮到向在看笑话一样地看着她了:“你来三重楼之前,都不先好好地做一做功课的吗?”
校医看着林逍:“不做功课又怎样,我会救人,担得起这个职位不就行了。”
“你会救人你完全可以去正规的大医院求职,为什么要跑来学校当校医?!”林逍逼近了一步问道:“说到底,这里有你在意的某样东西……”
“或者人!”校医没等林逍说完便接着他的话说道。“我连我自己不是三重楼的人我都告诉你了,你还在那里瞎分析个什么劲啊?”
林逍冷冷地看了她一眼:“四重楼可大着呢,我怎么知道你是好人还是坏人。”
“我要是坏人我还能把你从我表姐的办公室里救到这里吗,你真当堂堂剑宗缥缈城的剑痴是吃干饭的啊?!”校医忍不住冲林逍翻了个白眼。
林逍讶异地瞪大了眼睛:“表姐?!”
校医点点头:“对啊,你亲爱的小叶老师,就是我的表姐。不信你待会儿活着从这里走出去的话,你可以去问问。”
“那……请问您贵姓啊?”
“我姓白,叫白衣。”
“白衣?”这是林逍今天第二次在这个女人面前语塞。“请问是我理解的那两个字吗……白色的白?衣服的衣?”
“对啊。”
“您父母当年还真是草率啊……”
“是吗……其实我也觉得是有那么一点点草率啦。”白衣又点了点头,“但是我后来想想吧,好像叫作’白骨‘更会奇怪一点吧,所以呢叫作‘白衣’还算是挺正常的啦。”
“可以可以……你赢了,你们全家都赢了!”
白衣忽然正色道:“对了,说到‘可以’,我觉得你比我厉害多了啊!无师自通,自力更生,你挺有灵根的嘛!请问你是今天晚上吃撑了还是饭后忘了吃药了?!”
林逍被嘲讽得一头雾水:“什么意思?”
白衣怒吼一声:“谁让你自己去修‘督脉论’的!”
林逍顿时一怔:“你怎么知道?”
“屁话!那本书就是我写给表姐,让她来指导你如何疏通奇经八脉问题的。”
林逍一时语塞,支吾了半天才道:“可我只是想把上面的内容记下来而已,怎么会不知不觉地就走火入魔了?”
“你现在刚刚才恢复真气的修炼,根基尚不稳固。当你脑子里在记忆这些内容的时候,你体内的真气也会随着你思维的推动而运转。”白衣拿起桌上的一块文件板看了看上面夹着的那张报告,续道:“所以,综上所述,你以为你只是看看而没有练,实际上你已经练了,而擅自修炼的后果就是——走火入魔!”
林逍皱了皱眉头:“可我一开始的时候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啊……怎么忽然间就走火入魔了?”
白衣微微一笑说道:“你当时是不是看不懂那本书在讲什么,为了能够在背诵的基础上理解下来,所以看得非常慢啊?”
林逍点了点头:“对啊。”
“那就没错了。”白衣摊了摊手:“你一开始的时候因为看不懂,所以需要慢慢地去想,你的真气也会随着你的思考慢慢地走一步、停一步的,偶尔就算不小心想错了,还可以稍稍退一步。这样一来,你的血脉就有了缓息的余裕,当然不会有什么大碍。”
林逍恍然大悟:“所以当我后来看熟了之后,再把这些步骤流程一口气走过一遍的时候,我的经脉就会因此而承受不住压力,就像电子产品过载了会崩溃一样。”
“嗯哼,就是这样——孺子可教。”
白衣放下手中的文件板,从桌上拿起了一本书,这是那本《经脉论》。“其实我表姐她完全可以把这本书给你,让你自己去参透、去参透;你知道为什么她还是选择了一点点地亲自教给你吗?”
“就是因为……怕我会走火入魔?”
“这或许是原因之一,但并不是最重要的。因为从今天的这件事情来看,虽然这样做有一定的风险存在,但是以你的天姿与悟性也可以脱离险境,而且同样的错误你也不会再犯第二次。”
“那是为什么?”
白衣凝视着林逍的脸——这张脸对她来说也是无比的熟悉。不过不同的是,现在这张脸就算是严肃起来的时候也会多多少少带着一丝吊儿郎当的感觉,和当年那个冷冰冰的“剑魔”大相径庭。
白衣忽然收住了话头,脸上正经的神色一扫而空,转身把那本《经脉论》抛回了桌上:“原因就是……先不告诉你!反正等你以后记忆恢复了,你自然也就明白了。”
“我靠!我最讨厌你这种话说一半的人了!”林逍忍不住开口骂了出来,白衣现在这副吊了别人胃口以后还欣然自得的表情像极了洪晨,让人忍不住就想往她们那欠揍的笑脸上打一拳。
只不过气归气,林逍自己心里也清楚:无论是洪晨还是白衣,自己都下不了这个狠手;原因其实也很简单——
打不过啊!
3.
叶心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一反常态地没有看书,而是独自怔怔地发着呆。暖黄色的灯光透过镜片,映射进她那双深不见底的瞳孔中,使她的目光不再显得深邃,反而比平常多了几分烟火气息。
“咚咚咚”,有人在外边轻轻地扣门。
叶心的目光中的温和瞬间消散,又变得冰冷起来:“谁?!”
门被打开了一点,白衣从门外伸了半个脑袋进来,水灵灵的眼睛打量着她面前那位面若寒霜的表姐。
“表姐,我可以进来吗?”
叶心浑身气势一敛:“你这不是已经进来了吗?!”
白衣笑着走了进来,挪身到叶心的对面的座位上走下,还不忘反手给她关上了门。
“放心吧,他没事了。”白衣看见叶心的嘴唇微微嗡动,便知道她是想要寻问林逍的身体状况如何。“他醒了以后,我让他喝了杯葡萄糖压压惊,这会儿估摸着应该已经回到宿舍了。”
叶心脸上的表情看上去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但白衣明显感觉到她方才一直紧绷着的身体突然放松了下来。
白衣看着自家表姐略显疲惫地低头揉着眉心,说道:“表姐,你费尽心思地让马嵬打开他的第一层灵识,又把红尘安插在他身边,现在又如此劳心劳力地助他打通奇经八脉。那你有没有想过,即使他恢复了原有的记忆,还会是以前的那个林逍吗?”
叶心冷冷地道:“这不是我该考虑的问题。”
“那你觉得你应该考虑什么?”
“当年他之所以会冒世间之大不韪,强行将天地各界分裂为七重楼,就是因为他从流离荒域中得到了异常的信息。如今七重楼间禁制渐弱,只有找到他并恢复他,才能得到再次封印那些浩劫的方法。”
白衣摇摇头:“别逗了,这只不过是缥缈城对外一致的说辞罢了。你打心底里就只是想要他回到你身边,七重楼究竟如何,其实你一点也不关心。”
叶心抬头凝视着白衣,脸上的表情显得有些阴晴不定。
白衣回望着她续道:“其实不管表姐你想要做什么,我们都会无条件支持你。但是首先,你得弄清楚自己的初心为何,目的为何。不要到最后太过入戏,不知不觉地就把自己给搭进去了。”
叶心站起身来,目光投向了办公室内一侧的墙壁上,半晌都没有说话。
沉默良久,她才幽幽开口道:“你放心吧,我自有分寸。”
她目光所及之处,是一面墙;那面墙上被设置了禁制,旁人看不见那墙上的内容。
叶心的目光透过禁制,凝望着墙上挂着的那一黑一白两把长剑。
碧落,黄泉。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