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潇的话让Kimi频频点头。
“我懂的。潇潇你说得对。我知道这段时间让大家替我担心了。Frank这件事对我的伤害很大,毕竟付出得太彻底,到最后没有一点回旋的余地,真的是很难过,当时简直到了生无可恋的地步。多亏了还有朋友给我鼓励,让我没有这么轻易放弃,让我以后的路,起码还有舞蹈相伴,这么想想,老天确实也没赶绝我。”
Kimi坐在李潇的对面,看着那张熟悉的脸,心突然就裂开了一个口子,那一瞬间,他突然特别想倾诉,想跟这个善良的人倾诉那些无法对人言的苦痛。
“潇潇,我们就算平日联系不多,但彼此还是了解的,你知道我不是个经不起事的人,这次真的是被伤了个体无完肤。我跟你说实话,我现在心里多恨Frank就多恨自己。过去的日子,我错了,错得离谱。你和我虽然走得是同一条路,但你脾气温和,不走极端,懂得跟这个世界和平共处,这么多年,有伤害,有委屈,但最终都会很体面的给自己一个交待。我不一样。为了这个普罗大众不能接受的性向,我从一开始就做出了与这个世界拼个你死我活的姿态,一路死磕,一路受伤,却不知悔改。痛的时候,我会怨天怨地,会诅咒,但现在想来,过往的很多伤害,都是我咎由自取。有个事我没跟别人说过,所有的人都以为我这次这么绝望,所有的一切都想放弃了,都是因为Frank,因为爱情。没错,这是个很重要的因素,但不是全部,不是关键的那一下。Frank跟我说分手后没多久,大概也就两三天吧,具体我也记不得了,我得到消息,我表姐打得电话,让我回家一趟。我爸爸死了,死于肝癌。”
李潇一愣,抬头看向Kimi。那张清秀却苍白的面孔,此时装满了绝望。
Kimi也看着李潇,突然提到了爸爸这个词,心毫无准备地被自己刺痛,痛得难以呼吸,痛得只想哭。眼泪被禁锢了这么久,这一刻突然被松了绑,就这么无拘无束地流出了眼眶,大串大串的,怎么也停不下来。
Kimi接到电话,正在家里借酒浇愁。姨夫死了这四个字,让他彻底醒了酒。他一刻都没停,收拾了简单的行囊就奔了机场。
从T市到家,行程不过一个半小时。从机场到家却很远,要走两个多小时。Kimi雇了一辆车急急往家奔。
上次回家是三年前了,妈妈死了,他赶回去奔丧,结果让爸爸赶出了大门。他在家门口跪了一夜,他求爸爸让他见见妈妈,他说我就跟她打个招呼,跟她说我很好,让她放心。他说我知道她一直都惦着我,爸爸,你让我跟她说句话吧,这么多年没见,我很想她。我想最后看看她,记住她离开的样子。
Kimi一直哭,哭得都快断气了。爸爸也哭了,但却坚决不答应。他只有三个字,没必要。直到最后Kimi也没拗过他,在门口磕了头,就走了。
如今爸爸走了,不会再有人阻止Kimi去见他了,但下了车的Kimi,站在家门口好久好久,却觉得自己好像迈不开步子了。
他们家在当地很有名,用爸爸的话说,全都是拜他所赐,得了臭名。
一个保守的八线小城,出了他这样的一个异类,还那么不知羞耻地招摇过市,这让同为教师的父母如何面对。
在Kimi的童年记忆里,父母脾气都很好,小的时候别说挨打,就连挨骂好像都没有过。后来都变了,一家人在一起的时候,他是叛逆且无耻的神经病,母亲是歇斯底里的泼妇,父亲是丧失理智的暴君,他们疯狂地互相伤害,最厉害得那次,警察都来了他被打断了两根肋骨,在医院住了半个月。
躺在病床上,他动也不能动,绝望的接受着来自四面八方的恶意,就连警察、医生都当着他的面说他活该。
那次以后,他们就断绝了关系。他也不再叫于小满,大家都叫他Kimi。
“潇潇,我也姓于,不过是干勾于。我生在小满那天。我爸爸和妈妈都喜欢这两个字——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小满大概就是这么个境界吧,他们给我起这个名字,就是说他们对我的期望不是大富大贵,是小富即安,平安喜乐,这些都是是他们这样的人最大的追求。是我毁了他们追求,毁了他们的后半生。”
说这些的时候,Kimi已经不哭了,他告诉李潇,其实他是没资格哭的。
离开家的那段日子,Kimi确实过得很惨,所以很长一段时间,他非常恨父母,不是一般的恨,是仇恨。愚昧,自私,残暴,这些词用在他们身上一点儿都不过分。
后来他越来越好,在社会上站稳了脚跟,有事业,还有爱情。幸福的人心态会变好,会有闲情逸致居高临下的去回顾过往的伤害,然后风轻云淡,潇洒地去原谅曾经的伤害。Kimi开始学着放下,原谅了很多伤害他的人,这里面自然也包括父母。对于这个原谅,他做得的第一件事,是在春节即将到来的时候,给父母寄了张贺卡,还汇了五万块钱。
钱是腊月二十七寄的,大年三十他收到了退款。除了退款,没有一个多余的字。
Kimi心里有些难过,却跟自己再三再四地说:无所谓,我尽到了一个儿子该有的孝心,你们不领情,我没办法。下一个春节,Kimi想都没想还寄,他们照样退,这样反反复复,一直到了母亲死。
“我妈妈死的时候68岁。也是表姐给我打的电话。从我离开家到今天,家里人一共跟我联系两次,都是表姐打过来的,都是报丧。我回去的那天,我爸没让我进门,但也没打我。倒是我姨打了我两个耳光,她大哭着说小时候算命的说了,我妈是长寿的命,至少能活到八十岁,她这么早就死了,全是我的责任,是被我活活气死的。我无话可说。我妈确实是我走了以后,开始疾病缠身的,不到两年,就病得连班都上不了了,早早办了病退。我妈是教数学的,一级教师,在我们地区都很有名气。退休以后还有很多人找她补课,但她干不了了。65岁的时候,脑出血,抢救了两天,成了植物人,爸爸没黑带白地陪着她熬了三年,据说到死,1.65的她,只有不到70斤。”
偌大的排练厅,充满了悲伤,李潇都不知什么时候,也流下了眼泪。
“别纠结了,Kimi,已经都这样了,就往前看吧!”
Kimi迷茫的看着李潇,绝望地想,是呀,就算回头,发生了一切一样不能改变。
母亲死后,Kimi对家人的情感有了很大的转变,他开始反思,开始觉得自己其实跟他们一样,自私且残暴。甚至比他们更自私,更残暴。
Kimi不止一次的想,自己受的苦,是自己选的,是心甘情愿的,但父母他们的苦呢?他们在小城过得是什么样的日子,他虽然不知道,但能好过吗?面对各种指指点点,流言蜚语,他们该用怎样的心态去接受呢?他们又为什么要承受这些呢?为什么要被伤害,被霸凌?
Kimi恍然大悟,原来他的勇敢和无畏里面,参杂着那么多无辜者的血。他从来没有站在他们的角度为他们想过,他只是想着抗争,想着自己的未来和幸福。
这三年,Kimi最想做的事就是弥补和修复,他想跟父亲说句对不起,但始终没有找到最合适的契机。这段日子,他也实在是很忙,他想还有时间,时间能冲淡很多东西,他们会有一个很好的结局。
但他不愿意给他这个机会,他愿意等了。
Kimi终于见到了父亲临终的样子。曾经温文尔雅,帅气潇洒的一个人,难看到恐怖。姨这次没再打他,只是连一个眼神都欠奉。
Kimi孤孤单单的跪在父亲的遗体前,哭得不能自持,依然得不到亲人的一点安慰。
表姐冷漠地说,姨夫留下遗言了,家里的一切都是你的,他和老姨一直都想跟你说一句话,就是对不起你。过往的伤害,都是他们的错,请你原谅。说完这话,表姐大哭。直到他再次离开家乡,都没有跟他说过一句话。
Kimi终于真的做到了孑然一身。在这十几年间,他曾经有一大半时间快乐幸福,却把灾难之后的荒芜,全部留给了无辜的父母。他连一句抱歉都没跟他们说过。
从老家回来,Kimi病得起不来。好了以后,就在离T市不远的地方买了墓地,然后把父母接到了那里。他找人设计了墓碑,墓碑上,是他们最后的一张全家福。都修好了以后,Kimi轻轻地告诉他们,让他们等着他,他会回来赎罪,做他们的乖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