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宝十五岁时,阿娇也年满十七,两人的嫁妆早已备齐,只待成亲,却不曾想忽然一朝皇帝驾崩,天下大乱。
话要从已然驾鹤西去的老皇帝说起。却说这位皇帝年岁愈大,愈是怕死,近年来为炼丹道人所惑,迷上了炼丹,自此一心修玄,日求长生,不问朝政,日日带了一帮子仙人在后宫烟熏火燎地炼丹,炼着炼着,便搭上了一条老命。
因太子早年病故,便由年仅弱冠的皇太孙继位。老皇帝儿子众多,各地藩王有十数位,这些藩王手中都握有兵力,当中又数东海王兵力最强。小皇帝继位后,因惧怕皇叔们逼宫,便下圣谕不许藩王进京奔丧。老子死了,却不许儿子来奔丧,各地藩王都大为不满,却又无可奈何。若仅止于此也就罢了,时隔不久,小皇帝听信朝臣谏言,开始削藩。近半年内,就有几个实力较弱的藩王被削,余下几位人人自危。
东海王手握重兵,镇守于东海一带,若是起兵也不是没有胜算,但三个儿子都在京城为人质,这边起兵,那边三个儿子只怕就要人头落地。但这么坐毙以待,最终还是死路一条。东海王苦思良久,便发了疯,每日于街市上东奔西跑,与乞丐为伍,专爱抢人手中吃食,还爱对路过妇女耍流氓。
忽一日,小皇帝得报,说东海王已病入膏肓,只怕撑不了几天了。他的三个儿子便捧心嚎啕大哭,其状之悲惨令人不忍直视。小皇帝最是心软的一个人,见此便恩准三个堂兄回藩地见叔父最后一面。岂料三个堂兄到家后,第二日便反了。
小皇帝后悔不跌,慌忙应战。那边是“清君侧“,这边是”除反贼“,清君侧的兵强马壮,势在必得;除反贼的军多将广,名正言顺。这一仗势均力敌,打了整整一年多。
东海王帐下有名大将,人称玉面修罗,那玉面修罗马上提枪,马下挥剑,一身武艺端的是举世无双,且有勇有谋。听闻他早年也不过是东海府中的一个小小侍卫,后在一次狩猎时从虎口中救下东海王的性命,又随东海王平定许多倭寇之乱,为东海王所倚重。东海王起兵后,他便自请为开路先锋,一路上杀人无数,立下汗马功劳,令小皇帝的官兵闻风丧胆。
一年多后,小皇帝终因优柔寡断,用人不当,不是东海王的对手,被自己的叔父篡了位。东海王一路烧杀到京城,一众识时务的臣子们跪在城门口,三叩九拜,山呼万岁。刑部尚书严大人与莫主事跪在一排。身后的皇宫大院淹没于一片火海之中,皇宫上空浓烟滚滚,初时还能听到一两声呼号,后来便只有火焰的烈烈之声了。
莫主事跪在地上偷眼望去,那东海王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满面风霜,威风凛凛,他身后四五个身着盔甲的年轻大将如满星簇月般拥着他。当中有一人身着银白色盔甲,满身血迹点点,手里拎的一杆长缨枪上犹有血迹,看上去不过二十四、五岁年纪,一双眸子却冷冷清清,暗藏戾气。他骑马经过跪拜的人群时,眼睛淡淡扫过一众跪拜的官员,目光停了一停。莫主事在刑部多年,那里多的是恶徒罪犯,眼下被那马上之人只扫了一眼,竟觉得莫名心慌,忙低下头,不敢再看。
小皇帝已然自焚,东海王便自立为帝。小皇帝一脉的男子被尽数赐死,又砍了许多不肯变节的臣子的头,女眷则尽数充入青楼做官妓。如此砍杀了几日,前朝旧臣无不心惊胆战。还未来得及封赏功臣们,便闻东海一带又有倭寇作乱,皇帝匆匆封玉面修罗为护国大将军,命他领兵前往东海平定倭寇之乱。
莫主事见风使舵的功力不如亲家严大人深厚,自那日城门跪迎东海王后,回府后便觉得羞愧难当,辗转难眠,大病了一场,便告了假养病。正巧严家老太爷身子也有些不好,严家便想着办场喜事为老太爷冲喜。
阿娇被一场战乱蹉跎到了一十九岁,已然也不好再拖下去,请人看了日子,终于定下这年春天成亲。两家便忙忙准备起阿娇的亲事。
阿娇成亲前两日,恰逢护国大将军凯旋而归。皇帝大喜。亲率众朝臣及皇子至城外迎接。一时间城内百姓也都蜂拥而至,夹道欢迎。对于百姓而言,管他皇帝是侄子也罢,叔父也好,只要是能杀倭寇,都是好皇帝。
莫主事因病还在将养,莫夫人日日忙碌不堪,阿宝也帮着料理些家事,城外再热闹,她却未能有空出府去一睹大将风采。那些采办的仆从从街上回来,都活灵活现地跟阿宝学舌,说那护国大将军身着盔甲,手持长枪,骑在高头大马上时如何如何地俊美无双,皇帝亲往迎接,多少多少地荣光,阿宝觉得此等盛况竟不得一见,觉得十分的遗憾。因明日就要与阿娇分离,又觉得悲伤,这几日都是恹恹的。
莫夫人这几日心里却是十分欢喜。阿娇成亲前夕,莫夫人又过来找阿娇说话,拉着阿娇的手道:“此番战乱将你白白耽误到十九岁,但幸而咱们并未受波及,可见是神祖保佑。”阿宝含羞不语,莫夫人又叮嘱道:“你嫁过去后,必定要用心侍奉公婆;话说虎父无犬子,你夫婿将来必定也是个有本事的,往后你定要多照看些你大姐及阿宝——常言道,人往高处走,水往高处流,你父亲偏偏为你大姐与阿宝找了那等开铺子做生意的人家,可见她两个都是命不如你的……”莫夫人说着说着,竟是泪流满面。
阿娇忙道:“这些无须母亲说,我自心里有数。我定当全力看顾大姐与三妹,不叫她们受一点儿委屈。虽说我们莫家只有三个女孩儿,但今后我们三个定当齐心合力,不输给那生了一大堆儿子的人家。”
一番话自是把莫夫人说得破涕为笑。
全家人中唯有武姨母,一时愣怔,一时若有所思。她原是来投奔阿娇的,阿娇成亲,她自然是要跟了去的。阿宝嘴坏,本想问她是舍不得莫家的哪个人,但又想到阿娇成亲之际把她惹得哭哭啼啼的不好,是以忍住没问,权当积口德了。
莫府里到处张灯结彩,人人欢天喜地,笑语不绝。阿宝看着阿娇院前枣树上挂着的一盏红灯笼,不觉想起有一年偷溜出去看灯的荒诞事来。也不知道那年救的那个人最后是否活了下来,若活了下来,也不知道他现今在何处作甚。他说“救命之恩,定当相报”,但想来也是如她忘记梅子与莫松二人一般忘记了自己的救命恩人了吧。
莫夫人在阿娇处说了半日的话,又有人来报,说莫主事被严大人找去议事。莫夫人等人听了不由得纳闷,何等要紧事非要在阿娇成亲前夕议?且门口又挤了一堆等着回话的管事们,莫夫人便再也坐不住,便草草嘱咐了阿娇几句话,当下带人回了正房。
不一时又听闻车夫莫老大在门口与几个丫头吵吵嚷嚷,丫头红菱面带怒容进来道:“那莫老大也忒不知规矩,眼下已是戌时,老爷又不在,他竟跑到内院嚷嚷称有事要禀夫人,问他何事,他却又不说,夫人说他这个人好笑不好笑,我看他年纪也不见得十分老,竟然糊涂得厉害。”
莫老大并不姓莫,早年是个无恶不作的恶徒,因犯了事,被捉到刑部,因缘巧合为莫主事所救,在刑部时被打断了一条腿,自此不利于行,正经活计也无法做,便心灰意冷,隐姓埋名,投身到莫府做了车夫,莫府人称他为莫老大。他块头大,脸上又有伤疤数处,一副凶神恶煞相,众人都惧怕与他说话,他素日也极少与人来往。
莫夫人的眼皮跳了几跳,道:“他不在外头为老爷赶车,大晚上的跑回来必定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快叫他进来。”
红菱嘟嘟囔囔的去将莫老大领到上房门口,他也不行礼,道:“夫人,大事不好了!”
莫夫人低声喝道:“你不和老爷一处,却跑来胡言乱语!莫家大喜的日子,叫人听见像什么话!你可是吃醉了酒胡言乱语来找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