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宝与桑果两个深一脚浅一脚地摸到赵家时已是深夜。阿宝等不及到天亮,便鼓了鼓劲,上前拍门。泽之匆忙披衣出来见着阿宝时,唬了一跳,见她一身打扮倒好,只是头发凌乱,衣裳下摆撕破了几个大口子,风一吹来,几个长条子便随风飘舞。
阿宝及至见了他,才觉得这一段日子的委屈齐齐涌上心头,不由得鼻尖发酸,胸口发涨,吸了口气,才忙问:“泽之哥哥,你可有上朱家茶馆找过我?”
泽之嗫嚅道:“我……因这一向家里是忙,我爹娘不许我出去……”
阿宝心内略略有些失望,顾不得许多,便又急急道:“幸而你没去,我早些日子从他们家出来啦。也打听出阿娇尚好,我眼下也无力再为她做些什么。”
泽之便道:“她无事最好。你这些日子在哪里过的?身子可还好?“
阿宝用袖子狠狠地擦了两把眼泪,笑道:“我还好。”见四周无人,又悄声道:“我此番来是想问泽之哥哥可愿意带我远走高飞?”
泽之神色变了几遍,面上便现出几分难堪来,道:“此前我已问过我娘,她当即要上吊撞墙……骂我不孝子,我……阿宝,我从小到大只喜欢你一个人,却没想到会落到如此两难的境地……”
阿宝哭笑不得,捶他胸口道:“这等事,你为何要对姨母说?天下哪有还要父母准许的私奔?我原本是要与你躲到远远的地方去,待无事了,再悄悄回来。我自是知道这样必定会让你吃许多苦,但泽之哥哥不是说非我不可么?我也是一样的,所以只好出此下策。过个三年五载,我们生几个小娃娃带回来,姨夫姨母便也就不好生我们的气了呀!”
泽之垂头道:“我……只是我从小到大并未离开过爹娘,心里难免有些打鼓,便问了问我娘,谁知她……”
两人正相对垂头丧气间,赵夫人披衣与赵老爷两人急急赶来。他二人都已歇息下了,听闻阿宝来,忙地连衣服也顾不上穿,便急急前来。原来看门人认识阿宝,因她是深夜叩门,又见她的打扮形容后深为诧异。兹事体大,怕出事担干系,又忙忙地去报与夫人知道。
赵夫人进了门便叹气:“你怎么又来了?”见阿宝骤然变了脸色,方觉自己太过了些,忙又换了口气,上来拉她的手,温言道,“我的儿,我起初听他们说你半夜来寻泽之,我还不相信。”又上上下下将阿宝主仆两个打量了一遍,暗暗皱了皱眉,嘴上却问,“可是前些日子送给你的银两都花完了?这些都无妨,姨母再给你就是。”随即一连迭声地叫老爷亲自去备银两。
阿宝反拉住她的手,跪倒在她面前,抬头求道:“姨母,你从小疼我。你可愿意让泽之哥哥带我到外头避几年?待到风平浪静之时,我们再回来;或者我们将姨母姨夫两个接去也不妨。请姨夫姨母成全我们。”言罢,额头重重碰地,长跪不起。
泽之父子唬得说不出话,因素日看惯了赵夫人的颜色,此时便齐齐张着嘴看向她。赵夫人闻言笑哼了一声,将阿宝的手甩开,寻了一把椅子坐下,方道:“你年纪小,小孩儿心性不懂事,想到哪出是哪出,我也不与你计较。只是你听我一句话,你若不想害了你泽之哥哥,你还是拿了银两早早离开!你泽之哥哥因为你,书读到一半也读不下去,整日浪荡鬼混,这阵子好不容易才收了性子,你却又来勾他。即便你两个远走高飞,我家泽之从小儿未吃过一丝苦,将来又凭什么过活?你也要我们为人父母的想想,我只得这一个儿子,将来自是要指望他养老送终的。我岂能舍得让他跟你去吃苦受累、担惊受怕?你非要将他拖累得成了逃犯,非得我赵家全家老小像你莫家那般上吊的上吊,发卖的发卖,你才高兴不成?”
赵夫人的伶牙俐齿与阿宝又是不同,阿宝是仗着父母疼爱,想到哪说到哪,一派天真烂漫。而赵夫人做惯了生意,连铺子里的掌柜见着都得留神小心,因此说起话来是针针见血,句句毒辣。
阿宝面色惨白,抬眼看了看泽之,他不出声,别过脸去不看她。赵夫人怕她还不死心,又笑了笑道:“好孩子,实话也不瞒你,你泽之哥哥过两日就要定亲了,这回定的是城东林知事家的千金。”言罢,脸上颇有自矜之色。那林知事不过是个不入流的老吏,先前还拿腔作调,又嫌赵家乃商贾人家,又嫌赵家先儿子前与莫家女儿定亲,后来还不是为赵家银子打动?
阿宝爬起身,轻声道:“我知道了。再不会来了。原是我错了。”再低头时,两颗眼泪也随之掉落到鞋面上。
泽之哽咽求赵夫人道:“娘,如今天色已晚,叫她一个女孩儿去哪里?求你留她几日今后如何可慢慢计议。若她在外有个三长两短可怎么办?”
赵夫人也觉不忍,见阿宝掸了掸膝盖,人已是往门外去了,到了门口,又回头道:“泽之哥哥,你不用操心,我走啦。”
赵老爷摇头叹气,泽之哭倒在地。赵夫人理了理衣襟,恨道:“哭什么哭?你非要人头落地才死心么?”
阿宝原是凭着一腔热心找到赵家,出了赵家大门,被夜风一吹,只觉得身心俱冷。细细想来,自己的举动确是不妥。赵夫人言语岁毒辣了些,但说的不无在理,自己险些一时冲动连累了泽之哥哥。
还没走多远,泽之却带着一个管事的追上来。泽之哭肿了眼,又面带羞愧,不敢看阿宝,道:“离此不远处有我娘常去烧香的一处庵堂,我先带你去过了今夜再说。“
桑果原以为阿宝必会断然拒绝,谁知却听她道:“如此多谢了。”
桑果暗中扯阿宝的袖子,阿宝回身悄声与她道:“如今深更半夜,你我无处可去,你叫我有什么法子?”
庵堂名为妙空庵。
赵家管事拍门与开门的姑子说话时,泽之将阿宝拉到一旁,踌躇道:”我心里倒是还想了一个法子,只是刚刚一时情急,忘记了说……你若愿意,我今夜便去和我娘说……”见阿宝不说话,只拿眼看看着他,便轻声道,“你躲避一段时日,待我娶了那林家姑娘后,再将你也迎娶进门……只是你须得改名换姓……”
阿宝问:“给你做小老婆?这便是你所说的两全之计?“
泽之道:“正是。如此一来,我娘想必也会同意,即便她不情愿。我再慢慢劝说——”
阿宝打断他的话,正色道:“泽之哥哥。我莫阿宝再怎么落魄,也不会去你家做你的小老婆!”
泽之羞愧难当,差些儿又哭出声来。管事的已经留下银子,也交代完毕,便过来催他家公子快些回去,泽之道:”你且先不要急着生气,你仔细想想。你先躲在这里安心住几日,我得空再来找你。”言罢,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妙空庵的姑子将她两个引至一件干净屋子里,见她一身打扮,便给她找来几件干净衣裳。桑果便也顾不上对阿宝不屑,忙洗漱上床睡了。
阿宝将睡未睡之际,听见后头的屋子似有嬉笑声,且夹杂着男子声音。阿宝心下奇怪,却抵挡不住疲累,一头栽倒在床,沉沉睡去了。
次日天亮,两人起身。桑果正对窗梳头,突然奇道:“真是怪事,一大早的怎会有有男子从师父们的屋子里出来了!”
阿宝略想了一想,道:“这个妙空庵有蹊跷,咱们还是早些离去为妙。”
桑果忙拍拍胸口,道:“当真是无奇不有。”
阿宝长叹一口气,道:“我从下在父母亲庇护之下,得以无忧无虑地长大。只当这时间所有的人俱是好的。但自父亲获罪以来,虽只有短短数月,所经的这些事,所看的这些人,无不令人心伤齿冷。”
又向桑果无奈笑道:“我这幅样子要是被爹娘看到了,不知是气恼还是心疼呢。“
桑果想起昨夜之事,愤愤道:“虽说小姐此番举动有欠妥当,但那赵夫人说话委实狠毒。”
阿宝道:“她心疼儿子,如此说,倒也情有可原。”
桑果又道:“从前怎么就没发觉赵家公子老是将他娘亲挂在嘴边?动不动就‘我娘如何如何’,委实可恶。”
阿宝点头道:“你不愧跟了我这些年,长了许多见识,说出来的话也极有见地。”
主仆两个对视一眼,双双苦笑了笑。
阿宝垂下头,趁桑果不注意时,将脸上的热泪悄悄用手背擦了。
两人也不敢去与姑子们辞别,悄悄地上了路。
桑果站在路口,道:“这下可好了,把所有的路都走绝了。去山东只怕要连累大小姐。明日天亮,咱们可往哪里去呢?”
阿宝沉吟道:“京城中是万万留不得了,只有先出了城,今后尚有活路也未可知。”
两人计议已定,便一路直奔城门口。桑果心内小小地雀跃了一下,道:“这下我们可终于能够逃出这京城了。今后我再也不要回到这个地方啦。”
今日等着进出城门的人似乎格外地多,门内门外已拖了不短的队伍。阿宝虽顶着一对黑眼圈,眼睛却尖得很,见今日守门的人竟对进出城门的人仔细查验,见了有妇人过往,更是左右端详,细细查问。
阿宝心虚,便悄悄问前头一个牵羊的农人到底是何缘故。那农人道:“怕是又在捉拿犯人,只是这趟蹊跷得很,不拿汉子,专查妇人,莫非还有女逃犯不成?”言罢,自己觉得好笑,便嘿嘿嘿自顾自笑了起来。
阿宝又问:“可知道捉拿的是在哪里犯了事的逃犯?”
那农人摇头:“这倒不知。”
阿宝脚步便慢了下来,取出罗帕扎在头上,想想,又取下来。想要从别处的城门出去,想来定也有人盘问。一时间心内踌躇不定。
桑果跟着她家小姐做逃犯四处流窜,也颇有些经验了。看看城门处,又见她家小姐这个样子,便觉得不大妙。起初还强忍着,但总归忍不住,便开始“呃……呃”地打起嗝来。阿宝“啧”了一声,悄声斥道:“从前怎么没见你打过?你这个毛病当真要治治了。”
桑果委屈道:“前两回我还没来得及打就被塞住嘴巴和晕过去了,呃——从前我娘教我两个手指头捏在一处,便可止住。呃——可是我记不住是哪两根手指头了。呃——我从前一辈子受的惊吓也没有跟你的这几个月多。”
阿宝便与前头牵羊的农人商量:“我姐妹两个胆小,经不得盘问。待会儿我两个装作你的家人可行?若能平安出了城门,我必将重谢你。”
农人忙摇头摆手道:“我胆子比你两个还要小。若是漏了破绽,被这些官差捉住可不是玩的。你两个又不是逃犯,被盘问几句又有什么好怕的呢?”
桑果打嗝不止,见前后的人齐齐扭头看向自己,急得要哭。阿宝眼见快要轮到自己,只是到底比往日晓得谨慎些了,便急急扯了桑果便要踅身返回。
恰好后面又来了一群拖家带口,拎着锅碗瓢盆的人,这群人不分男女老幼,个个矮小黑瘦,眼窝深陷,看面相不像是此地人。阿宝向桑果道:“看长相,这群人大约是你家的亲戚,快去攀亲。”
桑果愤愤瞪了阿宝一眼,回头换做一副笑脸,问为首的老者:“敢问老伯出城是要去哪里呀?”
那老者操着一口别扭官话,喜滋滋地答道:“咱们回东海老家去。”
桑果两手一拍,道:“可巧我也要往东海去,咱们一路上随了你们走可好?”
老者做恍然大悟状,道:“哦,原来你们两个也是从东海一路逃难到京城来的?谢天谢地!多亏了那周将军,杀光了作乱的倭寇,咱们这才能有家可归!”
阿宝黯然,深吸一口气,正要混入那一群回东海的男女老少的队伍中去时,桑果用胳膊肘顶了顶她。
阿宝猛地抬头,只见道旁站着三个人劲装打扮的男子,为首的那个正是长安。长安等三个人好整以暇地看着她主仆两个,却不知何时便守在那里了。
阿宝主仆两个又被捉住送回鸳鸯楼,长安将她交给鸳鸯姐姐时交代道:“将军有令:此女狡猾,须严加看管,不可再让她离开鸳鸯楼一步;若她再敢逃跑或稍有反抗,即刻打杀便是。”
阿宝还想拉长安的袖子,再要哭求,长安早已料着她会如此,忙忙避开,不看她的眼睛,带人急急骑马离开了。
待长安走后,鸳鸯姐姐道:“你可知你此番逃跑却害我得罪了几个了不得的人?你自己不要命了,却不要连累于我。你当我鸳鸯楼是什么?想走就走,想来就来?我待你客气,你便拿当我是泥菩萨了?不拿出我的手段来,你不晓得什么事厉害!”
阿宝哭道:“我知错了,我今后认命便是,求姐姐不要打桑果。她都是听我的话行事。”
鸳鸯姐姐啐道:“就你个祸害精有情有义!你若不想害别人,就不该逃跑!跑了一圈没跑掉,倒害了一堆的人。”
便有鸳鸯姐姐的哼哈二将上前来将阿宝按住,拿细藤条沾了水抽她的手心及身上肉多的地方。阿宝虽然颠簸流离了几个月,受了许多委屈惊吓,但皮肉之苦却还是头一次。不过几下,便将她打得“爹爹呀”、“娘亲呀”地哭喊不住。不过片刻功夫,手掌心便一片红肿,渗出丝丝鲜血来。桑果也没好到哪里去,被抽打了一顿后不知关到哪里去了。
鸳鸯姐姐见她被打得差不多了,嗓音也哭得沙哑,便吩咐道:“给她请大夫来上药,莫要留下疤痕。三日后便令她接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