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宫中出来,沈默并没有在司空见面前那么成竹在胸的感觉,反而有一种无力感,这种感觉仿佛好久未曾出现了,沈默低头看着手里的书,不免有些自嘲,终究还是一个俗人啊!
按照尤封的建议,沈默此刻就应该跑出夜都,甚至整个明朝的疆域,可是沈默想留下来,并不是沈默贪恋什么,心中更没有所谓的侥幸心理。毕竟宗亲府和司空见可不对付,他们巴不得看司空见的笑话,再借此打击司空见的统治,可是沈默就是想留下来看着司空见出笑话,这种感觉很扭曲,也很幼稚,但是沈默就是想这么做。
宗亲府到达夜都已经两日了,司空见不急着召见,毕竟用脚趾想也知道对方是来打脸的,司空见可没有那么急躁,可是宗亲府却也出奇的不着急,住在原宗亲府中,除了随行人员,领团人物尽皆不出门一步,期间鸿胪寺,主客司尽皆拜访过,想要询问朝拜流程及一些事项,可是都未准许进入,而这两个机构第一次遇到如此尴尬的局面,毕竟是以前的主子,就算司空见示意过,也不敢做的太过分,而且说得直白点,别人来根本就不是打着朝贡和建交的名号的来的。
一时间整个夜都仿佛弥漫着尴尬的气氛,这种气氛一直持续到五月下旬,此次领团人物,明皇的三叔,也就是南诏亲王,赵川镇,此人别说宗亲府,就是现在的夜都也没人不写个服字,这也是鸿胪寺和主客司不敢用强的主要原因,
赵川镇如果轮辈分可以算是前朝明皇的伯祖父,这个人很传奇,十五岁便上过战场,还是和域外邪魔大战,不仅打赢了,还反攻域外百里之遥,其功绩比起汉朝的小将霍玉还要厉害一些,背着这么大的功劳,按理说赵川镇就是十拿九稳的下任储君了,可是他不要,这人直接在朝堂上公开反驳自己的皇帝老爹。
皇帝一气之下把这个所谓的逆子贬回大明的发源地,也就是天南,现在的南诏,这人回去后,马上脱下盔甲,穿上农装,带着天南的百姓开始开垦种植,硬生生用了五年时间把这个贫瘠之地发展成了鱼米之乡,就是这么一个完美的人,却也有着一个让人厌恶的缺点,
那就是好色,可以说,赵川镇为了美色可不是荒唐的一次两次了,最荒唐的一次,赵川镇看上了宋朝一位公主,直接就带着手下去宋朝提亲了,提亲不可怕,可怕的是宋朝君王就提出以天南三省中的两省作为聘礼,这种割地之事,一般都必须经过皇帝点头才行,可是赵川镇就敢点头,并且马上写下文书,不到一个月,别说交接之事,就是官员任免都被赵川镇办妥了,而朝庭之上尽然半点风声都没有,等到赵川镇和宋朝公主拜堂的那一刻,老皇帝才知道自己这个儿媳这么值钱,但就是这样,赵川镇也并没有受到太严重的惩罚。
而明皇禅位的那时,赵川镇是第一个进宫见明皇的,见了明皇,赵川镇很沉默,一直到司空见没办法拿出传国玉玺证明大统的那一刻,这个王爷就不沉默了,直接拖着天南一脉以及南地佣兵打到白城下了,要知道白城距离夜都可就五天左右的路程,更恐怖的就是当初数十万精兵都没攻破的武略可是挡在白城前面的,就在白城城下,一代军神诞生了,也就是他,硬生生挡住了赵川镇的南蛮兵,并且还反攻了五城之地,将赵川镇挡在武略之外,整个夜国也因为这位军神才可以和宗亲府分庭抗礼。
赵川镇今年八十有余了,但是保养的特别好,再配上那脸上痞痞的笑容,依旧能够对很多女人造成杀伤力,此时老王爷站在登闻鼓前,原本嬉笑的神情变得低沉,粗糙的手摩擦着陈旧的鼓槌,沉重的叹了口气。
沉闷的鼓声响彻整个夜都,此时正值晌午,此刻所有人都哑然,不管做买卖的,还是逛街的,尽皆看着皇宫方向。
不到一刻钟,午门前就聚集了大批的民众,而午门内则站满了大小官员,老王爷大大咧咧的坐在登闻鼓上,
“还好,一朝新人换旧人,但是你们还没完全忘本。”说完,从鼓身上跳下,将手中的鼓槌慢慢放回原处,“一朝登闻响,天下还太平。”老王爷低沉的说着,却并没有人与他分享。
“都别站着了,到朝堂去吧,又不是选秀,这么站在下面,真没什么看的。”说完也不顾后面的官员,径直推开朝堂大门,走进宫殿,却看到司空见早就坐在龙椅之上。居高临下俯瞰着下面。
老王爷撇了撇嘴,“你大爷几十年前就看不上你的屁股下面的位置,现在照样看不上,亏你还这么着急的坐上去。也不怕屁股搁着。”说完,走到大殿正中。
“都来齐了吧!”也不管人应话,接着就说到,“我说司空见啊!你这制度得改改,你看看大唐那制度,女子也可为官,啧啧啧···想想,大殿上莺莺燕燕多么赏心悦目啊!你看看你这,大老爷们一大堆,不但臭,而且丑。”老王爷直接也不怕得罪人,直接开启群嘲模式,但熟悉老王爷的人都憋着笑意。
“南诏王,朝堂之上还是讲讲朝堂上的事吧。”司空见看着赵川镇,眉头皱的很深,低沉的声音终究还是让下面的百官体会到威严,瞬间原本散漫的群臣瞬间站的笔直。
“好吧,那就借你的朝堂说说我们的家事吧!哦,也不对,应该是我们家的朝堂,唉,这人一老就爱搞混,这借出去的东西,都不太记得是不是自己的了。”老王爷拍拍自己脑袋,
“搞的现在以假乱真的东西越来越多,多到都有人敢冒认起老子的祖宗了。”一句老子,仿佛战前叫阵一般,原本安静的朝堂,瞬间变得落针可闻,一些胆子小的官员甚至都不敢呼吸。
文博浩此刻眼观心,心则神游太虚,因为他知道,此时此事都不是自己能插言的,而且文博浩可以说很乐意看宗亲府落井下石,
“哦?居然有人冒认前明皇室?虽然过气了,但怎么也算是天皇贵胄,朕一定严查。”司空见看着勃然大怒的赵川镇,语气平淡的说道。
“启禀陛下,昨夜臣率黑龙卫围捕此人,却不料此人武艺高超,现在恐怕已经逃出夜都。”司空见面露惊讶之色。
“竟然有此事?”不明所以的人还真就相信司空见的表情了。
“世上竟有如此大胆之人,藐视王法,无视天威。”司空见此刻仿佛演帝附体,震怒之色让殿下之人都感觉窒息。
“天威可怕,可未必如你;王法无情,但终究不过工具。”殿门前传来一声轻轻的嘲讽,但却在这安静的大殿内仿佛惊雷一般。
一个人影出现在大殿之上,纤细的人影被阳光拉的很长,一直印在司空见的脸上,而司空见原本沉稳的脸上瞬间变了。
殿下众人瞬间集中在沈默身上,看着沈默如此明目张胆的打了司空见的脸,而赵川镇则面带笑容的看着司空见。
一切都仿佛在嘲笑司空见刚刚仿佛猴戏一般的表演,司空见面沉如水,冷冷的看着沈默,双手抓紧龙椅,仿佛下一刻便要将沈默撕碎一般。
自己卖力替沈默遮掩,到最后却被如此背叛,宁可我负天下人,不教天下人负我,司空见眼中涌现出浓浓的杀意。
“左右何在?叛逆都明目张胆站在殿前了,你们是干什么吃的?”司空见这次是真的动怒了,连声音中仿佛都带着寒冰。
“你这小子,案犯自己投案不是很好嘛?正好对峙。”赵川镇此刻反而平静许多,完全看不出刚刚最先发怒的就是他。
“编纂,取族谱过来。”也不管司空见如何,赵川镇直接吩咐随行的编纂,编纂小心翼翼从木箱中取出一本本厚厚的书籍,
“启禀王爷,这里是大明建国五百载所有的宗亲资料,其中包括被贬,被流放,甚至被逐出大明总府的。”编纂一躬身,对着赵川镇行礼。
“那你们当着百官查查吧。我倒要让这世人瞧瞧,天命所归到底属于谁?”赵川镇一挥手,和司空见一对视,而百官却在此刻面色尴尬,好家伙,这火药味已经让在场所有人窒息一般,禅位那几年,国都可没少和宗亲府开战,而且那时候还是明刀明枪打,可是现在不动刀枪,却感觉比动刀枪还难受。
“禀王爷,上五代未曾查到沈默此人···”隔了一个时辰,编纂官起身回复赵川镇,赵川镇点了点头,对着司空见露出虎狼一般的笑容,倒是沈默此刻竟然随意的坐在大殿的门槛之上,面露笑意的看着司空见。
“禀王爷,上百年未曾查询到此人。”“禀王爷···”一个时辰,两个时辰,近百人不断查询,不断回复,回复着在场所有人都知道的一个真相,不,应该是近半数,至少有人希望着沈默就是天降麟儿,上天恩赐的祥瑞,不管这份心是对于大明的归属,还是对于当前时势的渴望。
但是一声声汇报,却让殿上所有人都开始心凉,也不知道是心凉着大明的一去不返,还是心凉这事。
八个时辰,有史以来最长的朝会,但是在殿的百官却没感觉身体有多疲惫,反而聚精会神的听着,看着。也不知道在等待什么?
直到最后一刻,最后一页,最后一个字的沉默,赵川镇笑出声来。
“来到这夜都之前,我准备了两口箱子,一口用来装丹书铁券,送出去;一口用来装你的脑袋,拿回来。现在看来,老夫不会空手而归了。”赵川镇摇了摇头,却并没有对司空见冷言冷语一番。
“报···”一个声音打破此刻的肃然,也让司空见此刻濒临爆发的火山暂时止住了。
“霍濡老夫子在殿外等候。”一个侍卫此刻站在殿外大声报告着,但是司空见却真的想杀人了,这是来雪上加霜的吗?当初对待这些腐儒还是太仁慈了,霍濡这老酸腐是要逼宫吗?
司空见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揣度别人,但是此刻司空见能说不见吗?刚刚证实了祥瑞的虚假,此刻如果不召见,那是在心虚还是什么,本来禅位已经让文渊阁在儒林的声望降到谷底了,此刻如果不召见,恐怕这大明的心终究会偏的吧。
沈默看着亦步亦趋的霍濡,倒是有些尊敬,看过那一书库的书籍,沈默知道正在台阶上走来的是何人,霍濡也就仅仅比赵川镇小几岁,但是衰老的程度却仿佛比赵川镇多了几倍。
此刻的霍濡手里拿着一根破烂的树枝一般的拐杖,身上的衣服也有很多补丁,但是此刻却没有一人露出嫌弃和嘲笑的表情,甚至没有司空见的命令,百官都尽皆排在两边,躬身行礼。
而司空见此刻却在霍濡的每一步中闪过无数念头,甚至那屠刀的无数次拿起与放下。就在霍濡迈进大殿,司空见如箭一般跑到霍濡面前,搀扶着这位老先生。
霍濡此刻却推开司空见,“为君者,礼贤下士可,但岂能不看场合与身份。”那语气,那神态让司空见瞬间尴尬起来,
“请陛下回座。”霍濡以雷霆之态教训了司空见,却又称呼司空见为陛下,此刻所有人都有些摸不着头脑,但是司空见还是应声回到那个高高在上的位置。
“不知霍爱卿此次来京所为何事?”司空见坐回位置,沉声问道,并不是司空见沉不住气,而是必须先声夺人,不然后面的主动权归谁?
“启禀陛下,老朽现在已是一介布衣,山野草民,岂可当起爱卿二字。”司空见深吸一口气,这个老酸腐,才不过短短一刻钟,司空见便被霍濡教训了两次。司空见真的想要宰了这个老头。
老而不死是为贼,这老贼不在乡间好好呆着,你来京都凑什么热闹,但是再愤怒,司空见也不能发作,因为此刻,此地,此事都不是发作的时机。
“夫子教训的是,不知道夫子此来何事?”夫子,霍濡以前对司空见有传道受业之恩的,这个称呼,霍濡受得起,也能受。
“听闻宗亲府此次是为了肃清宵小,老朽不才,前来做个见证。”
“你这个老酸腐!做什么见证?就你这个虚弱的体质,我们都对峙完了,你才来?有什么用?”赵川镇可没司空见的顾虑,一个是大义在宗亲府,此刻赵川镇对霍濡不恭敬,谁还能为这就说宗亲府的不是?第二就是霍濡和赵川镇关系不算密切,但是两人年轻时一起在李子傲座下听学,算是同门师兄弟,地位相当。
“正是怕你这个老匹夫耳目不清,老朽才带着体弱之躯过来看看。怕你辱了先皇的名声。”好家伙,这两个国宝级的大佬先吵起来了,要是平时,司空见乐见其成,最好气死一个为好,但是此时,司空见哪有心情听他们吵架啊!
司空见猛力咳嗽一声,但是两人却完全不在乎,不过不在乎是一回事,办正事又是一回事。
“那你这个老酸儒告诉我,我哪里耳目不清了?这近百编纂可是查了数个时辰,还能错了?”赵川镇指着霍濡就问道。
“老朽不才,年轻时研读史集,这大明宗亲府族谱,大编有五次,一次是开国大帝编纂,这是第一次,也是宗亲府的开始;第二次则是第二代皇帝洪武大帝编纂,并且在前代编纂的基础上分出了嫡亲与旁系之分;第三次则是十五代清明大帝编纂,而后两次则是三十二代宣统大帝以及五十二代永乐大帝,期间小编更是数不甚数。”霍濡滔滔不绝的说着,赵川镇则掏了掏耳朵,
“别说这些了,这些我比你熟?说说我不知道的吧!”
“开国帝王名讳老朽不好明说,但是建国之初发生过一件事,名为墨银之变。”此言一出,在场近半数官员脸色都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