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娇不乐意被人称作“娇夫人”,但不过几日,便也就习惯了。每每锦延来时,她便默默为他泡上一杯茶,然后自顾自坐到一旁去做自己的事,只是不愿与他说话。锦延也不勉强,时常过来坐上一坐,问问婢女们她是否按时服药等,再端详端详她的脸色,便转身走开。有时也会带本书亦或拎把剑来坐上半日。她绣完手里的活儿,便自顾自上床去歪着;他看完手里的书或是将剑擦拭完毕,再看看她,也就转身走了。
阿宝伤愈后做了将军府的舞姬。
一个轻贱舞姬,自然也不配有人伺候,桑果便去了阿娇小院的灶房里干杂活。
阿宝的师父月娥及一众舞姬原本是皇帝赐给护国大将军的,可惜将军不喜歌舞,起初要将众舞姬打发出去,奈何这些人平日都是锦衣玉食惯了的,以为今后在将军面前多晃几圈,入了将军的眼,将来便可一步青云,因此纷纷死活不愿出去,谁知却又被打发到别庄,一直冷落至今。阿宝的师父月娥别说献舞,便是生人也长久未曾见过,一身舞艺几乎要荒废了。如今好不容易来了个新人,便抱着顽石也要将它雕琢成美玉的决心,逼着阿宝日也练,夜也练。
不过才练了三五日,阿宝便全身酸痛,叫苦连天。不过,她心内也知道,自己能够活命便该庆幸。只是她无论如何也想不通为何阿娇竟做了周锦延的娇夫人。那周锦延想要什么样的女子没有?又为何会偏偏看中阿娇?
阿宝实在想不通,便去问桑果。桑果左右看看无人,方悄声道:“我听灶房的人也都在议论……说是咱们二小姐精通奇门异术。”
阿宝诧异问:“她会什么奇门异术?”
桑果道:“房中术。”
阿宝大怒,与桑果绝交整整三日。
武姨母无事时便去瞧阿宝练舞,看了几次,便回来与阿娇道:“你下次跟他求求情,叫阿宝不要再去练舞。好好的一个女孩儿,穿得花花绿绿,当众扭腰摆臀,简直叫人瞧不下去。当真丢莫家的脸。”
阿娇却只顾冷笑,半响方道:“姨母,你可知道,曾经有一段时日,便是做舞姬这等下贱之事于我而言也是奢望呢。”
武姨母似懂非懂,看阿娇眼神无端端地觉着有些渗人,因此不敢多话,遂叹息作罢。
阿娇到底还是将西厢房收拾干净,让阿宝与桑果住了进来。阿宝本来与一众舞姬吃住练舞都在一处,她是将军仇人之女的传言不几日便人尽皆知,那些舞姬们虽根本见不着将军的面,但却纷纷将阿宝当做了自己的杀父仇人般仇恨了起来,练舞时故意踩她几脚,时不时地再赏给她几个白眼。阿宝苦不堪言。如今能与阿娇像从前一样住在一处,心中自是高兴不已。她每每练舞回屋后都已天晚,而锦延都是白日过来坐一坐,倒也从未撞到过。
锦延放在阿娇屋子里的书越来越多,呆在阿娇屋子里的时间也越来越长,以至于后来,他干脆脱了鞋子躺到阿娇的床上去看书。月明与风晴便红了脸吃吃发笑。阿娇无奈,便又将东厢房也收拾出来,命人将他的书统统搬过去,又叫人添了书架矮几等家什,倒成了间像模像样的书房。
武姨母便跺脚道:“傻孩子!你这是为何?咱们如今在这里所用一针一线一饭一食都要仰仗于他,你如今偏要如此……你莫要怪姨母多嘴,且让姨母说句话:从前的事莫要再想了,你若是将来能富足安乐,你父母便是知道,也定不会怪罪你委身于他;我特特打听了一下,听闻将军夫人嫁与将军已有四、五年,至今未有生养,是个身子弱的,又是个脾气好的,十日里倒有九日要烧香吃素,你将来若是能生下一儿半女……所以我想来想去,阿娇你是个有福气的——”
话说着,阿娇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才讲到一半,阿娇将手里的茶杯往桌上重重一放,道:“姨母年纪大了,也越来越啰嗦了!这些话今后莫要再提了!”也不管武姨母的脸色,起身便往里间去了。
武姨母难堪不已,想来想去,也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只觉得阿娇与从前好像大为不同,从前爱说爱笑,如今的心思却让人难以捉摸;从前从来也未摆过脸色给自己看,如今竟会出言讽刺自己。那一场劫难,竟让她性情大变至此。
八月里,别庄湖里的荷花开得正好。阿娇整日枯坐,要么绣花,要么发呆,月明风晴两个便劝她出去赏赏花,武姨母也在旁边帮腔,阿娇便也答应了。
这日有小雨,湖面上的荷叶挨挨挤挤,荷香淡淡。间或有别庄里的采莲人唱着小调,划着小舟从莲叶中穿梭出来,又转眼不见,唯有莲叶深处的采莲小调婉转动听依旧。
湖边早已备好一叶小舟,小舟一坐着一个头戴斗笠,身披蓑衣的船夫。阿娇上了小舟,待要招呼月明与风晴两个也上来,却发现她两个已笑嘻嘻地跑开了。阿娇心中害怕,忙要起身自己上岸,谁知身后船夫用力一划,小舟已如离弦之箭般猛地射向湖中,阿娇口中轻呼,怕荷叶荷花碰着自己,忙地低头俯身,躲在船夫背后。
船夫回头冲她笑笑,却是锦延。
锦延将小舟划到湖心,将自己头上的斗笠摘下,给阿娇戴在头上,阿娇大窘,怕他头发淋湿,便伸手折了一柄荷叶,给他擎着。
锦延笑道:“如今我们倒像是渔家翁婆。”
阿娇微微红了脸,不做声。锦延将手伸进阿娇袖中,摩挲一阵,将她的罗帕摸出来,再摘下一朵莲蓬,慢慢将莲子剥出来,拈起一颗,塞到阿娇口中。阿娇在他面前总是不自在,因此吃也不是,吐也不是,只涨红了脸,窘迫不已。锦延笑看她许久,方才俯身低头,覆上她的双唇,用牙齿轻轻咬住她唇间的莲子,舌尖似乎有意无意在她唇上轻拂了拂,再慢慢起身,将那颗莲子慢慢吃掉了。
阿娇静默半响,拭去无声滴落的眼泪,轻声道:“阿娇蒲柳之姿,且如今已是残躯——”却是嘴唇被锦延食指封住。
锦延执了阿娇的手贴在自己胸口,凝视她许久,道:“我不管你从前如何,你都是我梦了这许多年的人。我无法让你青灯古佛了此残生,更做不到让你嫁与他人……我从前受的苦也罢,你从前受的苦也好,已然无法追究,因此我们都忘记从前,今后我只要你在我身边,只准想着我,只准看着我,陪我过完这一生。我以我心起誓,今生我定不负你。阿娇,你说可好?”
雨渐渐有些大了,阿娇将头上斗笠扯掉,仰面向天,笑一笑,点点头,又摇摇头,声音里带着哭腔:“我在满春园被灌下凉药,我心中好恨!我心中好恨!”
锦延将她拥入怀中,轻拍她的后背,道:“莫要再多想了。”
晚间,阿宝过来陪阿娇说话,见阿娇正用木桶泡脚,泡脚水黑乎乎的,药味儿冲鼻,却不是很难闻。阿宝伸手在桶底撩了撩,摸出来一个布袋,包着许多药草,却看不出什么。阿娇笑道:“也没什么稀奇的,无非是红花、三七、艾草这几样。”
武姨母也在旁边便笑道:“经常泡泡,即活血又解乏。你若要,我明日便叫人给你送些去。”
武姨母从前最怕阿宝,等闲不愿与她说话,如今见了她,心底却生出几分亲热来,颇有些他乡遇故知与相依为命的意思。
武姨母正说着话,阿宝已脱了鞋袜,将裤腿卷起,两只脚也伸进木桶里去了。阿娇笑笑,给她让了些地方,阿宝得寸进尺,将阿娇的脚拱到一旁去,阿娇将她的脚再踢回去,两个人笑着闹着,溅起一地水花。倒像是回到从前各自在莫家为二小姐、三小姐时的时光,那时两个人常常为一件好看衣裳以及爹爹多夸了谁一句而生气、妒忌彼此。
两人笑闹了一阵子,阿娇忽然开口道:“阿宝,我们这样能这样一直守在一处过一辈子才好呢。”
阿宝歪头想想,面上笑了笑,并不说话。
阿娇盯着她的脸看,见状便问:“怎么?你不愿与二姐守在一起么?”
阿宝轻声道:“我初见你时,见你一心求死,原以为你是为那厮仗势强逼你跟着他,如今看你竟是心满意足的样子,又让我与你守在一处,莫非是叫我也在这周家别庄里混一辈子……?你不怕我一个舞姬,丢了你将军娇夫人的面子么?”
阿娇面色便有些不好看:“你却要我怎么办?在青楼接客亦或当那七老八十的老头儿的妾才如你的意么?我身子弱,自然比不得你本事大,你胆子壮,见多又识广,能四处逃窜;你若看不上我的行径,那我立时吊死在你面前可好?”说着,便不管不顾哭了出来。
阿宝忙作揖求饶,道:“大姐如今是指望不上了,今后也只有我们姐妹两个了。今后还要仰仗娇夫人你呢。”
阿娇便收了声,强笑道:“你且忍一忍,我将来自会跟他求情。只是你的性子也得改一改,不可再像往日般胡闹,将来只怕姐姐要仰仗你的地方多着呢!”
阿宝撇了撇嘴,又嘟嘴道:“才不用你去求情,我做舞姬做的好着呢!”想了想,又笑道,“仰仗于我?啧啧啧,娇夫人你此话怎讲?”
两人正在说话,忽听武姨母在外间高声咳嗽,又听月明风晴两个齐声道:“见过将军。”
阿宝僵了一僵。
阿娇见状笑道:“怕什么。你泡你的就是。”
阿宝不听她的,也顾不上擦脚,忙从桶里跳出来,弯腰提了两个鞋子就要找地方躲,却是晚了。
锦延掀了里间的帘子,见到的就是阿宝左右手各提着一只鞋子,光脚站在地上,裤脚卷在膝盖上,两个纤细小腿泡的一片绯红。
阿娇笑嗔道:”怎么这么晚了还过来?有什么事,明天再说不是一样么?”
锦延正对阿宝蹙眉,闻言,便上前以手探阿娇的额头,道:“怕你受了风寒,因此过来看看。有没有叫人给你煮些姜汤喝?”
阿宝忙套上鞋,放下裤脚,蹑手蹑脚地溜了出去。心中一边惊讶他两个并不住在一处,却又以夫妻相称。不知何时起,说话竟似寻常恩爱夫妻一般,真真教人想不通。又想起从前父亲与莫夫人在一处时也是这般笑语晏晏,不由得鼻子一酸。
又过了几日,正是八月十五。因宫中设宴,锦延无法陪阿娇过节,别庄虽有仆从三二十人,却是年老者居多,虽是过节,但却冷清一如平常。谁知到了晚间,锦延又一身酒气披星戴月赶回了回来。阿娇不禁又惊又喜,命人端来热水,亲自给他擦了手脸,笑道:“原以为你无法赶回来了。”
锦延笑嘻嘻地来拉阿娇的手,道:“今日不设宵禁,城中有许多人赏月游玩,不如我们也去逛一逛吧。”
阿娇随即变了颜色,称身子不适,死活不愿去。奈何武姨母跟着劝个不停,道是整日闷在家里,于身子不好。阿娇也怕他失望,又念他吃了酒,不去城中的将军府,却大老远地赶来别庄,心中左右为难,最终还是勉强收拾装扮了,跟着他坐车去了城中。
比起别庄的冷清,京城中热闹得令人不适,百姓集游,奇术异能、歌舞百戏不绝于目,举城皆是喜闹非凡。
行至人群熙攘处,两个人便下了车牵着手走走看看。长安长平及另外几个侍卫今日也都身着寻常人的衣裳,不远不近地跟在身后。阿娇一路只低垂着头,不敢看周围人群。满城赏月观灯之人,无不面带喜乐,唯有她自己倍觉煎熬。
前方不远处的街道两旁有许多家酒楼饭馆,阿娇便不愿再往前走。锦延吃了酒,微微带着些意气,拉着她的手,笑道:“即来了,便多逛会儿。再往前走些便是护城河,我从宫中出来时,见那里有许多游船,咱们也过去看看。”
阿娇无奈,便落后半步于他,将脸隐在他身后。刚走了两步,锦延见旁边酒楼的门口有一老婆婆用扁担挑着箩筐,箩筐内各色香囊甚是可爱,便上前细细挑选。阿娇不禁失笑,别庄中最不缺的就是这些花树,自己做的香囊比这些也不知要好上多少,他却非要在这种地方买。
阿娇远远站在他身后,笑看他弯腰蹲下,嘴角噙笑,看他木簪麻衣,看他修长手指在箩筐内为自己仔细挑选香囊,看他在灯光下身上罩着一层黄色光晕,将他面容映照得似是神仙中人。
阿娇心内喜悦,头微微有些晕,过去所受的苦,仿佛都是为了能遇见今日的他。如今种种,仿若一场美梦。
身后走过一群嘻嘻哈哈的男女,为首的一个往这边看了看,随即驻足向这边叫道:“娇奴,娇奴。”
一刹那,阿娇头皮一麻,心猛地下沉,美梦随即惊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