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甲子咧了咧嘴角,眉宇间尽是对自己的嘲讽,这大概是他一生当中,唯一的一次袒露心声。
但可惜,只是清风孤坟与他。
他一边喝酒,一边念叨,灰须与前襟沾满了酒水,若不是那一抹血红色的长袍太过显眼,就当真与那寻常的老迈老者一般无二了。
许是正至伤心处,老人邓甲子终于不复曾经,瘫软无力的坐在那里。一身彭拜气血,霸道金刚也终究那抵不住从心底疯狂涌动的暮气。
少时负重前行,纵有万难,纵然眼前全是黑暗,也不曾止步。如今卸下了重担,可那一副强横体魄却无力再去支撑他那颗日间苍老的心脏。
心中生暮气,如何再少年!
我邓甲子天资下等,于流云山上痛失至亲,又在那座黑白混淆的底层江湖辗转三百余年,连那位让我觉得世界终于变得温柔的姑娘都不敢去追逐,终于逆天改命。
可现在,我上早无至亲,下亦是子嗣全无,连唯一中意的弟子都身堕黄泉路,就注定要我一生孤苦?
邓甲子突然放声大笑,涕泗横流。
良久之后,灰发糟乱双目通红的老头一口将酒坛喝尽,对着无尽苍穹猛然长啸。
还是要我改命之后,再认命?
刹那间,狂风骤起,然后直上云霄!
随着狂风,那一声长啸犹如炸雷,响彻长空,惊动无数飞鸟仓惶。
这位应当是暴怒的老者,在那一声仿佛是质问命运的长啸中,将那口心中阴郁一吐而空,神色渐渐平静了下来。
河边也终是安定了下来,只剩和煦清风徐徐扑面,老者面色平静,只是那种遮挡不住的疲态和苍老,却怎么也掩饰不了。
“我少时至甲子之前,心中执念坚定,不曾放弃,直至那年一拳打爆了那所谓天才的头颅,才产生了一丝动摇。倒不是说我后悔了当初的选择,也不是在考量付出过的一切究竟值不值的,只是好像不知不觉就走到了路的尽头,突然间又无路可走了一样……”老者轻轻叹息,随手将酒坛丢弃,然后面对着浅华河面霎时无言。
良久之后,才再次出声,只是这一次小声了许多,轻的只有清风可听。
“人呐,就是这样,当你费尽心思的完成了梦想,站在了你曾经梦寐以求的位置上,却发现,原来那里也不是终点。只不过是少时的你,只能看到这里罢了。当你略微停驻之后,准备继续上路时……才会察觉到,自己竟然不知该如何落足,或者说是不知落向何处。再回首时才明白,你当时编织的美梦,也就到此止步。”
“那一刻,我于山巅狂笑,看着脚下无数惊愕至极,不可置信的目光,心中积郁数十年的闷气一扫而空。那一天,我功成名就,权色唾手。”
“可在欣喜若狂之后,随之而来的却是前所未有的迷茫,和一种直至灵魂深处的失落。被无数人围观注视又能怎样,将昔日遥不可及的天骄踩在地上又能怎样,还不是身旁三尺无人?少时搏命,如野狗般四处谋生。如今功成,还不是一样孑然一身……虽置身人群,可还不是依旧被孤独缠身?”
“哈哈……”老者陡然发笑,在自嘲和苍老之中,多了一抹温柔。
“就在我充满了迷茫的时候,心中猛然生出一股强烈的厌恶……我,不想再继续下去了……我已经证明了自己,我已经成功了,失去了那么多,付出了那么多,到头来还是一无所有。难道真的要穷尽一生,去追寻那条虚无缥缈的长生路?”
“不,我要回头重走一遍来时的路,找回曾经放弃的全部。”
“接着,我就毅然决然的拜别恩师,远离江湖纷争,从离山为起点,再次上路。这一次,不为温饱,不为活命,所以走的很是从容。”
“修行多年,皆是过眼云烟,一路走来多的是物是人非,可也总有一些风景如旧。”
“这样一来,总算是弥补了一些遗憾。心无杂念之后,方知风雨可如画,山水也能醉人。”
这位名唤邓甲子的老人,在来到这里之后,神色终于出现了变化,有了些许追忆和炙热。
“终于,又让我走到了那座叫人魂牵梦绕的即樊城,摇扇黄衣恍如昨日黄花,清澈容颜亦如黄粱一梦……只是这一份错过,却是怎么也无法去弥补了。”
“我没有入城,只是在城外驻足了很久,从落日余晖直到明月当空。然后,我选择绕城而去。”
“很难描述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是渴望但又偏偏不想去碰触。我知道,会有这样的感触,是因为那里是我心中唯一的一片净土。习惯了尔虞我诈,见多了刀光剑影,拳头也早已沾满血肉,不择手段的我,只是出现在那里,就已经是一种玷污……而我也很抗拒,我不愿让自己这具肮脏到灵魂的躯壳,靠近这座美好的城池。”平淡的语气中,有些许失落,有几分遗憾,还有一丝莫名意味的复杂。
“十五年前,我虽然对自己产生了质疑,觉着之前太过急功近利,错失了太多太多的东西,但并没有多少悔意。可是现在啊,我后悔了。”也不知是不是错觉,这位身具金刚的老人,在说完这句话的同时,身躯蓦然佝偻了许多。
“那年走过即樊,途径一条无名小河,或许是苍天怜我孤苦,才会特意将你送至……看着哭的撕心裂肺的你,我萌生刹那间的茫然失措,就像见到了曾经的自己一样。你一见我便止住了哭啼,红肿的双眼下露出一个跟她一般无二的纯净笑意,”
“我少时失去至亲,而你幼时便被遗弃,要说命运,你比我更苦。我摸骨探龄……你当时两岁,天资绝世!”
“你不知我当时是怎么样的欣喜若狂,继上一次凝脉失控,终于再一次泪流满面,半生孤苦无依,今日终得天赐……哈哈哈!”老人本就佝偻下来的身体,这下子彻底的笑弯了腰。
“之后,我就带你上了九阳,我要把我所有的都给你,要让我曾经无比渴望的,花一样的梦想在你身上得到绽放。”
更为你取名付乾坤。
乾为天,坤为地。
一天,一地。
一人一方寸,唯我独尊!
只是后来一想,这名字太大,怕你命格未定,沾染因果。便去了乾字,更名付坤。
先地上称雄,后天上称尊。
“可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会是如今这般的结局……我于河畔见你,又再河畔送你……当真算是……有始……有终……哈哈。”
“辗转颠沛一生,终究还是一人。三百年春秋执梦,却是一个转头成空…是即可怜又可笑啊…如果,能够让我重新选择命运,我就不去修行,也不入那即樊城……那该多好。”
老人挪动身躯,背靠着树,缓缓坐倒在地,平静的双眸中,有着磅礴暮气。
“你这一去,也算是断了为师后半生的梦想,不过你放心,师父我没怪冯川……咱师徒聊天,说一就是一,不是安慰你,但是多少会有点怨念,以后见到他,也多半没有好脸色给他。”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这慷慨激昂般的赴死求安,就仅仅只是因为樱梦花谷那些枉死的人?就没有半点为他冯川消灾挡劫的意思?当时变故横生,那场血祸更是一发不可收拾,显然已经超出了冯川的掌控,牵连了太多人,风波之后,冯川必然九死一生。可就算是这样,你也不能不问问他的意见,就这样孤注一掷吧。”
“我知道,九阳上下数千修士,除了为师,也就只有他是真的喜欢你,但是用你的命去换他的命,为师怎么也觉得不值。只是事到如今,又能怎样。”
老人邓甲子长长叹出一口浊气,眼前似乎出现两道截然相反的身影,一位是心狠手辣,面冷心更冷,却唯独肯对付坤加以温柔的血眸青年。另一位却是立身流云殿前,差点身死却会对着对手恩师行礼的重剑少年。
“只能愿有春风来,替我渡你下黄泉……”
愿有春风来渡你,
也愿有春风来渡我自己!
……
江湖会老,亦会有新生。
就如百多年前,有元知北,温九霄,苏一,宁太极,沐疯子等人逍遥闯山走海,留下许多让人乐此不疲的美妙传奇。
现又有辰凡,东山,宁世子以及蕴有浩然气的付坤接连出世,重谱快哉江湖!
只这短短两个月,辰凡与付坤就不知喂饱了多少酒楼茶馆,书场红楼。也不晓得有多少说书人因此便过上了数年衣食无忧的好光景。
趁此难得良机,那些有点心眼的店家,大肆的招揽原本其实并不是很吃香的浪荡江湖的说书人。在这些店家看似亏本其实血赚的小把戏中,还有那些说书人卖力的演讲里,原本籍籍无名的付坤,几乎一人艳压了大半个江湖!
付坤大概也从未曾想过,自己会有这般被人追捧的一天。
自那天以后,那个不像说书人的说书老者离场后,那句江湖一壶酒,山间有清风……身在魔门,却有浩然气在心……只此便胜过了天骄俊彦无数!
就以一种迅雷不及掩耳的势头,传遍了整座江湖。
雨润无声,江湖有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