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华怀里抱着几卷公文来到了冥王桌前,将公文轻轻放在尚未批阅的那摞公文里,又走到桌子的另一头把已经批阅完毕的公文整理好后,她便习惯性地走到坐着批公文的冥王旁边,专心致志地磨起墨来。
时间悄无声息,一点点流逝。
冥王批完了一卷,拿起另一卷抬笔正要批阅,突然想到了一旁站着磨墨磨了好久的唐华。他微微将目光斜了过去,打量唐华认真注视墨盘的侧颜,鼻翼间都是她身上熟悉的清香。
这样的情景已经持续了几百年,从何时起的神荼也记不清了,只是有时独自批阅公文时,他会不自觉地微微朝身旁看去,以为会看到那个专心磨墨的丫头,直等到看到身旁处空空如也时,才会猛然想起,那个丫头是被自己罚去别处了。每当这时,神荼都会持着毛笔,对着那块空空的地方哑然苦笑。尤其是这二十多年,这样的情景发生了无数次。想来,他也已经二十多年没有见过唐华了。
二十年,真漫长啊!神荼叹了口气。
那个地方又痛了,神荼持笔的手开始剧烈颤抖,但他仍强行压制着,生怕会被身边的人瞧出异样。稍稍平复了之后,神荼将笔放下,用一旁的帕子把脸上的冷汗擦干净,一切都恢复如常了,他才又重新拿起笔开始批公文。
“你现在已经是青要修习的弟子了,这次也只是见缝插针地回来一个月,不必在本王跟前侍候的。”冥王边写字边说,声音平静,听不出一丝异常,也听不出一丝感情。
唐华听了,立刻放下手中的砚,低声回道:“奴婢只想呆在冥王大人身边伺候,其他的,什么也不想。”
“嗯……只是一个月,你就回去了,就先这样吧。”只是一个月,不会有什么问题的。神荼的视线又回到了公文上,停顿了片刻,终于落下了笔。
过了几天,唐华忆起在去青要山修习之前曾随冥王大人一起来到忘川河边撒下过彼岸花的种子,想着过了二十几年,彼岸花应该开满了忘川河岸,便想同冥王一起去前去观赏。
那日,唐华早早地来到了忘川河岸,看到漫天遍野的红色彼岸花开得正艳,立刻跑上前在花丛中跳跃着去闻花香。
轻轻撷下一朵娇艳的彼岸花,唐华手捏花朵,渐渐地舞动了起来。
手指变幻,腰肢细软,容颜清丽,花艳人更艳。
神荼缓缓走来。他从没见过这样的唐华。
漫天遍野的红色彼岸花丛中,她身着淡蓝色衣衫曼妙起舞,眉目含情,嘴角含笑,就这样突兀地走进了他的眼中,他的心中。
正在忘情起舞的唐华不经意间看到了默默站在一边的冥王,立刻停了下来,开心地跑到冥王身边,边拜礼边欢快地道:“冥王大人,您来了?”
“嗯。”神荼面无表情地答道。瞟了眼唐华身上的淡蓝色衣衫,又问了句:“鬼界之人一般都穿黑色,本王记得你也向来都着玄服的,怎么今日竟穿起这样清浅颜色的衣服了?”
“啊?这身衣服是上青要山修习后止戈送我的,说女孩子家要穿得好看些,不能终日里只穿黑色的,像奔丧……”唐华纠结地看着身上的衣服,弱弱地向冥王问了一句:“不好看吗?”
“还行吧。”神荼不想再看她穿淡蓝色衣服的秀美样子,故意岔开话题问道:“你今日约本王来就是看这彼岸花吧?确实开得不错!有这彼岸花的好景色,以后来往阴魂渡忘川河时也不会再动辄跳河了,你想了个好办法。”
每次阴司使要引阴魂渡忘川时都会有阴魂惧怕冥界地狱而一时想不开跳入忘川河中,而一入忘川便会魂飞魄散,冥界因此少了很多阴灵。还是唐华想出了一个主意:在忘川河边种上彼岸花。彼岸花是世间奇花,有了彼岸花丛的美色,那些阴魂也就会觉得冥界地狱没有那么可怕,自然也不会再投河自尽了。
“谢冥王大人夸赞!”好不容易能得到冥王的夸赞,唐华开心地回道。又开始叽叽喳喳地为冥王大人介绍起那无边无际的彼岸花来。
神荼就这样随着唐华的介绍走走停停,却总能看到她那欢乐明媚的笑颜。胸口又在痛了,可是,神荼竟然觉得就算痛死也值了。
一想到自己竟然有了这样的想法,神荼的神色渐渐变得凝重起来。
冥界黄泉的尽头,老判官拉着自家孙女的胳膊一拖一拽地往黄泉边走着。
“爷爷,爷爷您放开我,您要带我去哪儿啊?”唐华被判官拉着,走路踉踉跄跄的,她边走边让爷爷停下,谁知那老判官非但不停,还走得越来越快。
终于,判官拉着唐华在黄泉尽头的一个大门旁停下了。唐华看着眼前那个说是门,却连真正的门扇都没有,只是方方正正地立在那的地方,门旁有两个威武严肃的罗刹穿着盔甲拿着枪守着。
真是奇怪,她生在冥界,长在冥界,可还没听说过黄泉尽头有这样一个地方。
“爷爷,这是什么啊?”唐华奇怪地问道。
“进去就知道了。”老判官苍老的声音响起。他从手中变化出一块黑色的令牌,向两边站着的罗刹守卫打了声招呼,便带着唐华进入到了那虚无的门中。
踏进门内,一座宽大的祭台展现在了唐华的眼前,唐华极目望去,却只看到一本古老的、厚厚的书静静地放在台面上,像是经历了悠长久远的时光般寂然。
唐华不明白爷爷是何意,便好奇地问道:“爷爷,这里是什么地方啊?您带我来这里干嘛?”
判官看着如今唯一的孙女,眼里有些心疼与不忍,可他还是张口说道:“这里是冥界的禁地,只有历任冥王与判官才可出入。傻孩子,爷爷也不想这么做,可是任事情这样发展下去,你和冥王两人最后受到的伤害就会越大,倒时,苦的还是你啊!”
唐华困惑不解地看着判官,奇怪地问道:“爷爷,您到底在说什么啊?”
判官长叹了口气,道:“上去吧,打开那本书,那是历任冥王许下的誓约。看过后,你就明白爷爷为何这样做了!”
唐华疑惑地看了看爷爷,见他神色凝重,当下心里便有些不安。她脚步有些沉重地走上了那祭台,站在祭台上,她又有些心慌地往台下的判官处望去,判官严肃地注视着唐华。唐华只好转过身,缓缓地将那本古书翻开。
“盘古大神在上,吾,归魇,承天地之命,任鬼界第一代冥王,必使鬼界不参与五界争端,专司人、妖、仙三界生死之事,以保天地秩序不变。世间生死有序,爱恨情仇皆是虚妄,任冥王者,必得公私分明,无杂事扰心。自吾以后,历任冥王必将绝情绝性,不可违背,否则天诛地灭,形神俱毁!”
血红色的字体鲜艳又狰狞,唐华感觉眼前突然黑了。最后那句话像一记响雷炸在她耳边,让她的脑子瞬间有些发蒙。
“不可能,不可能!”
唐华叫嚷着,向后面翻去。
“盘古大神在上,吾,观钰,承天地之命,任鬼界第二代冥王,必使鬼界不参与五界争端,专司人、妖、仙三界生死之事,以保天地秩序不变。从此以后,绝情绝性。若有违背,天诛地灭,形神俱毁!”
“盘古大神在上,吾,陵竟,承天地之命,任鬼界第三代冥王,必使鬼界不参与五界争端,专司人、妖、仙三界生死之事,以保天地秩序不变。从此以后,绝情绝性。若有违背,天诛地灭,形神俱毁!”
“盘古大神在上……”
翻到最后,唐华终于在最后一页有字的纸上看到了当今冥王的名字。
“盘古大神在上,吾,神荼,承天地之命,任鬼界第八代冥王,必使鬼界不参与五界争端,专司人、妖、仙三界生死之事,以保天地秩序不变。从此以后,绝情绝性。若有违背,天诛地灭,形神俱毁!”
眼泪一颗颗滴落在写着神荼誓约的那页纸上,却被很快蒸发消散。那誓约书上下了法术,以保它不被损坏的。
唐华转过身来,急促地往殿台下跑去。她紧张地拉着判官地衣袖,拼命抑制住眼泪,哽咽地问道:“爷爷,怎么会这样?这不是真的,对不对?”
判官盯着眼前的孙女,无奈地对她摇了摇头。
唐华眼中渐渐显现出了绝望,可她不愿放弃,仍抓住判官的衣袖结结巴巴地问道:“那会有解决的办法的吧?爷爷,你一定有解决的办法的,对不对?”
判官看着哭着祈求他的唐华,面上露出一丝不忍,他抬手慈祥地抚去孙女脸上的泪水,语气中满是不忍:“傻孩子,这书是《鬼命》啊!写在那上面的誓约怎能更改?绝情绝性是第一任冥王定下来的规矩,千万年来,历任冥王在继任时都要用自己的心头血在那书上亲手写下誓约,若有违背,便会天诛地灭,形神俱毁的!”
“可是,冥王大人他?我……”
“唉!就是因为爷爷知道你一直喜欢着冥王,所以才带你来这里认清现实,若是一直由着你们这样下去,受苦的还是你和冥王啊!冥王一直躲着你,也是因为这鬼命上的誓约,你在他身边陪了这么久,他怕你痴心错付啊。”判官又摇头深深地叹了口气,这情字啊,就是苦!
“不,我不相信,一定有办法的!”
“唐华,鬼界只有一位冥王,非死不能卸任,现在冥王还未指定下任冥王人选,若你胡作非为,伤及了冥王,不止鬼界,妖、人、仙三界也必将大乱哪。”判官见唐华行为竟有些疯了,便一把拂下唐华扯住他衣袖的手,继续道:“冥王近万年劳心劳力,就是为了四界秩序安定,唐华,你虽是我的孙女,但你一定要记住,冥王是为了四界、为了天地秩序才绝情绝性的!”
唐华大声地哭喊着,却忽然忆起之前止戈对她说的话:古往今来的冥王,从来没有娶亲生子的。
虽然一直跟自己说她只要陪在冥王大人身边侍候就好了,可其实内心深处她还是希望冥王会娶她、与她厮守一生的。
难道真的不能吗?
想起了这几百年里的种种,唐华的心像是在被一把利刃一刀刀地剜着。判官看着伏在地上哭得撕心裂肺的唐华,只能在一旁垂袖长叹。
祭台上的《鬼命》安静地躺着,它历经了十万年的岁月,见证过太多这样的爱人离别,它还将继续躺在那,千年万年,用后任冥王的心头血再次写下一篇篇同样大义、同样绝情的誓约。
忘川河边,老判官对面前的背影禀道:“启禀冥王,老臣按照您的旨意,已经让唐华看到了《鬼命》誓约,以后老臣的孙女再也不会来纠缠冥王了。”
神荼静静地站在那里,对着面前的彼岸花丛凝视了好久,最后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就在判官以为面前的人忘记了说话想要出言提醒时,一句简短的话语才飘了过来。
“判官,明日就让唐华回青要山吧。”
“是。”判官恭敬地回道,再起身时却发现冥王已经不见了踪影。
望着一望无际的忘川河与彼岸花,老判官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