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回到成舒殿时苏妤还未起床,侧躺在榻上,静静的,好像在思索什么。
心知昨晚的种种多少和喝多了酒有关,他尚有两分清醒,她却已毫无意识,决计算不得心甘情愿。便多少有些许忐忑,默了一会儿才终于提步向榻边走去:“阿妤?”
苏妤抬起眼帘,有那么短短一瞬,皇帝几乎窒了息,只觉她目中毫无感情、甚至有些许森冷的恨意;但又好像只是错觉,因为她只抬眼看了他那么短短一瞬,便又覆下羽睫,遮掩住一切情绪。
哑了片刻,皇帝在榻边坐下来;又哑了片刻,皇帝轻咳了一声,说:“昨晚朕……喝得多了些。”
“昨晚臣妾也喝多了。”苏妤淡淡道。便坐起身,锦被仍盖在身上,只露出了白皙的双肩。面上蕴着浅淡的红,苏妤道,“臣妾要更衣,陛下可否……”
“……哦。”皇帝一哂,起身往殿外走了。微微松了口气,她似乎并未怎么生气。不快大抵是有些的,慢慢哄她便是。
不论怎么说,昨晚她醉得更厉害,没忍住动了她,只能是他的错。
.
拿了一本折子在手里翻着,不知道为什么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就是心绪不宁。翻了半天,终还是烦躁地搁下,正巧苏妤从寝殿走出来。穿着一身淡蓝的交领襦裙,发髻松松地绾着,还未来得及施粉黛。
仍有些睡眼惺忪,皇帝递出手去,苏妤便行上前来,将手搁在他手心里,屈膝坐下。皇帝看了看她,温和笑问:“饿不饿?传膳吧。”
苏妤摇了摇头:“不饿。”
“咯咯”的两声轻叫,子鱼和非鱼从侧殿蹿出来,一颠一颠地向他们奔过来,很是开心的样子。
苏妤怔怔地望过去,只觉隔了一梦而已,连见了这两只小貂都有恍如隔世之感。
皇帝扫了两只小貂一眼,遂向苏妤道:“先出去走走?回来吃些东西。”
苏妤颌首。
.
并未走远,二人一并去了成舒殿后,殿后有一凉亭,皇帝时常在此处想些事情。前几日大雪不断,亭顶上覆了厚厚的一层积雪,看上去和往日大是不同。
宫人置好垫子,二人便一同坐了。皇帝看着她微微发白的面色有些慌意:“气色这么差,一会儿传太医来看看?”
“没事……”苏妤喃喃道,“歇一歇便是了。”
分明觉得她心中有事,皇帝沉默了一会儿道:“怎么了?有心事?”
苏妤无言。安安静静地看着亭子外地上的积雪许久,方轻轻道:“陛下说不信命……”她抬了抬眼,“那陛下……可信六道轮回么?”
皇帝一思,笑而颌首:“信。”
“臣妾也信。”苏妤抿起浅浅笑意,“不信命、信六道轮回、信因果报偿。”
“怎么说起这个?”皇帝觉得有些奇怪亦有些心惊,因果报偿?她指的是什么?
苏妤轻缓摇头:“没什么,就是醒来后闲来无事,想了想这些年的种种,觉得当真是天意弄人。”
让她活着,却不能知世事;死了,看到诸事;重活一世,忘记诸事而被梦魇所扰;眼见着守得云开见月明了,却倏尔间想起前尘诸事。
“朕不会再让你受半点委屈。”他噙笑说着,眼中信心满满,“你也答应了,要再做朕的妻子。”
“是。”苏妤微笑,语中停顿一会儿,道,“臣妾想求陛下件事。”
皇帝点头:“你说。”
“再过几个月,苏澈便十七岁了。到时候……可让他回锦都一趟么?”她依稀记得在她死后,魂魄被生生拽回数年之前,到了苏澈死的那一天。秋叶落了满地,覆出一片的枯黄,大约是在九、十月的时候吧……
心知这一世大约会是不同,苏澈应是不会被腰斩,却仍是放心不下,一定要那时见到他才好。
皇帝闻言即点了头,笑道:“自然可以,回头朕安排。”
“多谢陛下。”苏妤莞尔,心绪却愈显复杂。
.
前朝的事仍未停当。拜叶景秋所赐,沈晔不遗余力地查着叶家,据说已列出了百余条罪状,洋洋洒洒写了数页纸,呈到御前,皇帝一语不发地一页页看完,下旨秋后问斩。
事情传到后宫,苏妤心中微动。当真是因果报偿,多么巧,秋后问斩。上一世的这个秋后,被问斩的……是她的弟弟苏澈。
“你不止是来跟我说这个的吧?”苏妤笑睇着来同她说这事的娴妃,娴妃回以一笑,手中闲闲地剥着一颗橘子:“我差人去告诉叶景秋了,想看看她什么反应。”
次日再到成舒殿前的时候,远远地一看,苏妤便知娴妃绝不仅仅是将此事“告诉”叶景秋了。而是给多半给她行了个方便,让她得以跑来求情。如是被问起来,自是冷宫的宫人们没看住她。
“落轿吧。”苏妤淡声吩咐了一句,煖轿停下来,她下了轿,搭着折枝的手缓步行去。
在叶景秋身边几步的地方驻足了须臾,苏妤偏过头,叫来在殿门口候着的宦官,宦官一揖:“昭仪娘娘。”
“这怎么回事?”黛眉浅蹙,苏妤觑了叶景秋一眼问那宦官。宦官忙躬身禀道:“她非要见陛下,已在这跪了一个多时辰了。”
这是寒冬腊月。
苏妤缓了口气:“陛下怎么说?”
“这……”那宦官抬了抬眼皮复又低下,“陛下政务繁忙,娘娘您知道规矩。”
御前的人根本没往上禀,皇帝压根不知道她在这儿。
苏妤猜是徐幽的意思,微微一笑,再未看叶景秋一眼,便移步往殿里去了。
“苏姐姐……”身后传来低哑的声音,是许久没再听过的称呼。苏妤脚下不觉一滞,转回头来,淡看着她不言。
“苏姐姐……我求你……”叶景秋抬起头望向她,满是央求,“求你让陛下再见我一面……我只想为父亲说两句话……”
从没想过叶景秋竟会有这般求她的一天。
一时间,苏妤觉得这一幕如是早一些出现……不用太早,在她生辰前出现便足矣。那时她还没有想起那些事,说不准便会心软——去替叶景秋说情自不可能,但兴许会求皇帝见她一面,能不能说服皇帝饶她父亲一命便要看她的本事了。
可如今……苏妤瞧着衣衫单薄、大约因受了寒而连发声都艰难的叶景秋,心里没有半丝半毫的同情。
“今日你知道这样来求我了。但若落罪的是我父亲,你可会许我给他求情么?”她冷冷问着,话语尖锐,问得叶景秋一滞。
“莫说是说情,如是我身在冷宫,我父亲获罪死了……你可会让我知道么?”她又道。
上一世,其实并未在冷宫里,却也没有任何人让她知道这些事。皇帝大抵是懒得同她说,窦绾和叶景秋估计也是不屑同她多言半句;娴妃,多半是不忍告诉她……
从娴妃今时今日的举动便能看出来,前一世同样是瞒着她,却是善意的。只是娴妃不知道,人在死后……也许就能看到种种自己并不知的事。往近处看,是让她知情更残忍;而往远了说,却是隐瞒许久、直至死时才充满悔恨更加无情。
叶景秋被苏妤问得无言以对。她知道,如是今日的处境当真换上一换,自己绝不会对苏妤有这样的善心。
而苏妤……更是清清楚楚地经历过这些。
“苏姐姐何不做个好人呢……”叶景秋思索着,哑哑笑说,“陛下总会从成舒殿出来,总会看到我跪在这里。如是那时陛下知道我曾求过姐姐、姐姐却不闻不问,他便是再厌恶我,也会觉得姐姐心狠……”
她努力地想要说服苏妤,苏妤听罢黛眉一挑,看着她笑意蔑然:“什么时候了,你还不忘算计。”
叶景秋低笑:“实话罢了。”
“你还不明白么,陛下知道我恨极了你。”苏妤冷然道,“我对你不留情面,根本无需对陛下掩饰。”
“他知道你恨我是一回事,看到你的狠毒又是另一回事。”叶景秋神色黯淡,垂首缓缓道,“所以,苏姐姐何必呢?反正我也不可能再得宠、再复位了,不过想为父亲辩解几句,姐姐便当是送个顺水人情,可好?”
苏妤睇视着叶景秋,不得不承认,她这番话亦是有些道理的。帮叶景秋说这句话,许是不会对她有益,但也不会有任何坏处。
默然沉吟着,苏妤良久未言。时至今日仍是被叶景秋如此将了一军,让她难免有几分恼意。
平心而论,她乐得让叶景秋体味一番她曾尝过的滋味——不论是在殿外跪到昏死,还是在死后灵魂抽离间目睹亲人的离世,她觉得让叶景秋也尝一尝才叫因果轮回。
可另一方面……她终又不愿变得如叶景秋一般。那是她最讨厌的样子,冷血无情,毫无善念。
被自己矛盾的心思逼入了两难境地,虽只是一念之差的事,却久久拿不定主意。
“姐姐如是让我见了陛下,有些话……自是姐姐也会想听的。”叶景秋笑吟吟地再度出言道,“近来宫中的事那么多,有很多姐姐都摸不清楚吧?不想听个究竟么?”
作者有话要说:嗯啊,上一章算是个大转折,于是看到评论几乎两极分化,觉得很有意思很期待的有,觉得没劲的也有。
虽然前者占大多数……但有一句话还是让阿箫心里挺难受的……呃,故意为了拖文什么的……
连人品都被质疑到了……
所以关于情节不多解释以免剧透,单纯说一句:在开始一个故事之前,我对于整体走向是有思路的。所有的大转折都是原先就想好的,不会刻意为了拖长剧情而加波折。
换句话说就是……骗钱这种事我做不来,和抄袭一样,这是我不会破的底线。纵使一直以来致力于自碎节操,这点节操也还守得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