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相宝花听了这似是玩笑的一句话,顿时微微一怔,心中迅速转念,但旋即她就大大方方地一笑,没有丝毫羞涩窘迫的样子,斜睨了师映川一眼,笑吟吟地嗤道:“就算我说是,那又怎样?”师映川有点没有料到这宝相宝花‘生猛’至此,一时间不禁一滞,自己倒是被噎了一下,宝相宝花见他这样,不由得畅快笑了起来,很有种恶作剧式的快意味道,她转脸向季玄婴笑道:“二哥你瞧他这表情,好象吃了苍蝇似的。”季玄婴面上带着淡淡的笑意,显然是并不准备参与到这两人之间的斗嘴当中。
师映川心中倒是生出些好笑之意,他知道看来以这位宝相小姐的性子,若是自己一味示弱迁就,只怕反而会被她看轻了,于是当下微微一笑,秀丽的脸上没有半分不好意思,样子极随意地在季玄婴的身边一坐,微眯了眼睛装无辜,说道:“我只不过是说说而已,莫非宝相小姐当真了不成?”宝相宝花随意地把手里的茶杯一放,道:“不要叫什么小姐了,你既然是我嫂嫂,便叫我宝花就是了。”她连这句话里都要故意揶揄师映川一下,可见不是个会吃亏的人,对此师映川哑然失笑,却似乎浑不在意的样子,拱拱手笑道:“罢了,还请小姐口下留情,饶我一遭罢。”不过宝相宝花却显然没有这么好相与,她脚上黑色的小巧靴子轻轻一翘,抱臂笑道:“你方才说我想做你师娘,你师父若是知道了,你才乐子大了。”
不过宝相宝花即便在这个时候,也依然没有表露出半点刁蛮不饶人的模样,只是给人以爽直的感觉,师映川轻笑一声,扬起了蝶须一般的眉毛,不紧不慢地笑道:“我师父才不会因为这种事恼我。”转脸向季玄婴笑嘻嘻地眨眼道:“……你这妹子可不像你,也不像宝相。”季玄婴笑而不答,但看他那种模样,显然是同意师映川的说法,这时宝相宝花抿抿嘴唇,发髻上戴着的那只宝石蝴蝶的须子轻轻颤着,显出几分活泼,她含笑瞥了师映川一眼,又转向季玄婴,眼睛微眨道:“二哥,人家都说‘娶了媳妇忘了娘’,我看你这却是娶了媳妇忘了妹子,半点也不帮我,只护着旁人了。”这番言语之中不由得隐隐带了打趣之意,师映川却并不理会,没等季玄婴开口,师映川已先一步笑道:“那也没有办法,谁让我是琰儿的爹爹呢?”
两人如此随意斗口闲说着,末了,宝相宝花慢慢呷了一口茶,道:“师剑子,你师父怎么忽然来到万剑山了?”说才说半截,她便自觉失言,但也并不显得有什么不自然之处,看她这模样,显然并不只是随口一说,但若不是随意问问的话,那么意思究竟又是什么?师映川心下念头微转,脑海中却是越发笃定了某些东西,他微微一笑,并不遮掩地目光炯炯看向宝相宝花,道:“宝相小姐这么有兴趣?只可惜我师父的事情,我这个做弟子的又哪里会知道。”宝相宝花脸上一热,但令师映川也有点意外的是,她只是微微一滞而已,继而便坦然说道:“是的,我确实有兴趣……你师父是个很有趣的人。”
“有趣?这可是我第一次听人说他有趣……”师映川啼笑皆非,一脸大为意外的样子,宝相宝花见状,似是暗自磨了磨银牙,但她仍然大大方方地点头承认:“是啊,我觉得莲座他很有趣,是很特别的一个人。”
这一下,连师映川也不得不对这位宝相家的姑娘刮目相看了,身为女子,这性格却坦率得简直可爱,比起许多男子都率直得多,不过也正因为这样,师映川更是确认了自己心中所想,倒不能轻率应对了,他略一沉吟,目光无声无息地扫过宝相宝花的脸,只见那美丽的面孔上分明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殊异的神情,师映川心中微动,这一次他脸上闪现出了真切的错愕之意,知道自己的预感并没有出错,如此一来,他的眉头几乎要深锁起来,他心中本能地非常在意其他人对连江楼的想法,就本心而言,他无法想象有什么女子甚至男子在连江楼怀里的模样,对他而言,那就好象是一件非常不可思议的事情似的。
想到这里,师映川眼中的迷茫之色迅速褪去,再次变成一副淡然自若的模样,一双明眸当中已是微微闪现着古怪的神采,便顺势岔开道:“我师父不是寻常人,当然很特别。”宝相宝花扬了扬眉,反倒又笑了起来,她非但没有就此打住,反而笑吟吟地手托香腮,一时间倒难得地显露出一丝女儿家的妩媚之色,眼睛里面也忽然间变得生动万分,对师映川道:“唔……你师父平时喜欢做什么?他爱吃什么,喜欢看什么书?”师映川见她如此,不由心中一凝,也就在此刻,他就完全确定了这女子对连江楼真真切切地有了莫大的兴趣,这可不是什么让人高兴的事情,师映川目中闪过迟疑之色,他强露出一丝笑意,道:“我师父他喜欢的……”
师映川草草搪塞了几句,不过以他的精明,倒也没有露出什么端倪来,就连季玄婴也没有想到自己身旁的少年正在心中酝酿着那么复杂的变化,之后夜色渐深,不便再多谈,季玄婴就命人去安排宝相宝花去别的房间睡下。
室中只剩下季玄婴与师映川两个人,师映川起身走到窗前,见外面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起了风,有冰凉的秋雨滴滴落下,师映川叹道:“一场秋雨一场凉……玄婴,明天让人给琰儿换上稍微厚一点的衣裳,别不当心着凉了。”季玄婴脱了衣裳在床内躺下,道:“我知道。”师映川笑了笑,走到床前脱了外衣,也钻进了被窝里。
他一进去就伸手去抱季玄婴,青年的身体修长柔韧,搂起来很是舒服,师映川有点调皮地吹了吹对方的鬓发,季玄婴捉住他的鼻子捏了捏,道:“……别动,睡觉也不老实?”他二人这样亲昵,若是换做其他人,早就红罗帐中颠鸾倒凤了,但他们两个却谁也没有往那方面去想,两个年轻人并头躺在一起说些天南海北的话题,不多时便睡着了。
而在同一时间,断法宗白虹山上却有人难以入眠,这山上的白虹宫占地极广,历经多年来的数次修整增建之后,富丽精巧,耗费人力物力不计其数,眼下一处园子里琴声幽幽,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清冷。
这处园子修建得十分雅致,花木成林,竹影婆娑,湖中尚有一座水阁,九曲廊桥互连,说不出地清雅空灵,是一个清修的极好所在,也是师映川从前在白虹山时颇为喜爱的一个地方,夏季时常常在此居住,而平日里除了打扫看管这里的下人之外,基本也没有旁人涉足此处,不过现在却已有人住在了这里。
周围暗香疏影,不远处一间房间内亮着灯光,琴声正是从这里传出来,窗户上浅浅投着一个窈窕的影子,只看那身影,就觉得动人。
拨弄琴弦的手缓缓停下,方梳碧翻开旁边放着的一本琴谱,却也只是看了几眼便没了兴趣,不过刚才一首曲子弹毕,那原本有些紊乱的心境已经稳定了不少,方梳碧轻轻摩挲着琴谱,上等的纸张带来了一丝微微轻涩的舒适感觉,她身上是一件淡黄滚边白底印花对襟褙子,月白长裙,把原本窈窕的身子衬得越发清瘦,过了一会儿,她起身去了妆台前坐下,望了一眼镜子里面自己的身影,将钗环卸下,这里本是师映川偶尔会来住的地方,并不适合女子,不过历代的剑子当中也是有女性的,所以白虹宫里也收藏着不少女性用的东西,眼下这间屋子里的一些摆设等物就是师映川让人从库房中取出来的,既然是那些女性剑子所用,当然都是最上等的珍贵物品,只看方梳碧首饰盒里的那些珠宝,就是价值连城。
这时忽然有人轻叩房门,方梳碧一面梳理着长发,一面道:“进来。”她话音方落,一个清秀侍女便端着宵夜推门而入,道:“姑娘,夜深了,先用些点心罢。”方梳碧笑道:“正巧,我也觉得有些饿了。”她起身走到桌前,在侍女的服侍下吃了一点东西,又喝了半碗甜汤。
一时方梳碧洗了手,那侍女却道:“姑娘,碧鸟小姐让人送了东西来,刚刚才到,姑娘请看。”说着,自怀里取出一个巴掌大的扁平锦盒,放在桌上,方梳碧听了‘碧鸟’两个字,一双原本明澈如秋水的眸子顿时微微一动,她是女子,天生就对某些事情十分敏感,虽然只与皇皇碧鸟见过一次,但皇皇碧鸟对于师映川的情意她却是并非全无所觉的,一时想到当日自己看到的那个美丽女子,方梳碧不禁有些心乱,她很清楚师映川不论身份地位还是修为品貌,都是天下女子梦寐以求的情郎,那么……
方梳碧知道,自己是一个并不算如何出色的女子,她并非妄自菲薄之人,但也很明白自己无论从哪方面来看,匹配断法宗的剑子都是很勉强的,师映川的另外两位情人一个是山海大狱的少主,一个是万剑山的青年才俊,哪个都是身份显赫之人,人中龙凤,相比之下,自己当真是毫不起眼的。
方梳碧摇摇头,驱散了这些乱糟糟的心思,她打开锦盒,发现里面是一只翠绿的玉镯,通体水润,打造得极是精巧,镯身上错落雕刻着几朵娇艳欲滴的芙蓉花,华贵之中又透出雅致,玉质固然上好,工艺亦是难得,一看就知道价值不菲。
方梳碧微微一怔,她虽然不知道这镯子究竟价值几何,却也明白必是十分昂贵,皇皇碧鸟与自己不过是见过一面而已,自己如何能够接受这样的礼物?不过再一转念,便又决定将其收下,但她却是不肯白收的,自然要还礼,不愿占了皇皇碧鸟的便宜,平白落了一个人情,于是想了想就打开一只抽屉,露出满屉的珠宝来,不过这些首饰大多是历代女性剑子之物,方梳碧自己用着也罢了,并不想送人,当下方梳碧沉吟了片刻,便取出一只首饰盒,从中选了一支凤钗,这是她成亲那日所戴,是她自己的东西,可以任意处置,而且也是十分贵重的,于是就找出盒子将凤钗装了,对侍女道:“把东西叫人给碧鸟小姐送去,说我很喜欢她的礼物,这支钗子是我的回礼,还请她不要嫌弃。”
侍女应下,又将杯盘等物收拾起来,退出门去,方梳碧独自一人在房中,她刚才吃了宵夜,更兼心绪复杂,一时间难以入眠,因此就想出去走走,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方梳碧所住的这个地方位置很好,也很幽静,师映川就是看中了此处的清雅,才将她安置于此,而师映川若想来看她的时候也很方便,不必走多少路。
一时方梳碧出了门,她是个随遇而安的人,虽然眼下师映川不在身边,但她自己住在这里也算清静自在,不过当她想起师映川的时候,只觉心中有一股暖流涌过,想起自己这几年日夜盼望,终于等到了他,心头不禁酸甜苦辣俱全,其实直到现在她还不明白,为什么师映川会对自己一见钟情,而自己又为什么会同样如此?思及至此,忽然又想到自己在大喜之日逃婚,也不知嵇狐颜会怎样,家里人又会怎样?自己如此不孝不义,终究是对不起他们啊……想到此处,不由得柔肠百转,几欲落泪。
正情思万般纠缠之间,远处的小路上却似乎有人经过,方梳碧隔着花丛看到了那人明月一般的容颜,那分明是个绝色男子,方梳碧认出了对方是白虹山的弟子左优昙,颇受师映川信重,这几日她也见过左优昙,对方虽然态度平和,但不知道为什么,方梳碧总觉得好象哪里怪怪的,这时左优昙也看见了花丛后的方梳碧,不过他并没有表现出自己已经发现了她,只继续走自己的路,自顾自地离开,在他心中,这个女子并没有入主白虹宫的能力,师映川虽然将其带回,但对于方梳碧来说,却未必是一桩幸事。
……
第二日清晨时分,下了小半夜的雨早已停了,师映川在一处空地上练功既罢,便往小楼方向走去,满目所见,远处的山峰恍若一块巨大的翡翠,云岫横亘,浑然一体,在被雨水洗刷之后,显得翠翠欲滴,无数建筑掩映其间,高低起伏、错落有致,如此景致点缀起来,气象万千,一时师映川回到小楼,见季玄婴换了一身崭新的华贵衣袍,冠带俨然,宝相宝花也打扮得利落,怀里抱着季平琰,便笑着打趣道:“你们兄妹俩这一身穿得可真是好看,难道是要相亲去么?”
季玄婴微微一笑,知道他定然是忘记了,便提醒道:“今日是宗主寿辰,我是要去贺寿的,莫非你不知道?”师映川恍然一拍脑门:“哦,是了,确实有这么一回事!”那日在吟雪小筑,师映川从李神符那里得知两日后就是东华真君傅仙迹的寿辰,可不就是今天么!
既然如此,师映川自然不好不去,只不过他刚练功回来,身上出了不少汗,见时间还早,便对季玄婴道:“你们三个先去罢,我得洗个澡……对了玄婴,把你以前的衣裳挑好的给我一套,我已经没有合适的衣服换了。”季玄婴应了一声,便吩咐侍女去准备,自己与宝相宝花和季平琰离开了小楼,前往万花宫。
很快,师映川洗过澡,换了季玄婴年少时期的衣裳,这便往万花宫所在的方向去了。
傅仙迹一向并不喜欢大张旗鼓,因此他每年都不会让人为了他的寿辰去大肆准备,往往只是一些有一定地位的万剑山中人前去简单地祝贺一番便罢了,所以师映川一路走来,只遇见了寥寥无几的一些万剑山弟子,根本没有看到什么热闹盛大的场景,与平时基本没有什么差别,师映川脚程极快,不多时就来到了万花宫所在的地方,四周茂林修竹,亭台楼阁若隐若现,这里与大光明峰的高耸入云截然不同,不过却也是一方上好的福地,宫殿鳞次栉比,广厦连绵,坐落分布于山间,环境清幽,不时可以见到珍奇鸟兽出没,师映川来过这里,自然不必要人引领,自己走便是了,不多时,已经来到了一处轩丽的大理石门楼前,周围并不见有人影,显得有些沉寂,师映川掖了掖被风吹得有些散乱的头发,就准备沿着一条青石路向东走去,不过他刚走出十余步,却忽听有人轻咦了一声,师映川循声看去,却见左前方稍远处的一片竹林里不知什么时候走出了一个人,师映川看清楚了那人的面目,顿时微微一愣,停住了脚步。
师映川的目光落在那人身上,眼中无声地闪过一丝精芒,那人裹着黑底五彩印花缎面的披风,面容精致得仿佛一件温润的玉器,神采飞扬,风姿优雅,双目之中不曾有一丝涟漪,此人是师映川见过的,就在十四年前的那个风雪之夜--万剑山掌律大司座,厉东皇!
而此时厉东皇也在看着师映川,少年那张出尘如画的面孔显然让他想起了当年破庙里那个即使恹恹垂死,却仍然美得不可方物的女子,不过他很快就恢复了正常,同时脸上露出了淡淡的笑容--他已经知道这是谁了。
师映川看到对方脸上的笑容,心中却不由得微微一凛,厉东皇此人他是有所耳闻的,虽然看起来似是性情平和,待人接物也往往比较温和有礼,一般人只看着他那笑容,就不由自主地会放下戒心来,但师映川却是知道,这位掌律大司座隐藏在温润外表下的绝对不会是一颗与表面上一样和煦温雅的心,否则又怎么可能是掌律司这个冰冷严酷之地的主人?要知道‘掌律司’这三个字,往往伴随的便是鲜血与杀戮。
表面上似乎并没有任何异样的样子,厉东皇一边向这里走来,一边轻笑道:“……这位想必是师剑子?果然与你母亲很像。”师映川收拾心情,温言道:“大司座。”厉东皇闻言,微微挑眉:“剑子见过我?”师映川心想我自然见过你,嘴上却道:“虽然不曾见过面,不过倒是听人说过大司座的形貌。”
说话间,厉东皇已经走了过来,他与沈太沧那种冷硬刻板如石的样子不同,整个人却像是一支灼灼的桃花,他的目光在师映川身上略略一转,颔首道:“剑子这是要去为宗主贺寿罢?”厉东皇乃是傅仙迹门下弟子,不过傅仙迹是万剑山剑宗,厉东皇在其他人面前一般只用‘宗主’或‘真君’称呼,以示尊敬,师映川微微抬头,只见厉东皇那双黝黑的眼睛里笑意悠远,令人如沐春风的样子,但师映川先入为主,对此人保持着一定的戒备之心,便不受这表面热情的影响,只含笑道:“正是,玄婴他们已经先走一步,我还有些事情,所以来得晚了些。”
师映川话音方落,厉东皇已微笑道:“……既然如此,那便一起去罢。”说着,已向前方走去,师映川略一迟疑,便也跟上,两人行走在青石小路上,有风吹过,只听周围松涛阵阵,清香袭人,这时却听厉东皇道:“方才剑子看到我的时候,似乎是……认识我?”师映川闻言心中一震,不禁一皱眉,暗道此人好犀利的眼睛,竟好象能够看透自己的心思一般。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