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聂承岩脸一热,刚想辩他是他,他们姐弟是他们姐弟,没那么近乎。可韩乐已经自顾自往下说了:“要不是我姐姐胆够大,够倔够硬气,我也没有今日。如果不是姐姐,我已经死了,婶婶一定会把她卖掉换钱。当日我们离开闵城的时候,她还遣人来追。我姐背着我,烧了桥,偷了船,一口气翻了一座山。我们挨过饿,受过冻,遇过狼……在路上还有骗子和强盗……对我们施援手的大嫂说,让她别这么倔,这么多大夫既已说我没救了,让我好吃好喝过了最后的日子便算尽了心,她也十二了,再几年可以嫁人,到时帮她物色个好婆家,可既是这般姐姐都不曾放弃。”
韩乐说着说着动了情,大眼盈了泪:“城主大人,我姐若不是这般性子,她便不是她,我便不是我了。若真有什么事,我定是要与我姐共进退的。”
聂承岩默默无语,她什么性子,他自然清楚,罚不听骂不走,却绵绵软软地打得他心口疼。韩乐左右望望,又琢磨好一阵,探头过来小小声问:“城主大人,你说,神医先生会不会不想给我治病了?”
聂承岩微微一僵,扯扯嘴角轻笑道:“怎会这般想?”
韩乐盯着他看,悄声道:“我来这快两年了,要能治不是早治好了吗?要不能治,不是也该有说法吗?可我身子骨日渐强壮了,腿却一直不好。你说,是不是神医先生觉得我姐姐还有用处,拖着不让我好,好要挟她?”
聂承岩这次笑不出来了,他们果然是亲姐弟。这韩乐小小年纪,心思却这般敏锐。聂承岩整了整脸色,正色对韩乐道:“乐乐,别人我管不着,但你们姐弟我是一定护到底的。你莫担心。有些难症,不是一年两年便能好转。莫多想,万事有我呢。”
韩乐仔细看着他的表情,似在分辨他话里的真假,然后他笑了,倾身过去搂着聂承岩的胳膊:“有城主大人这句话,我心里就踏实了。”他接着又道:“城主大人别忘了把这话也告诉姐姐,虽然她定是知道的,不然不能这般敢想敢为,但城主大人若不说,只怕姐姐也会多想。”
韩笑真的是想得挺多的,这一连串的事件扰得她有些犯迷糊。在习诊院里,她先去看了言杉,言杉未死,只是当日做戏被抬走,实则偷偷换了一间房。素医馆连夜被下令待审,大家自然无暇细想。此刻言杉已然有好转,沉沉睡着。
韩笑转了出来,又去了林芝的病房。
林芝情形与言杉相差甚远,她头发散乱,一脸铁青,痛苦扭动挣扎。与当初聂承岩一样,她的四肢被牢牢绑在了床边,嘴里被塞了个布卷,以防她咬掉舌头。让韩笑吃惊的是,林芝身上居然也有两道刀伤。
“是神医先生派人划伤的,绿雪的毒性之一,就是令伤口久治不愈。当初公子身上的伤,理应月余愈合,因着绿雪之毒,苦熬三个月才见好。”薛松看到她的表情,遂出言解释。
韩笑点点头,看到意图要杀害自己的人如今象条残虫般的被缚上床板上痛苦求死,她心里真是说不出的滋味。薛松似乎知她所想,叹口气:“所幸你无事,韩姑娘,老天爷还是有眼的。”
韩笑不知该说什么好,正巧小仆过来唤他们吃饭,韩笑便借机把话题转了。她问了这治毒的步骤和方法,薛松一一解答了,饭后又将药册子给她看,这上面记录了当初聂承岩受伤中毒后的疗治步骤和用药。
“我按原来医治的法子,给她灌了水,汤药也服过了,针已经用了,还放了血。她的状况与公子差不多,脉象也是一样的。但究竟是不是绿雪,还得再观察观察。”
韩笑仔细看了册子,问:“她能撑多久?”
“若放着不管,五六日怕是就不行了。当初公子伤重,加上这毒,足撑了三个月,最后那剂药再无效,就真是没法子了。那日,师父下山去接了你上来。如今这林姑娘,我也只能说是十日到三个月之间吧。”
“她与言大夫,神医先生会如何处置?”
“她嘛……”薛松在门口看了一眼屋内痛苦抽搐的林芝,没往下说。韩笑明白过来,薛大夫确实解不了这毒,怕是等林芝熬够了时日,症状细节判定清楚,便是死了。
薛松接着道:“言大夫平素为人不错,也本分守己,这次不知怎地如此糊涂。韩姑娘,你莫怪他吧,他已经受罚了。他一心向医,只怕今后再无缘医术……”他正想往下说,却见林芝奋力挣动,似要引起他们注意。
韩笑与薛松挨近过去,只见林芝努力睁大了眼睛瞪着他们。韩笑与薛松对视一眼,忽然明白过来。韩笑道:“林姑娘,你没听错,言大夫未死。”
林芝嘴里咬着布卷,说不话来,只在喉间发出咕咕的声音。韩笑又道:“我未死,言大夫未死,你是欢喜还是难过?”
林芝眼睛瞪得大大的,似怒似怨似恨,可眼泪却流了下来。她的神情韩笑看不懂,但韩笑心里且怒且悲,好端端的一个美人儿,又有医术,师出名门,怎的就这般歹毒,害了一个又一个,如今把自个儿也搭上了。
薛松在一旁叹气:“林姑娘……”他想说尽力减轻她的痛苦,让她死时安稳些走,想想这绿雪之毒的痛苦,胜过任何酷刑,他说这些也未免太过矫情,遂闭了嘴不再言语。
两人在林芝身上暂未有什么可做的,便换了间屋子,就治毒一事讨论了半日。薛松已命人在屋里加了碳盆保暖,又让林芝大量饮水,催排毒性,但服的第一副药似是没有作用,且林芝忍痛的功夫比聂承岩差。薛松很担心在聂承岩身上用的疗治手段在林芝身上无效。
韩笑问了放血、药熏、火灸、内力催毒的可能性。薛松觉得就这半日来看,前两样看着暂时无甚用处,后两样林芝的身体怕是扛不住。讨论半晌,竟是无果。
食完晚膳后,二人又给林芝服了药,再拔了一次针,但林芝丝毫不见好转,她竟是疼得睡也睡不了,只能抽搐着生捱。韩笑知道这是毒性太强,药里的止痛效用都被压住。她把着林芝的脉,她心跳快得异常。这般状况,怕是两日都挨不住。
薛松也察觉到了不对劲,他观察了好一会,改了药方,加重了部分药的剂量,又与韩笑联手施针,加之弹拨穴位急救,自己又用内力给林芝推脉,两人一通忙乎,总算是把林芝的状况稍稍控制,她似没那么疼了,能闭了眼休息。
韩笑二人松了口气,留了医仆守着,自己转到院里子稍坐。韩笑就着水盆净了手,一边问薛松:“薛大夫,你为何学医?”
薛松有些愣,这么简单的问题,他该将答案脱口而出的,但他竟觉得有些难以启齿。他本是民间一普通大夫,为了理想费尽工夫才终于成功上得云雾山拜师学艺,他天赋不高,要想学有所成除了勤奋之外再无他法。他在山上这许多年,医术是有了,可当年的豪情壮志,他竟然隐隐觉得象天外浮云。
薛松沉默半晌,反问:“韩姑娘,你又是为何热爱医术?”
“医术能给人治病啊,我小时生病难受,是隔壁的老郎中给治好了。那时我便想,若是我也会医术,让我爹娘弟弟,让邻居们都不生病,那才好呢。可是爹跟我说,我是女儿家,不能当大夫。”
薛松轻声笑,当年他爹跟他说的是,儿子,你要当个好大夫。
韩笑又道:“我没想到,这辈子,我会有机会学习如何治病救人,而且教我的,还都是医术一流的大夫。说到这个,主子还真是我的大恩人。我想好了,就算不能开医馆,可一辈子这么长,我还会遇到许多人,若是有伤有病有痛的,我遇到一个,便救一个,也不会浪费这身本事。”
薛松沉默,许久之后低声道:“韩姑娘,我想通了。”
“什么?”韩笑没闹明白。
“我一直舍不得下山,总想着还会有机会多学一点,多受器重一些。可这两年,我能学到的本事越来越少,就连这山上的病人,也越来越少。我守在这,是浪费了我这身本事。”
韩笑睁大眼睛:“薛大夫,你是说……”
薛松点点头:“我不该留恋这些虚幻的名声,我该下山去,我该像从前一般,用我的双手和医术,救治更多的人。”
韩笑咧开嘴笑了,兴奋地连连点头:“对,对,不管是小咳嗽还是小风寒,干活伤了手还是摔了腿,患了头症还是胃病,只要是病,都能给他们治。”不只是追求挑战疑难杂症,还要尽心救助每一位患者,那才是好大夫吧。
薛松笑了:“待林姑娘这事了结,我便与师父说。”
云雾山的徒弟下山,只要云雾老人同意便可,不过这些年来,舍得主动离开的徒弟倒是廖廖无几。顶着云雾老人弟子的头衔虽然在江湖上不愁吃喝,钱银也必是不少挣,走运的,甚至能在朝廷混上一官半职,但这些都比不上在云雾山取得权势地位。守着这山,名望财富都会有。
薛松这番立志走出山外给老百姓治病的想法,让韩笑非常高兴,她兴奋地握着薛松的手正待给话鼓励,却听得老远一声响咳,抬头一看,是聂承岩。
“我以为你是来磨练医术,学学怎么治毒,怎么却是手拉手欢喜叙话?”
聂承岩这番话说得薛松的老脸发烫,忙不迭地站起行礼:“公子,我与韩姑娘……不是这样。我这年纪了,我是说,适才是说到行医之事,韩姑娘心善,替我高兴……”
聂承岩冷冷一哼,挥挥手让他住了嘴。这年纪怎么了,他家这皮丫头就爱跟爹撒娇,他可是知道得清清楚楚,所以年纪像爹的也靠不住。
他朝韩笑伸出手:“你过来。”韩笑心情好,蹦跶着就过去了:“主子,你来看奴婢了。”
“我有说是来看你的?”
“没说。”
“那不就结了。”聂承岩不承认
可韩笑嘻嘻笑:“不用说奴婢也知道。”
聂承岩牵着她的手,忍不住瞪她,她一副受伤心痛的样子跑出来,害他担了一日的心,这会子过来,看到的却是她心情甚好的在有说有笑,况且这是谁的手都能拉的?
他赌气用力捏她的手,韩笑呼痛,他又放了手,嘱咐道:“推我去走走,你不是一直说有个林子很美。”
“对,对,是很美。”韩笑跟薛松挥手告别,说一会再回来,便推着聂承岩走了,也没去想这云雾山里怎么会有聂承岩不知道的地方。
来到了小林里,霍起阳识趣地没靠近,只远远守着。
聂承岩板着脸好半天不说话,韩笑竟然也沉得住气,倚在他的椅子边坐着,透过树影看着月亮,觉得宁静又安逸。
“其实云雾山,也挺美的。”她说,他不语。她又说:“但我更喜欢百桥城。”他有些欢喜,摸了摸她的头。
“主子,我知道的。”
她知道什么?她没说,但聂承岩觉得自己有些明白,但真明白吗?他不那么确定。她这个让人不省心的丫头啊,可以为了别人的生死着急难过,也可以为了一点小事欢喜雀跃,似乎该是很简单的人,但他有时却觉得她会比自己想象的要复杂得多,就如同韩乐这孩子。他们姐弟俩,是很神奇的存在。
夜渐渐深了,她呆在他身边,看着皎洁的月光,吹着林子里的小凉风,想着言杉,想着林芝,想着云雾老人,她觉得累了。他轻抚她的脑袋,看她趴在他膝上睡去。他叹口气,不知道自己犯的是什么病,大半夜的可以不说话,在树林里发呆,竟也觉得挺舒坦。
韩笑做了个梦,她梦见自己长了胡子,变成了神医先生,她大声嚷嚷:“云雾山不收诊金,只收药费。每个大夫,都要认真诊治病人,不论难易,有病便医。不好好对待病人的,赶走。心怀不轨的,关了。起歹念要害人的……那个,交给主子处置。”
咦,不对,她是神医先生啊,哪里来的主子?她真混乱了,乱得脚下的山都在颤。
霍起阳看着聂承岩把韩笑抱在怀里,招招手让他过来,他会意地过去推着轮椅,将窝在一张椅子里的两人推回屋去。韩笑像是做了梦,他听得她嘀咕着:“……那个,交给主子处置……”他忍不住笑了。
结果聂承岩还真回了句:“笨蛋,交什么我都不收。”
霍起阳忍不住咧开嘴无声大笑。
韩笑这一夜睡得并不安稳,好像做了许多奇怪的梦。梦里她一会变成神医先生对着众大夫指手划脚,一会变回自己在给个病人治病,那病人的脸变来变去,病症也古里古怪,一会胳膊没了,一会心不见了,一会是中毒了,可她却觉得明明只有一个病人。总之这一觉睡得,她跟绕着山跑了三圈似的累。
天色刚透着青色时她便醒了,坐起来有些迷糊,想了半天没想到是怎么回来的,倒是猛地念起不知那林芝的毒症如何了。
她匆匆爬起,看自己竟然没脱衣就睡了,跟上回一样屏风也展着挡在她的榻前,就连她亲手写的家训也都贴着。韩笑挠挠头,难道她又被罚了?
稀里糊涂洗漱完,她清醒过来,看看天边刚泛白,林芝今日第一碗药的时辰还未到,她还有时间做些事。于是先把聂承岩昨日换下的衣裳洗了,又轻手轻脚进了屋收拾,打来了热水,高高架在碳盆上温着,又给聂承岩的椅垫子换了新布套,把椅子擦了擦。然后偷偷地打开床缦,却看到聂承岩睁着眼睛看她,她吓了一跳。
“主子,你醒了?”
“你一晚上动静这么大,哪能睡得好?”聂承岩不高兴,等了半天听她干活的动静,她却不来看看他。
“奴婢做了好多梦。”
“哼。”他当然知道,她爱说个梦话,他听得梦中似乎很多人,但是没有他,这真真是气人。
“主子再睡会吗?我要去习诊院了。”
“我起了,替我梳头更衣。”他的要求很正当,韩笑没得推拒,赶紧快手快脚地伺候他起床。可聂承岩起床速度比不得常人,光是如厕就比别人费时候,再加上他喜洁讲究,一通折腾下来天色已经亮了。
韩笑收拾完,道:“主子稍待,一会秦艽来给主子点穴按摩。奴婢先去习诊院了。”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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