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兰岛周围的海水,骤然下降数十尺。
岛上的居民原本在惊愕瞪视琼波邑方向的异样天变,现在都知道:大海啸要来了。
几百年不遇的大海啸,这会儿终于决定出场逛一逛。
而一只白狐紧张的竖起耳朵、扯紧尾巴,踩风踏云而行,刚刚从桑邑、赶到琼波邑。它看到足下已是一片人间地狱。
蓝兰岛上响起尖锐的哨声,伴以鼓声、号角声。各村各镇各街的海民们,有的喊有的骂,手下都不停,忙着收拾东西。
海上风波恶,没事儿就刮个大风扫个大雨什么的,还得时时防天灾。所以经过历代的发展、以及本代女君裳的大力倡导,觉城诸岛已经积极建设起灾祸预警、避灾、救灾系统。
觉城地理特殊,海多地少,岛多而大陆少。所以,除了琼波邑这样依附着青神岭、作为大陆架沿伸的地带,仍然像其他城一样用“邑”来作区划,其他就直接拿岛来作行政单位管理了。
正所谓十二大岛、六十一小岛。
这六十一小岛是具了名的、上面也有常驻人口的。其余只是露出海面一个头的小小荒岛、仅仅是几块礁石而已的礁岛,甚至有时露出水面、有时干脆被海洋淹没的所谓海漫岛,数不胜数。
觉城岛、礁的管理,以十二大岛为中心。有行政举措,也从十二大岛开展出去。
蓝兰岛是离琼波邑最近的一座大岛。
它名儿为蓝,实际上颜色并不是蓝的。它旁边的海水才是蓝的。
它名儿里还有个“兰”,实际上并不长兰草。蓝兰岛的土壤在岛屿里也算肥沃了,但整体气候环境还不足以让兰草生长。
它之所以以“蓝兰”为名,就因为传说中,有仙人养了只小鸟儿,爱这一处海域风光好,着小鸟叼了一株兰草,投入海中。于是就有了这座岛。
从空中看。这座岛的形状就像一株兰草,长着两片叶子,弯弯儿的,里面的一片叶子。与草茎的底部几乎重合。
也就是说,蓝兰岛实际上是一个半岛的形状。一个圆,圆上有个缺口。缺口里面的水域,形成了天然的避风港。
海水一退,避风港里的水位也跟着要退,但因为半岛缺口小,一时不能全部退出去,急着翻腾冲撞、连带里头停的船儿也都剧烈颠簸。
亏了这水一时退不出去,里头的船只幸免搁浅。看守者连忙将情况上报,上头紧急下令。将港口的大闸合下。
这大闸本是为了防风浪的,如今也免了港内的水完全流干。
港里的船只,得以往更安全的地方靠泊、系紧。
港外的船只,船长机敏、船舶驾驶性能好的,已经趁着大闸未合前。紧急冲进了港中。冲不进来的,可没办法了。
呜呜的螺号、咚咚的鼓、尖锐的哨声,招呼着船里的人全部上岸,同岸上居民一起,往避难所去。
蓝兰岛是个环岛,有两片叶子,一片叶子补完了圆环、护住了避风港口。名为“内叶”,另一片叶子却向外伸展出去,名为“外叶”。
外叶在打渔方面有优势,风雨来时却很容易受损。
内叶和草茎环成的圆形内侧,蓝兰岛当局修建了避难所。
大灾时,所有外叶居民、以及屋子有危险的内叶居民。都被要求尽快躲进避难所里面。
居民们的财产,当局也早就进行了引导,尽可能储备在当局修建的银库里。这银库也就在避难所的一边。
避难所的另一边,当局修建了食水库,储备的淡水和粮食。保证新鲜,并能供应全岛一月所需。
在女君裳的坚持下,十二大岛,都建立起了避难所制度,未必都有蓝兰岛这么到位、完备,但总有个意思在。
这制度能在大灾来时,尽可能使得居民保住性命、以及一部分财产。
修库、还有演练避难程序时,蓝兰岛上也有很多人啧啧称烦,但女君裳坚定不移的要求岛守推行下去,岛守只好竭力的办到了。如今发挥作用。
当海水急剧落下之后,暂时什么后续举动都没有。世界静得如死。蓝兰岛上人们,几乎已经全部躲进了避难所。还有一些人想回家再拿点东西、或者爬到高处看看动静什么的,有官吏在劝阻他们。而港口的工作人员紧急抬起小闸板,让离得近的一些船只能够再躲进岛内港避难。
根据他们的预期,离海啸来,还有两刻钟到一个时辰左右。
时间到。
海中又发起异响。
闸板坚决的放下、放死。工作人员躲到地下室。这时候还没给自己找到掩体的,可以抓紧时间超度自己了。
白狐在琼波邑上空,焦灼的搜寻:他放出的棋子,不可能就这样散落了。老天不可能给他开这样的玩笑!
远远的天边,一条白线。
那白线镶在深青的天际、和平静的海边之间,有一种神异的美感。
白线推近。
似乎速度推得是徐徐的,三刻钟之后,已经接近蓝兰岛。
从琼波岛那边,到蓝兰岛主岛,快船要走一天。
这白线的速度,比人类的快船,还要快上二十倍。
当岛上的人类能看清它时,它已经不再是一条线,而是一堵墙那么高了。
那堵墙推过来的声势,已经颇为惊人了。
白狐怆然。他在半空中,见底下的海水,向四周推开去,那舒展的姿势,仿佛是一次欠伸。大洋的欠伸,如此壮观、而不容抗拒。理智告诉他,他的棋子大约是已经死了。然而他在收宝刀、慕飞为徒时,给他们度了狐息。这狐息还千丈游丝、若有似无的存在。简竹不能相信宝刀已死。
她还没死。她在哪里?
那水线推得离蓝兰岛更近,已经是一堵巨崖。
左边不知延伸多远、右边不知延伸多远,其高如蓝兰岛最高的山峰,顶上镶着咆哮的白浪,崖身却是一片蔚蓝。它推到蓝兰岛。
扑向蓝兰岛。
有人到现在都没能进避难所。他扛着他舍不得放弃的家什,抬头,还以为自己在做梦。
刹那间他什么都听不见。但见一个蔚蓝的梦张开双臂包向自己。
在那蔚蓝的胸怀间,有三个人,当中被脐带似的东西紧紧相连,都闭着眼睛。神情平静如死。相貌都美,似龙宫出来的孩子。
那人想:“我一定是在做梦。”
然后他就连想都不能再想了。
浪墙扑来。他一生所见所有的大浪,与这次一比,都简直算不上浪。
蓝兰岛半张外叶,都被巨涛完全没过。
岛内叶也经历了前所未有的冲击。
拍击起的浪花,高可弥天。拍击的声浪,震耳欲聋——这可不是比方。灾啸过后,岛上几乎所有人都抱怨,听力有了不同程度的下降。还有的人直接被震聋了。
岛上原来还养了一些牲畜,供吃肉什么的。这次海啸之后。也几乎死绝。幸亏蓝兰岛不必抓紧补充进口牲畜——海水掀上来的各种海洋生物,留在岛上,根本拣不完、吃不光。
这些海洋生物,基本上都已经被海啸震死了。
更多的海洋生物尸体,随着褪去的海水。回到了大洋中。一直到半年之后,年、觉、已诸海城中的岛、邑,还会有死鱼漂到岸上。就是死在这次海啸中的。当然,到那时候,它们已经严重腐烂了。
海潮肆虐了半天,这才退去。风雨倒是大作起来,要替它退场助威一般。
海潮褪时。有三个人,像鱼一样,本该随着它一起退去。
他们还有一口气在,但已经全然没有挣扎求生的能力。退到洋中,他们是一定要死的了。
有团白光,分开水。将他们抱起。
这三个幸运的家伙,留在了岸上。
他们不言、不动,如死鱼。
简竹抚触着他们。
兼思,一子,宝刀。
安城的仲少君洪缣。华城的媛方慧,将门虎女薛宝刀。
简竹都知道他们的身份。也知他们能生还,多亏了化名一子的华媛慧。
当琼波邑天坼地裂、湖竭海沸时,一子抢着把兼思先救了出来,又和兼思一起把宝刀救了出来。当初一子将百宝鱼囊藏在石下时,已将几样最得用的法宝取出留在身边,其中就有雪筋线。她以雪筋线将三人紧紧相连。
百年不遇的大海啸里,水性再好、挣扎得再凶,也没有用。只好随波逐流,碰运气。
运气却也有不同的碰法。
一子估计琼波邑既是海啸的中心,海啸的巨浪规矩是从啸中高高隆起,向四周推去,那末他们几人必被海浪高高举起。在举起的过程中,不会受猛烈撞击。撞击要等海浪推到远处、遇到其他岛屿陆地时才发生。于是,死亡可能第一来自举起过程中的溺水、第二来自随浪拍到远处时的撞击。
礁石不断咔啦啦挤压破裂。一大批人已经被浪舌卷入海中。大牢这里因为地势比较高,一时浪头倒还上不来。而石礁也比较坚固,暂时没有全面崩塌。
而坼裂的缝隙已经喀嚓喀嚓延伸。这整片礁崖还能支持多久?半刻钟?一盏茶?
忽一个大浪抛高,天隙里漏出的恐怖天光中,宝刀看见了牢子。牢子抓紧一块船板,脸扭曲得不像活人。他在高声呼叫。
整个世界的狂暴声音中,宝刀本该不可能听见他声音,可她却分明听见了:
“如果我爷爷也能写书,把他的故事记下来……”
那又怎么样?
后头的话被海浪吞没。
一块崖头已经破碎,一头栽入下头喷着白沫的海洋。
刻不容缓。
一子对宝刀、兼思道:“得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