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刀坐在大树底下,闭上眼睛,可以感觉到无限的绿意。那绿意是融在阳光中,透过眼皮,沁进人心底。
轻轻的,脚步踩着枝叶、砾石,一声声近来。
宝刀睁眼,看见兼思。
他对她说:“成品出来了。”
“我知道。”宝刀说,“我知道一定是好的。”
她花了这么多心情去期待、这么多精力去追寻、这么多时间去培护。最后根本不用看,她也知道是好的。
宝刀记得,曾经有一次,她爹爹,白顶天,要去做一次很重要的切磋。在那次切磋之前,白顶天做了很多准备、练得很辛苦,以至于宝刀第一次在缠着老爹陪她玩时,被凶了。
宝刀当时嘴一扁,就要哭。
“不哭啊!”白顶天叹了口气,放柔声音跟她讲,“爹爹出去,给你赚糖回来啊!如果爹打输了,你的糖就要给人家了啊!”
虽然刻意放柔声调,俨然跟平常一样温柔,但宝刀还是感觉到,这声音下面,有什么东西绷紧了,仿佛搭箭的弦。满满杀机。
因为太过严重,这杀机已经无法收放自如。谁如果在这时逼他太甚,哪怕是爱女宝刀,他都无法像往常那样宽容应对。
宝刀被吓住了。白顶天叫人来带她去玩,她虽然满心不乐意,还是乖乖去了。
去之前,她忍不住回头问:“爹——”
“唔?!”
“我就问一句啊!”宝刀飞快道,“你给我带回的糖,是不是别的小朋友的?我不喜欢。你不要去打好不好?我不吃糖好了。”
说的时候,她眼泪满满在眼睛里,要涌出来了。
白顶天好像脸色也有点变化,不过胡子太浓密,看不太出。
他确实静了一会儿,才告诉宝刀:“可惜……没关系的,你去吧!这些让爹爹来考虑好了。其他的。等你长大再说。”
“我长大了嗳。”宝刀轻声对兼思说。
“嗯。”兼思当然知道这句话背后的意思。他在宝刀身边坐下来,道,“没关系,慢慢来好了。做得到的事。就一步步去做。做不到的事,急也急不来。”
意思好像还是没有说完。
如果要把他的意思补充完整的话,应该再加一句,譬如:“反正有我陪着你。”或者说都不要说。反正她的手就搁在地上,他的也是。只要再挪一点点距离,握住她的手,就好了。
这一点点的距离,他过不去。
因为他打心眼里知道,他没有信心给她任何承诺。他没有信心给她任何东西。他甚至没有资格去争取给她承诺的能力。
他不能尽展所长、他不能熠熠生辉,他只能沉默的守护着故土。像抹影子。不即不离。故土有事,他随时愿以命相殉;故土无事,他能做的就是隐藏起自己,不给家乡添一点点乱。
他的存在,已经变得如此尴尬。而可悲。
即使如此他也没有崩溃,因为他还是君子。君子的好处就是,不管在怎样的逆境里,有道德观支撑着他们。
可是宝刀不一样。
兼思想,如果白顶天已经死了。如果有一天,宝刀发现,她是一个人孤零零的在世界上。哪儿都回不去了——连强盗岭白龙寨都被开发成风光旅游区!——那白宝刀怎么办呢?
兼思担忧的问:“你到底为什么从简老板身边离开?”
有简竹在,简竹一直会为她的精神状态负责、给她找新的人生目标,敦促她、激励她。兼思是这样相信的。
宝刀与简竹分道扬镳,是兼思最觉不可思议的事。
“你不是也离开简老板了吗?比我还早。”宝刀反问他。
“……”兼思含泪蹲地画圈。所以不是说了嘛?人跟人不一样——
“离开之后你到底都办了些什么事?”宝刀继续追问他。
“……”兼思无言以对。
“这么着吧!”宝刀下决心了,“我跟大乔老板说说,觉城的原料市场开拓。交给你!这么多破网,全运到张邑加工,运费也不方便。肯定要在海上搞几个初步的加工点。你来好不好?你应该不会那么没用的!至少帮忙记帐总行吧!”
“……多谢。”兼思继续泪流。
亏他还在为她担心,没想到在她心目里,他仍然是比较需要照顾的一个!
“好吧!”宝刀掸掸衣襟站起来。“我们一起去检收成品纸。你帮我想想,要怎么收破网比较好。等岛守回来,我们告诉他。”
——这个时候,云裳会亲自来岛上视察灾后重建、并与白姑娘亲切会谈的消息,还没传到岛上。
云裳做了这个决定之后,直接把消息传给海盗帮。
树人岛,正好在蓝兰岛和京岛中间、比较偏南的一点。一子往树人岛去,云裳的消息往树人岛传。一子正好和云裳的信使先后脚到了树人岛。
一子在岛上找树人痕迹时,云裳的大局,终于开始收网。
比较重要的一步就是,派人去找兼思。
不枉简竹特意把兼思往觉城那边送。云裳的耳目,用最快速度发现兼思不平常。而云裳也用最快的速度确定:这个应该是流亡的贵族后裔,而且很有可能是安仲少君洪缣。
云裳把洪缣一行人留在海蛇帮里。同行的来福、来宝,也算是简竹送给海蛇帮的礼物,云裳也果然善加利用,已经让他们联手打造大船。
不只是能征战的大船,更是能远渡沧浪洋面的大船。
与自然力量争斗,比起人类之间的争斗,更难。
目前沧浪洋上也有一些船只来往,给东、西两片大陆维系起最基本的人文与商品交流。十二城的西陆,知道东陆有个巨大的帝国,执政的称为“邪帝”,他们一些文化产品……虽然比不上西陆,毕竟也有独到之处,某些土特产倒也不错。而西陆的很多东西。如果能平安运到东陆,东陆人是疯抢的,商人利润是以千百倍来计算。
如果能有一种质量过硬的大船,配上来宝的观星技术——据他所称。能用星星来预测风向与气象的办法——横渡沧浪洋就是可能实现的事儿了。
来福之死,对简竹、云裳来说都纯属意外。这且不论。兼思没死,比来福没死更重要,两边都松口气。
大自然摆在那儿,今天死了个技师,影响了征服步骤,别人一样难以征服。千百年之后,该征服的迟早还是要征服。
政治斗争,可就是眼皮底下的事儿,微妙因素之间的角斗。迟一步就是迟一步。这颗棋子没了,可就完了。
幸亏他还好好活着。
云裳这会儿派人去找他,就是打算用他了。
用也不好好儿的用,先要调戏他一下。
那人啊,躲起来。悄悄给兼思打手势。
兼思一看:海盗怎么跑这儿来了!
他不敢高声,生怕惹出大乱子。
宝刀奇怪,拿手在他眼前晃:“嘿,看哪儿呢!我们一起去收成品纸啊!然后——”
“你先去。我随后就来。”兼思支吾。
宝刀拧了拧眉头,不过还是先走了。
兼思蹿到隐秘处,问那海盗:“什么事儿?”
那海盗,云裳的信使。装得跟真的一样,先是恭喜兼思:跟白姑娘相处得不错嘛?
兼思嗅到了不祥。他问:“恭喜是什么意思?”
海盗就告诉了兼思:上头下令,要刺杀这黑商。朱公子既然跟她相处不错,那再好不过啦!就请朱公子悄悄地把她杀了吧。
“什——么?!”兼思大怒。
海盗缩缩头。在这位温文尔雅“朱公子”身上,他第一次感受到了凛然气场。
阿星挑袜子。
红褐黄绿青蓝紫各种颜色的袜子。
红有赤红、大红、米红、茜红、珊瑚红、石榴红、踯躅红、栀子红。
褐有艾褐、茶褐、银褐、砖褐、葱白褐、丁香褐、棠梨褐、迎霜褐。
黄有蛋黄、鹅黄、乌黄、杏黄、琥珀黄、金鱼黄、水鸭黄、萱草黄。
绿有茶绿、葱绿、淡绿、柳绿、金松绿、抹茶绿、水墨绿、松花绿。
青有豆青、钝青、石青、天青、伽罗青、梅子青、木柠青、鸦烟青。
蓝有宝蓝、碧蓝、绀蓝、湖蓝、月光蓝、珍珠蓝、薄缥蓝、深海蓝。
紫有粉紫,绛紫、乌紫、茄紫、鸠羽紫、鸡头紫。马莲紫、牡丹紫。
上头绣的有飞翎细羽、有湖光山色,有草底虫振翅、石边听涧鸣。有一层颜色下又透一层颜色,层层套色的针法;有翻过来翻过去都能穿出漂亮花样,双面绣的针法。
安城不愧为丝帛织绣的沃土,光是小小袜子。就有多少说头。
阿星挑了一双,又挑一双,把那成百上千的精品袜子,都挑了个乱。旁边伺候的婆子,敢怒而不敢言。
最后阿星总算把一双袜子穿在脚上,婆子松口气:“姑娘好眼光!这百鱼纹,栩栩如生,每条鱼的姿态都不一样,鱼鳞上的光泽——”
阿星又把袜子脱了下来,换了一双素白罗袜:“还是这个舒服。”
婆子终于腮帮子抽搐,张嘴——深吸一口气,忍无可忍,从头再忍。仍然不敢发作。
阿星穿好袜子,再去挑鞋。鞋子的式样就更多了。质地花色且不论,光是式样,重头履、笏头履、尖头履、平头履、翘头履、圆头履、高墙履,能叫男人们晕了眼,而女人们如入花彩蝶,乐不思返。
阿星挑剔得更久。
至于衣、裙、带、巾、发式、佩饰,就更别提了。
但她最后出现时,还是耀花了所有人的眼睛。
说什么清水出芙蓉?刻意雕饰之后的美人儿,果然更加精丽夺目,叫人不敢仰视。这当儿,她素衣素容是什么样子?人们简直想不起来了。
“伯少君有了绝色爱宠”的消息,也就像长翅膀一般飞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