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明远的,绵绵缠缠,化为唱词。
“编成戏了?真好啊。”病榻上的英英轻声感叹。
归明远看着她,一点都不觉得好,只觉得夏天怀孕的女人真惨。
她不能碰冰、不能吹大风,免得伤了身子。但她又不能闷在房间里,免得闷热得晕了。要伺候她,只能把她放在透点风、又不厉害的宽敞地方,旁边地上泼着井水、放一点儿冰,给她沁那么一点点的凉意。
这都是要人伺候的。归明远雇了个婆子,连烧饭什么的一起做了,不叫英英伸手。
说什么“女的怀了野种,男的气不过”的说法,终于静了。
如果不是自己的老婆、自己的种,谁会做到这么好呢?那些人是这样想的。
英英自己知道肚子里的是谁的种。归明远对她这样好,她实在有愧。有时她都忍不住以为:难道这人爱上了我?
可是,难道天阉也会爱人吗?
再说,归明远看她的神情,并不她孩子他爹那种轻怜密爱的眼神……倒总有点紧张兮兮、狠霸霸的,搞得她总怀疑自己做错了什么。
像现在,她奉承归明远,想来总不至于奉承错,归明远偏偏眼神不知盯在哪里、不知想什么,又露出了那种绷得紧紧的阴郁神情,英英又吓到了,缩着头,不敢再吱声,过了会儿,归明远灵魂归窍,匆匆道:“那不算什么。只是叫人家唱点片段而已。”
“有了片段,整篇儿也就快了。”英英尽个好女人的本份,安慰男人。
“哪里的事……我写的那种……要编整篇戏文也不容易。”归明远有自知之明。
戏文是要唱的。或七字、或十字、或三五字,衬着曲调,流水价下去,字眼儿要漂亮,不能太大白话,又不能太粗野,有失体统,还不能太长,否则唱戏的得断了气。
归明远的作品几不沾边,也就是华彩片段能稍微拈出来唱一唱、念一念、比一比,整个故事从头到尾,那是唱不出来的——那得排几天几夜的大戏了。
因了这个缘故,简竹已在帮归明远推动作品流传,归明远也没有太高兴,因为觉得靠这种形式,没有太大前途。
英英只好勉力劝慰他:“简老板很厉害,一定会帮你想好法子的。”
归明远也只好信这个。
“那……”英英开口,欲言又止。
“什么?”归明远问。
英英真说不出口。
“你快说!”归明远等不耐烦了,差点没吼出“有屁快放”。
问题是,这种话,跟慕飞讲不要紧,说不定越讲还感情越好。但对女人可不行。
英英一回身,脖子一缩,彻底啥都不敢说了。
归明远拂袖:女人就是麻烦!不怪他对女人没兴趣,女人真难叫人产生兴趣啊!这个女人,他完全是出于人道主意关怀——好吧,也是按社会风俗,他有了点钱,得成家立业,接进这个女人成家比较方便——总之他就出于好心善意,关心爱护一下,惹得这么憋屈!
憋屈得就像安南的暑天!
归明远受不住这个。英英不说,他也不能摇着她把她的话抖出来。他只好走了。
英英对着床里头饮泣。
以前她没有这样爱哭。怀了孕之后,情绪不一样。
哭了一会儿,归明远粗声粗气的声音响起:“你可以哭完了没有!”
英英吓得把脸埋在枕头里,遮了哭声。
归明远受不了了!
他欺负她了吗?有吗?为什么她脸埋在里头,不怕憋死!
他不得不发怒:“你要憋死了,一群人又要跑来跟我问长问短!”
上次那些姑婆们,他心有余悸,无论如何都不想再遭遇一次。
英英满脸泪痕赶紧把头拔出来,强忍眼泪,却忍不住抽答:“对、对不住先生……”
上次原是她害他:他好心帮她,可惜手艺太差,鸡肉和鸡汤,都糟透了。她本来胃口就不好,无法入喉,又不敢直接给归明远提意见,只好先放到一边,等晚上,想悄悄泼了,被归明远撞见,吓得摔了碗、也摔了跤,顿时眼冒金星、不省人事,好歹被洛月救活。院里女人们嘈杂,洛月抿了抿唇,挂笑出去道:“归先生,大喜!夫人母子平安。夫人正叫您哪!先生还不去看看?”
院里女人们暂时收敛。洛月给英英使眼色,英英晓得厉害,反复向归明远道谢赔罪,演出些夫妻和睦举案齐眉的模样,才算释了众人的疑。
若是英英当时就一命呜呼,归明远得吃官司!
想到这里,英英都心惊肉跳:平白无故,无亲无谊的,人家把她这个双身子女人,接到家里来,费银费米的养着,就已经够意思,若再吃上官司,她造多大的孽,如何赔得过?
“先生放心。”英英咬咬牙,“妾一定将养好身子,再不出状况,连累先生!”
“那是最好。”归明远听了一半儿欣慰、一半儿不太信。
“等养下小孽种,若先生不喜欢,妾就带着躲得远远的,不碍先生眼。妾这贱身,也不会一直连累先生。等度过这日子,这贱身子能劳作了,就自己劳作赚钱,不给先生再添麻烦。”
“你能赚几个钱。”归明远听了就冷哼,“你又能吃几个钱!”
英英被堵回去,心里更郁闷。
若说他恨她吧,他桩桩举动,都是为她好,话里话外也颇有恩情。若说他爱她吧,他这言谈举止,实在没点儿留情在。
肚子里小冤孽动了一下。算了!英英不多想了。总之先把小东西养下来,等着他亲爹来罢……
那冤家,总会来的吧!半夜枕边,絮絮哝哝,总不会全是假的?他远去,若赚了钱,总会回来看看她?那时她就熬出头了。也不指望能当他正妻,但替他生了骨血,一个小妾总做得?若生个男丁,功劳还要大,他总不会不认。
英英抚着肚子,拿定了主意,心定了多。归明远对她如何,她都不想了,该吃就吃,该睡就睡,总之把孩子养下来是最大的事儿。
洛月说好会来帮她看脉、安胎,却没有按时来。
等来了以后,她告罪道:“因宝姑娘要走了,帮着收拾东西,所以来这边就晚了些儿。”
英英道:“那边重要!月姑应该的!晚些儿就晚些儿——不知宝姑娘去哪里?”
洛月就说了宝刀的去向。
英英一听:西行?
画城、未城?
哎呀她脸色就变了。
洛月叹气:“我知道你那个,也说是走西商路线,要往西走。”
英英低道:“月姑。”
洛月道:“别瞎闹腾!你已有了个好老公,还指望什么?要托信,你如今的老公怎么想?这些时候,这么多人东西来往,也不见你要托个信去找人,这会儿听到风,你想起雨了?你也是个胡闹的。”
英英叹口气道:“月姑说得是。”
从一切理智出发,她不应该托人往西找她孩子的爹。那男人,若是一切顺利,早该托信回来给她。到现在都没信,她再傻,也应该知道,是有点什么事情发生了,托人去找,人家自己有事,随便找找,未必能找到什么。真正无用。反而白花银两——托人去西边找人,当然要花钱的。
以前英英没钱,现在她有了一点,是归明远给她家用的,也不宜花去找她孩子的生父。
她懂。她懂。
可是,也许是怀了孕的关系……就让她把一切都推在怀孕身上吧!她的心情不是自己能够控制。她就是想找一找孩子的爹。
西行一去,那人杳如黄鹤。别人找不到他,宝姑娘也许能找到吧?英英想,那毕竟是宝姑娘啊!把安南搅得天翻地覆、只身前往海城、大灾大难中都能生还、而且连对方君主都惊动了。这样传奇好运又能干的姑娘,也许能帮她找到孩子的爹?
英英想啊、想啊,愁思满腹,茶饭不香。
归明远都看在眼里。
他也看明白了:这应该不是病,而是心事。
这个怀孕的女人,会有什么心事?他又不是傻子,一想就想明白了。
终于他坐到英英床边,对她讲:“你要想那个人,等生好了,再去找。现在多想也没用。而且影响孩子,对不对?”
口气还是很生硬,但说的话总是体贴的。英英眼泪下来了。她说:“归先生,妾对不住您。”
“你又没骗我。娶你是我答应的。什么骗不骗?我要娶别的女人,我才对不住她们。”归明远板着脸道。是说实话,不是开玩笑。但英英不知为何“噗哧”一声笑了出来,赶紧收住。
“你多笑笑吧。”归明远叹道,“就算你对不住我。我看你整天哭,也看不下去。你笑了,我也舒坦点。”
真是个实诚君子!英英感动。她运气好。她母子运气好!可是……她怯怯问:“听说宝姑娘要往西,我能托她顺便找找吗?万一那人……有个三长两短,我……我就知道一下?”
归明远呆了呆:“好像没什么用。”
是这样的。英英别过脸,不敢多说了。
归明远也就走了。他还有很多活要做呢!可是做着做着,英英别过脸后那脖颈,总在他眼前晃。不是泪眼。人说泪眼能传情。可这一段脖颈怎么都能含着悲愁!他丢下笔,跟慕飞请假:“我走开一下。”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