唬住了男人和英英之后,二娘又来软的。她对男人道:“一日夫妻百日恩,我同你是长长久久的。我生不出孩子,也知道对不住你。你有孩子,便是我的孩子,难道我不愿意养个儿子在膝下吗?只是你若要留那女人下来,我的位置在哪里?你总也不想跟我撕破罢?我们想个别的两全法子。”
她又对英英道:“都是女人,谁也别为难谁!这男人,只有一个,这家店,是我肩扛牙咬做下来的。你要从我手里劈走,那是要我的命!我生不出儿子,你这娃儿好不可爱,我肯养。你不如留他在这里。我给你钱,你回去好好过日子罢!真的,你这么年轻,还能生,又有了钱,比什么不好?”
其实英英跟着归明远的话,已经不能再生孩子了。但英英说不出口。那是归明远的,她没办法对二娘泄露出来。
男人也劝英英把孩子留下来,举了各种理由。
其实各种理由都抵不过一项缺陷:画城!多乱的地方、多么丛林法则的地方!把小婴孩留在这里,就像留在丛林里一样!
可是英英也知道,天大的道理抵不过一个前提:这个男人,是小孩子的父亲。英英自己承认了这一点,男人也确信了这一点。
人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了猴子满山走。当年那男人若是带了英英去,英英还不是在画城生孩子、挣扎着过日子。那孩子还不是随他们在画城长大。
孩子跟着父母、女人跟着男人,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儿。归根拢底,男人为尊。
这男人不要英英,就要孩子,英英也没法儿跟孩子的父亲争吵。要在画城带孩子,说真的,二娘比英英能干、可靠得多。这样说起来……
英英一句辩驳的话都想不出来了。
她最多嗫嚅一句:“我吃了这么多苦……”
“有报酬的!”二娘利索的把准备好的谢礼塞到她手里,以及很多甜言蜜语。
很早很早以前二娘就发现,多说好话,可以省下很多钱。甚至有些事光靠钱难以办到,加上好话就容易得多。
二娘觉得,为人处事啊,就像乘着一驾马车,马车的核心当然是钱。钱之所至,完全是碾压式的。再加上一侧用狠话武装、另一侧用好话来装点,跑起来那就太顺畅了。
“我若不把这孩子当自己亲生的。天打雷劈!”二娘甚至这样下跪起誓。
男人感动极了。现在他对二娘感情更深了。
英英怎斗得过他们?不,应该说从她会抱着孩子远远来寻那男人开始,她就注定是个输家。
英英终于把孩子留给了孩子的生父与二娘,只身回到安城家里。
她以为那已经是她的家。没想到,仍然只不过是归明远的家。
英英一边殷勤请简竹进去坐坐、一边手按在篱笆上要开门。她却见到院里已经坐了两个人。
一个是归明远,另一个是洛月。
当她怀着孕、走投无路时,正是洛月臭骂了她一顿,把她救出来,找了归明远,作了她的归宿。
如今,也正是这个洛月,与归明远呆在一起。洛月手捻着线,把它绕到一个线轴上,归明远将她头发上粘着的一点絮绒摘掉。
两个人神情都很自然,动作本身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除了指尖和发丝一触即分,根本没有任何肌肤之亲。然而这自然而然小动作里透出来的亲密感,就像空气中饭熟了的香气一样叫人无可怀疑。
倘若两个人悄悄摸摸手、摸摸脚,一副烈火干柴的样子,这段关系尤可以破坏,努力点泼冷水就好。一旦两个人进行到刚才表现出来的这样自然亲密程度,才叫作生米熟饭,无可挽回了。
英英手指冰凉。
简竹很识相,早已悄悄溜走。
院里两个人抬起了头。
与其说英英发出什么响动,惊到了他们,不如说是气氛。英英像一只飞快死掉、而且变得冰凉的动物,身上散发出的凉意和死氛,惊扰了他们。
归明远顿时跳起来,手足无措:“呃,那个,我……”
洛月一开始也惊慌,但很快就镇定下来,把线头放回篮子里,拍拍衣襟,起身打开门:“妹子,回来了?快进来。”把英英的手拢到她的手里。她的手很暖和。
她让英英做,给英英倒热茶来。整个动作都很自如,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看起来她已经是这里的女主人了。
“对了。”英英苦涩的想,归明远的这处居所,本来就是洛月帮着布置的。
洛月款款的跟英英解释发生了什么事。其实也就一句话:
在英英离开的日子里,归明远忽然对洛月产生了感觉。他在洛月面前,可以做一个男人了。洛月呢,也觉得他不错。
这事儿要往细里深究,非常神奇,简直像高山化为平地、沧海变作桑田,这样大的变化发生在人心里,只是白驹过隙的刹那,却又丝丝缕缕有迹可循,深究起来可以写厚厚一本书。比归明远到现在为止写的全部书加在一起还要厚。
要简单呢,也只有一句话:
洛月够骚够劲!天阉在她面前都有希望。归明远这阵子生活好了、身体养得好了、事业也顺了、对人心所谓黑暗面挖掘多了搞得自己也有点蠢蠢欲动。天又冷下来了,两个人还是靠近点比较暖和。天阉也产生了靠近人的。于是不知怎么一来……
但归明远发现自己对别人还是不太行。也就是对洛月还能搞搞。
看来他只有跟洛月过日子了。
“妹子,这事儿谁也料不到。就算计划都不能这么计划成功的。完全出乎意料,你说是不是?”洛月对英英道,“我们还以为你去了没这么快回来呢。你还顺吗?你的娃呢?”
英英出于一种出奇麻木而镇静的状态,回答了洛月的问题。
“啊,这可真是……”洛月同情理解之色更浓,“没事。也不要紧。他们说得也没错。你还年轻,还能生。他们又给了你钱。真是!画城人扫扫旮旯子都够我们过几年。你有了这笔钱傍身,又没了娃儿累身,月姑还能给你找条好出路,你放心吧!”
英英大笑起来。
人家帮她考虑得这么贴心、替她前途保证得这么辉煌,她只好笑了。
她的笑声这么大,吓得门外一个客人浑身一抖。
客人是沈夔石。
沈夔石的事业轨迹,跟归明远不太一样。当年,归明远在家里备受讥诮、走投无路、看来只有改拿锄头刨一碗饭吃的时候,沈夔石也怀才不遇,但至少有书商约他画春宫画。他不肯接受,那是另一回事儿。总之他的生存压力没有归明远那么大。
后来,两人都到了简竹麾下,很快沈夔石可以在赫蹄上画各种市井小画,深受民众欢迎,归明远却仍然打着小杂工,大作刊行遥遥无期,日夜担心简竹终有一天要把他踢出去。
如今,归明远大红大紫,成了洪综面前的红人,写的短篇、中篇,也为人民群众喜闻乐见。当今文化界的普遍意见是:他创立了一种新文体。名为打油下水体!
意思就是,连打油郎都能看懂他的文体。而他写的东西,往往朝人心底阴暗、芜杂、而真实的层面去挖掘,就像下水道。
不管是褒是贬,总之归明远红了,而且一代宗师的位置已经奠定了。
沈夔石仍然只是画个小画的家伙。
他已经有阵子不来见归明远了。
就像一个姑娘家,长得也算美,忽然一下子,闺中蜜友被人家热捧,而她自己倒是默默无闻了。她也不愿意见这个闺蜜。
归明远不善于安慰人。再说他也太忙。于是他也没主动去见沈夔石。
如今沈夔石来了,偏在这么个时候!归明远正暗自叫苦,还有更苦的事儿来:英英一笑裂金石,声势远播。
主人呆若木鸡、客人虎躯剧震。
震完之后,沈夔石问归明远:“那……是嫂子回来了?”
“是你弟媳回来了。”归明远垂头耷脑。
“怎么回事儿?”沈夔石不得不请问。
归明远只好跟他解释了一下。太丢脸了,无法把来龙去脉和盘托出。只能说个大概。而且尽量拣好听的话来遮掩。沈夔石还是基本掌握了事实:“你偷腥!要换掉老婆!”
千言万语归总一句,还就是这么回事儿!
归明远抬手遮羞颜,没看见沈夔石眼里不及掩饰的光芒——那是嫉妒啊!
归明远不但如今名声比沈夔石响亮,而且有老婆,而且还要换老婆了!这什么节奏?沈夔石没名声、没老婆,更别提换老婆!
沈夔石抹一把脸:“那你现在怎么办?”
归明远低着头:“月姑在那边。月姑应该能搞定的吧……”
他认怂了!这事儿,他不敢解决。让女人去解决女人的问题吧!好在月姑有这本事。他真没看错人!
想到这里,归明远心里又有点甜滋滋的。
英英让他学会关心女人、也让他拾回了做男人的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