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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二四 是非错(1 / 1)

李乾被打捞上来时依旧紧紧抱着祥誉。那柄长剑将他们的心贯穿在一起,鲜血竟浸入剑锋,擦拭不去。

他抱的那么紧,即便抽起长剑,也不能将他们分开。

御医上奏,陈请用药水浸泡汉王尸身,使之软化,将二人分开。

十数载沉湎问道,性情寡淡的皇帝悲哀已极,闻此奇奏终于暴怒,当场将奏疏撕得粉碎砸在那御医脸上,即下旨,追册陆氏女一品王妃。九皇子谥英。赐英王及王妃合棺而葬,陪袝永陵。

区区草芥优伶之身,册封一品王妃,享合棺陪袝之身后大荣,自天朝开元以来,独此一例。

太后闻讯不允,与皇帝当面争执起来。

长生殿内,屏退众侍随,太后清冷的声音愈发如犹冰寒。她问:“陛下认这陆氏女为儿妇,竟还允其陪袝永陵,莫非是要替陆氏反贼翻案么?敢问宅家,要将这一大家子的颜面搁在什么地方?”字句里,尽是嘲弄嗤笑。

皇帝沉寂良久,一双手却不自禁地颤抖,他阖目长叹,抬起手捂住眉眼:“朕本有九个儿子,能长成人的只这四个,如今,却也只剩下三个了。母后莫非不记得,九郎也是您的孙儿。承欢膝下,又才是多久之前的事。他……他如今已不在了,母后为何……为何就不能多想想他的好。”

“好。”太后冷笑,“陛下若是能将与我斗气的智勇用在朝政上才好,否则你余下那三个儿郎怕是也要被些左狼右虎生吞活剥的。”她睨眼望皇帝去,眼中折射出尖锐的精悍,那并不似一个母亲打量儿子的神色,而似针工里的巧绣娘厌弃一件制坏的绣品。她忽然愈发阴冷起来,扬起唇角,缓缓笑道:“还好。”

皇帝尚兀自埋着眼,闻声抬起头来,却听太后冷道:“还好那三个儿郎子少说有两个不似你,阿爷不中用,小郎们急着当家来。”

如斯尖刻。

皇帝苦笑。“阿娘,”他的嗓音里浸着疲惫,身影哀颓而又沮丧,他像个普通儿郎一般唤着阿娘,问:“阿娘当真从不曾悔过么。今时今日,儿终于懂得阿娘当日之恨,可阿娘又能否体察儿子此时之哀。”

“我有什么好悔。”太后嗤笑。

“阿娘不悔。”皇帝长叹,“既然如此,阿娘何苦瞧见一个七分像她的小娘子便携在身旁,又何苦待挚奴如此——”

“你住口!”太后眸光烈寒,肃杀脸色与那神圣图腾一般的妆纹迭于一处,愈发孤绝高傲。她便像一只昂首立于荣耀之后的雌狮。许久,她摇头而叹:“罢了,这一件事也可依你。但——”她话锋陡然转利,显出不可悖逆的坚决来,“陛下要依我二件事:其一、赐吴王宏携世子常居武德殿;其二、小三儿府上也空了这些年了,白氏那丫头倒是很合的。”

“阿娘,白卿那小女儿比阿宝也才大十岁。”皇帝颇无奈拧眉。

太后置若罔闻,接道:“后一件事,也不必急于一时,但还是莫拖延太久的好。”

“阿娘。”皇帝又唤。

太后轻笑,她看着皇帝,眸光中流淌出哀悯来。“你知道如何才能保你那三个儿郎都好生活着罢?”她忽而问道。

皇帝由不得怔住。

“你说得不错,他们都是我的好孙儿。”太后微微阖目,竟似沉寐在午后暖阳中。她静了许久,叹道,“放下你那一套不切实际的东西罢,不可听任,不可无为。”言罢,她重唤上侍随宫人,摆下步辇,前簇后拥着去了,再不由人多言。

长生殿上,独留皇帝一人呆愣。忽然,他伸出手去,缓缓地,缓缓地,拨弄那镶金的青龙熏香炉上丝丝袅袅的残烟,便好似想,握住那分明是握不住的一缕。

及次日早朝,皇帝降诏,赐吴王李宏携长孙李飏长居武德殿。圣意不明,揣测纷纷,竟有人疑心陛下有废立之心。东宫一脉,人人自危。但民间却有戏言流走,讥讽那懦弱天子夭折了一个儿郎便忙不迭将儿子孙子圈来了身旁,就近看护着;这三子吴王宏亦是个好修仙道练丹丸的主,自五载前吴王妃故去,整日沉迷道学,披头散发便像个疯子,比之其父更有过之而无不及,反而深得圣心;太子仁弱无为,吴王失心修道,倒是那魏王李裕颇有几分皇子胆色,偏偏被抛在外头,活脱脱就是个后娘养的。一时间,神都歌谣传遍里坊,戏谑天家:弱子、弃儿、黄冠郎。

自太液池畔惨烈,德妃谢氏便痴了,终日抱着李乾儿时耍玩的布偶,时而哭啼,时而嘶声尖笑。她像一头绝望的母兽,散乱髻发,双目赤红,似哭似笑的癫狂哀鸣远近飘散,整个兰心殿仿佛已作了地狱火池,再无人敢靠近。

但却有流言广散开去。言说,英王与英王妃是死于太后谋策,只因这一桩姻缘有辱天家门庭颜面,故而不能容。更有甚者,流言蜚语所向,指墨鸾于太后近前邀宠出卖英王夫妇,将那夜墨鸾先与祥誉私见又与太后密谈之事串联的有模似样,种种不堪,口耳相传。

于此,墨鸾惟有沉默。她能察觉宫人们看她时探究的眸光,又是惧怕又是鄙薄。但她不能解释。这世间有太多事,愈解释,愈成掩饰。

白弈托艮戊予她带来简讯,道出些始末。

事前,韦贵妃之子,李乾之四兄,魏王李裕曾在踏青时与英王夫妇“不期而遇”,那期间有些甚相谈自是不得而知,但,尔后,英王妃便与魏王府上婢伎几有来往,更疑惑者,祸起后,贵妃所居的昭阳殿与魏王府上竟都悄无声息的处置了人,俱是拔去了舌头,死状惨烈,且这几人又都或多或少与乐府司与九重门禁有着丝丝缕缕的联系。

利用祥誉报仇心切设计,意图牵出谋逆案清剿异己,倒是个不错的算盘。

只是他们错估了那女子。她在最后一瞬由恨倒戈向了爱,虽然,终还是没能救得她郎君性命。

其实,英王本可以不死。只可叹他太痴。

墨鸾闻之唏嘘。这讯息多少令她有了些许宽慰,那幕后杀人的血手不是太后的,不是她的阿婆。可不知缘何,只要想起那夜火光大盛中,太后异常冷静的神情,她便浑身哆嗦。那不仅仅是冷静,是至极决绝的冷酷。

她以甥女之名,奉懿旨前去兰心殿探视德妃,才到门前,便一个踉跄被德妃身旁的大宫女穗儿推下阶去。“我们兰心殿上下便是死绝了,也不要你这给鸡拜年的狐狸来怜悯。这猫哭耗子的模样还装来骗谁!”穗儿一双眼哭肿了,眼神却似刀子一样。

墨鸾只好默立,正自心苦,却听个女声道:“这没眼色的小贱婢,做得这等混账事说这胡话,仔细着要割舌砍手。”那声音不高不低,绵柔婉转,却暗含一股子韧劲,不怒自威。墨鸾寻声望去,见一华贵女子给人搀扶着,缓步走上前来。那女子身着蓝锦宫装,高腰宽裙依然遮不住隆起的肚子,显是有孕在身。她袖边袍摆皆绣着金线菊,髻上插的花儿也是蓝色的,不及牡丹浓盛,却是别有罕见风韵。她的容貌是极美的,又透着精明聪慧。

一见这女子来,穗儿立时变了脸色,甚是羞惭地迎上前去恭敬道:“良娣怎么来了?”说着,便伸手要扶。

那女子一推手狠狠将穗儿掼在地上,冷面斥道:“还不快向贵主赔罪!”

穗儿摔在地上,又不服,又委屈,但再不敢违抗,低伏着向墨鸾赔罪。

墨鸾虽认不得那女子,但听穗儿呼之为“良娣”,立时已猜到,那恐怕正是德妃的亲内侄女,东宫太子良娣谢妍。论起来,还是她的“表姊”。她慌忙将穗儿扶起来,又向谢妍深深福了一福。

“这贱丫头没规矩着实该打,表妹别怪,阿姊也给你陪不是了。”谢妍微笑,亲手拉起墨鸾入内殿去。

才到门前,便有癫狂痴叫传来:“畜生害我孩儿!阿鼻大地狱在等着你们!尔等必遭千刀万剐,八千里业火焚身!”只见一个披头跣足的妇人,手里紧紧攥着把剪刀,正拼尽全力在榻头屏风上猛戳。金绘翠描的屏风,早已千疮百孔。

谢妍见状惊得面如土色,急呼道:“你们还愣着!快将妃主那剪子请下来!”

一众宫人慌忙涌上去,抱足的抱足,摁手的摁手。

德妃惊声嘶叫,竟似个癫痫疯妇,挣扎许久,直到精疲力竭,被人夺了剪子,便彻底蜷缩起来,躲在榻角,痴痴呆呆地,又哭又笑。

昔日典雅高贵的德妃已彻底不在,只剩个干瘦老妇。她的头发,竟全花白了,散乱着落在脸颊两侧。

失子之殇,一夜尽白头。

谢妍在榻边软垫上坐下,抚住德妃手臂,叹道:“大姑母,您是不是连阿咏也一并怪罪了?”

德妃茫然地抬起头来,看了看谢妍,双眼忽得一亮,竟泛出稚儿般清澈兴奋地光来。“阿咏。阿咏。”她声声唤着,一把抱住谢妍,俯身贴面在谢妍隆起腹上,轻抚着,咯咯地笑:“乖宝宝,你是不是阿娘的乖宝?”

“大姑母……”谢妍惨然涰泪,捋着德妃散乱发丝,柔声轻哄道:“阿弟要托生到侄女儿这里来,大姑母要保重贵体,好再抱抱阿弟呀。”

德妃闻言,瞬间,便挂着泪珠开怀咧嘴,那神情竟像个心满意足的小姑娘。

墨鸾从旁看着,刹那泪涌。

然而,及至英王发丧前夜,德妃却忽而薨没了。她半夜里不顾一切地冲了出去,在庭院中疯跑,大笑着说看见了她的九郎,最后,坠在了太液池里。

她坠了下去,那凄厉的笑声与怨恨的诅咒却永远留在了深深九重之内,回荡不绝。

不断有宫人说,在太液池上撞见隐隐幽魂,看见德妃主、英王与王妃前来索冤,人心惶惶。

皇帝悲极,在太液池上大作三日三夜法事,超度贤卿爱子亡魂。

道场散去,墨鸾从旁悄悄抽身,心潮涌动,竟是说不清的悲愤寒冷。

那母亲至极的绝望与拼尽生命的控诉深深地刺痛了她。

她沿着宫路,缓缓地走,轻地听不见步声。

忽然,远远处,一阵呼喝喧闹传来。她抬头,见几个卫军围作一处,垓心那人的银铠红巾何其醒目,一瞧便知是蔺姜。

只见蔺姜竟将个内侍摁在地上,狠狠一拳下去,便是鼻血横流。但他全不打算住手,拳拳扎实,俱是落在那内侍头脸上,竟似有多大的仇怨一般。那内侍似乎乱叫嚷了句什么,他猛一扬手,竟将那细瘦瘦的一个人“哗啦”掀飞起来,跟上去便是一脚。那内侍哀叫着瘫软在地上,兀自抱着脑袋滚躲。蔺姜仍不停手,暴戾起来像只愤怒眼红的狼。

这样打下去,岂非要出人命?

墨鸾吓坏了,慌忙跑上前去,一把拦住蔺姜,呼道:“你在做什么呀!快罢住!”

那倒在地上的内侍一瞧见墨鸾,立时大叫起来:“贵主快救小人!蔺将军要打杀小人了!”

墨鸾仔细一瞧,那内侍一张涂满了灰和泥的脸,竟是昭阳殿里的曹常侍,常随在韦贵妃身旁来拜谒太后。墨鸾登时惊心,死死拽住蔺姜,低声喝道:“蔺哥哥!”他若真在内廷打死了贵妃主的亲信常侍,可怎么交待?

蔺姜不语,只黑着一张脸还要打人。

此时,一个守望卫军忽然喊道:“将军快走,阿韦子带着人来了!”

蔺姜气愤,又踹曹常侍一脚,拉过墨鸾便跑。

墨鸾慌得心也险些蹦出来,竟似听见了身后韦如海领人追来的呼喝声。但蔺姜便像只小豹子,竟一把将她抱起来,奔得飞快,三两下便蹿没了影。她只听见耳畔风声呼呼作响,连惊诧的心思也没有了。

待到无人处,蔺姜才将她放下来。

“好阿哥,你这闹得是什么?”墨鸾抚着心口,一惊之下,旧伤处竟又隐隐作痛起来,她忍不住蹙眉。

蔺姜愤愤“哼”一声道:“再敢碎言碎语,剁了那阉货的狗舌头!”

墨鸾微微一怔。

原来他是为她。近来宫中风言风语,想必是曹常侍传了些什么难听的给他听见了。

她一下子心疼起来,张口欲言,却只终落得一声叹息:“你别牵累了自己。多不值得。”

“这怎么叫牵累?”蔺姜似还沉在激动中不能自拔,面上显出异样绯红。他忽然紧扶住墨鸾双臂,望着她的眼睛道:“阿鸾,我起过誓了,绝不做我阿爷还有殿下那样的人!我要保护你!我能保护你的!”

他终于喊了出来。他喊她,阿鸾。

墨鸾在心底哀叫一声,无端端心湖惊涛骇浪,水纹中竟旋起浓烈凄凉。她嗅见了隐隐血腥之气,甘美又绝望,苦涩无边。

“别说!求你别说!这种时候,别说这大逆不道的混帐话!”她语无伦次地喝止他。

“我要说!”他眼中却现出孩童使性的胡蛮来,“这算什么?他们……他们这都算是什么?我阿娘死了,她的郎君便眼睁睁看着。殿下更好了,他竟自己跟着去死了!他们……他们……”他双手紧攥,竟至颤抖起来,在自己唇下咬出一排血印。

丧友之痛犹如利矢,将那些封陈的血块从伤疤底下狠狠剜出。他便像只幼小的兽,驮着伤,在迷惘中狂躁着自抑。

“蔺哥哥……”墨鸾胸中刺痛,竭力试图将他紧握的拳掰开来。

他低下头去,抵在她肩头。他忽然笑起来:“他也这样。他如此薄待你。”

墨鸾蓦得浑身一颤。

他却一把掐住她双肩,迫视她的眼,乌黑瞳子里一片沸腾。“你为他险些死了,他却抛下你娶了别的女子,将你丢在这里!”

刹那,墨鸾脸色惨白。旧伤锐痛如刀搅,几欲窒息晕眩。只一句话,便将她刻意埋起的伤口生生刨起,再不能掩藏,只能鲜血淋漓。她踉跄着站不稳了。

蔺姜拉住她,几乎将她拥进怀里去。两人贴得愈发近。墨鸾甚至可以感知他灼烈的吐息。“你一直戴着我送你的簪子,不是么?”她听见他迫切地追问。“阿鸾!”他又唤一声,激情难抑,眸色已成深深漩涡。

“别喊!别喊了!”她抱住头嘶声哀叫,奋力地挣开他,却无力地跌坐在地上。胸口痛的仿佛立刻就会裂开,她止不住地颤抖,大口喘息,却呼不到空气。她捂着嘴将头埋下去,鲜红鲜红的液体顺着白皙手指的缝隙渗落。

他一下子慌了。“阿妹,好阿妹你怎么了?”他眼神瞬间清透起来,泛着粼粼的光,又是紧张又是愧悔。“是我错,我又胡乱说话。”他恼恨地捶自己一拳,将她扶起,“咱们找御医去。”

墨鸾固执地将他推开。

“阿妹!”他焦急地手足无措了。

墨鸾一手捂着嘴,一手撑住墙壁,勉强站稳。

两相无言,静谧顿成诡异。

良久,她缓缓抬起头来,拭去唇边红渍,哀哀地望着他,用至极轻弱的声音道:“别那么苛责他,他也很难啊……”短短一句话,她说的那样疲惫。

蔺姜气息一窒,心中一片落寞。

他不敢告诉她,日前圣上请了白老侯君过来,御赐了茶点,相谈许久,问起了她。圣意再明了不过了,多半是要在三位皇子中选一位赐婚,待到英王丧过,便要借这个吉庆。宫人们闲极,如何传言的都有。她如此体谅白弈,莫非当真要为了白弈投去另一个陌生男子怀中?当此时,那信誓旦旦给过她承诺的好郎君又在什么地方做着什么事情?

“人是不是都这样呢,愈是待他好的,愈看不见。”他由不得苦笑。

墨鸾蹙眉一颤,心痛欲碎。

那痛,原是从血液里烧起来的。

婉仪在镜前微微侧面,从镜子里看那不愿进屋的郎君,眼角沁出哀伤的嘲弄。

今夜,她的郎君归家来。

短暂别离,相思正浓,她精心盛装以待。待来的,却是那样完美却散着寒气的脸。

只为她点点的小心思,遣走了他心里的可人儿,他的寒气便不加掩饰,人前好合夫妻,人后冷若冰霜。自那日起,他再不曾入她房中来。

她不是忘了他的绝情凉薄。她不服。他是她的郎君,只能是她的郎君,她的良人。她要将他夺回来。

但他漫不经心的敷衍令她锐痛。他竟连门也不愿进来,那样远远地,偶尔答话。她的眼神尖锐起来,唇边溢出疼痛的讥讽。“你还不知道罢。”她执起笔来,细细绘额黄,忽然开口道,“你那好阿妹已与旁人搂抱到一起去了。”

白弈闻声终于抬头正眼看她,却是轻笑。那神情分明只两个字,不信。

“蔺公家的小郎,可辱没你的阿妹?”婉仪挑眉还击。

刹那,白弈眸色厉寒。他的笑容僵下来,渐至严峻,只盯着婉仪。

婉仪顿觉冰凉,莫名回望他,问道:“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嗓音由不得紧了。

“你再说一次,是谁。”他又问一次,一字字说得缓慢至极。

婉仪轻笑:“你指望是谁?太子哥哥?总不能是父皇罢。”

“我在问你话。”他眼里隐隐窜上火来。

婉仪不禁一僵,她搁下妆笔,起身来,拖曳衣摆梭梭的响。“是蔺慕卿呗。反正总不是你需要攀附的人。”她又负气起来。

“不可能。”白弈又笑起来,“他俩不可能。”

“我骗你作甚?”婉仪冷笑,“你当我是无聊的妒妇,编派你的檀卿来讨你嫌么?”她走上他面前来,迫视他双眸,道,“若不是父皇召过阿公,要将她嫁我三哥,这样的事,我才不说出来讨没趣呢。我是替你家担这个心。若直接与爷娘说了,你又要疑我捣鬼,不如直接与你说。你信便信,不信便不信,爱怎样怎样去好了。”她转身回了坐榻,闷闷独坐。

白弈闻言,面上神色又冷峻起来,墨瞳微闪,不知在想些什么。忽然,他撩帘走了。

婉仪听见,心里一酸,忽而却从铜镜里瞥见自己。花子朱唇,精雕细琢,却是一派哀色。

呵,多可笑,作这般妆化是为何?也无人要看。

她猛将那铜镜推转一边去,泪却滚落下来。

白弈急急向外走,才要出苑去却被人唤住。

一道人影如燕掠来。

他忽然翻手将那人掀了重重甩在一旁假山上,掐住衣襟,怒道:“你回来做什么?你怎能将她一人丢在那里?”

艮戊静道:“小娘子此时与蔺公子在一处观星,想来无事,我就回来一趟。”

白弈当下胃里一阵抽痛,禁不住皱起眉来,咬牙道:“你为何不拦着他们。你分明知道——”

他话未出口,艮戊忽然出声打断他道:“松手!”

白弈怒色未平,勉强匀整了气息,松开艮戊前襟。

“那只!”艮戊得脱,立刻搭上他另一只手手腕。

白弈猛一惊,顿时觉得左手疼痛,这才发现左手掌心两道血口正汩汩地冒着鲜红。方才他毫无意识,狠狠握在尖利山石上,竟未察觉。

鲜血滚落,染得指尖灼热。他将伤口攥进拳里,无声而立。

艮戊见他安静下来,才道:“你自己拦罢。或者,自有人要去拦。我有什么立场去拦?”

闻言,白弈顿时哑然。

沉寂中,忽然,艮戊问道:“你忘了答应过主公主母什么了?”

白弈眸光一闪,抬眼看艮戊,反问:“他招你回来看着我?”他似是极力克制,但依旧难掩诧异激烈。

不错,他答应过父亲和母亲,不再冷落公主。作为交换,父亲会以阿鸾尚年少幼稚为由,暂且拖延那将承御旨的婚事。

他忽而嘲讽笑道:“朝云,你几时开始听他号令的?你不是认也不认他的么。”

艮戊沉默良久,猛爆起一拳,冲白弈脸上砸去。

白弈迅捷偏头截下。

艮戊却反扣住他脉门。“所以我才见不得你现在这副模样!”艮戊嗓音里隐隐怒气冲撞,一双眸子在夜色下闪烁,竟也腾起怒火。“你这么做,和他又有什么分别?”他愤愤地将白弈甩开。

白弈退半步,微握被艮戊掐过的手腕。由那里开始,一寸寸彻骨的疼。“多好,虎父焉有犬子。”他笑出声来,转身又走。

“阿赫!”艮戊忽然厉喝。

白弈浑身一僵,竟再迈不出步去。

多久了?有太久,没听他这么喊自己了。

“阿赫。”艮戊却放柔了嗓音,好似在哄个孩子。

苦涩顿时从心底漫溢上来,白弈颓丧回转,静得不似个活人。偶尔任性,也只能在此一二人前。他呼出一口浊气,又恢复那幅沉敛模样,淡淡道:“我晓得了。你回去罢。”

“你……”艮戊犹豫一瞬,扳住他肩头,道:“别再碰那些伤身子的东西。”

话音未落,白弈竟忽然又像给狠狠蜇了一般,猛甩开他,吼道:“回去!你快回去!走!”

艮戊无言默叹,回身匿入夜色中去。

诺大庭苑,独余白弈一人,鲜血依旧顺落,一滴一滴,竟是如斯刺耳声响。

他折返去找婉仪,步伐微浮不稳。

婉仪正兀自垂泪,见他回来,惊异又恼恨,抽身便走。

他上前拉住她。

她愤怒地别过脸去,冷嗤。

他将她捉还来,圈在怀里。天仙子与曼陀罗的药力渐渐发上来,令他有些迷离,喘息急促。

“你还回来做什么?你不许碰我!你——”婉仪倔强地想要挣开却被他扼住双腕。那掌心缠绕的棉纱磨疼了她的幼嫩肌肤。“你……你这是怎么弄的?”她惊呼,转瞬又心痛。

他捧起她的脸。那张脸,落在眼中,却全变做了另付模样,这儿的天涯咫尺,那儿的咫尺天涯。“好卿卿,好阿妹,我的好人儿……对不起……对不起……”他眼里激荡起异样的玄色,埋首在她耳鬓喃喃乱唤,沿着玉润颈项一路吮吻,香肩,胸口……罗衫轻褪,一地春华缭乱。

呆愣的侍婢们惊醒过来,羞臊地满面通红,急忙忙退出去,下帘掩门。

他猛将她打横抱起,拥上卧榻。那怀中人儿早已不胜娇羞地深陷,酥软地只得任人摆布。

颠鸾倒凤,谁家鸳鸯,何处美景良乡,奈何窃饮黄粱,浮生方觉,徒添心伤……

云雨罢了,那女子早已偎依怀中沉沉睡去,他头痛欲裂,摁着太阳穴,在黑暗中兀自大睁着眼,一宿无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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