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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三七 乌夜啼(1 / 1)

未央夜。无月,亦无星。大内静谧。

陡然,凄厉呼声四起。霎时如火掷油锅,炸出熊熊升腾之势。

庆慈殿上,太后正浅眠不稳,猛惊醒过来,不觉冷汗。她唤宫人来伺候,却不见有人应声。

殿门大开,风似穿堂,扬起了重重纱幔,恍惚竟如幻世幽冷。

那一身甲胄的将军带剑而拜,语声应着兵盔相击声,亦是清冷的,似从天降。

“白弈。”太后看着来人,终于,唤出这名字。“你怎敢带军持械入禁,不怕御史弹劾你忤逆谋乱么。”她问的又冷又静,眸光精盛,全然不似七旬老妇。

白弈一笑:“今夜宫禁不宁,有刺客流窜,臣恐贼子余孽不轨,特前来护驾。”

“刺客?”太后冷嗤,“来的刺客不是你么。”

“阿婆,孙女婿是来护驾的。”白弈似十分无辜,步步走上前来。大殿空寂,只听见他的脚步声,一步,一步,好似魔魇。他恭敬地拜礼,便好似最忠实的臣子、最孝顺的儿孙,唇角笑容温润而又得体:“太后凤年已高,受不得惊吓,不若暂迁德恩寺,避过乱事。”

太后冷睨着他,双目微紧,良久,冷冷大笑。“好郎子,几时你岳丈有信来,老太婆我就跟你出家去。”她坐于凤榻,沉稳不惊,只凉凉地看着白弈,六份威严,三分讥讽,一份不屑。

白弈仍旧微笑,并不以为意。“阿婆不妨先安歇着,孙女婿替阿婆把门,几时要走了,再唤阿婆起身。”他兀自在殿中安坐,长剑横于面前。

殿前玉阶下,卫军们掌中火把,几乎将天也映红了。然而,那遮天的旌旗,湛青的兽铠虎盾,分明不是右武卫,而是东宫六率。

西苑灵华殿,乃是废淑妃裴氏旧宫。自裴妃死后,便常有闹鬼传言,故而一直荒废,再无人敢靠近。

而今,那美丽的少女却躺在这里,容颜栩栩,一如安睡,只是冰冷的没有一丝生息。昏黄灯晕幽幽,在重重帷幔上,映下半明半昧的剪影。

殷孝细细看着她,眉心刻痕愈深。

印象里,还是那双环采衣的小姑娘,浑身水汗地仰面,一边哭,一边桀骜。

一晃,光阴荏苒,已是数载。再得仔细相对,却要看她生死未卜。

自治蝗归京,裴远拜任户部侍郎,他便暂避在裴府,以待时机。他心底总还想着替父亲昭雪沉冤,而今重返神都,更是此思愈烈。但不曾想,等来的却是裴远的师尊。那古怪老道叫他去救墨鸾,口口声声称那少女是能助他雪冤之人。他自然不信。然而,他却也无法置之不理。

殷孝沉沉抖开乌黑罗缎,将少女掩盖,抱起她便要走。

“忠行兄!”身旁人一把拽住他。

是裴远。

殷孝神色陡烈,低喝:“你真要将这小姑娘再送回去受苦?”眉宇间已有怒意。

“苦不苦,只有自己才知道。”裴远怅然静道,“你救不了她。”

殷孝眸光微颤,静默良久,却仍旧固执不愿放开。

正此关头,猛地,却听外间有杂声起。

“将四处严防,仔细着不要走漏了什么!”那声音是左禁卫军将军韦如海。

紧接着,踏甲之声便向四周潮散。

一瞬,殿中二人目光俱沉。

自宫禁乱起,韦如海便已觉查出一丝不寻常。

昨夜,太后忽然去了西苑灵华殿。

灵华殿,那是裴妃旧宫,或许旁人只当是太后偶尔心血来潮,但与裴妃案关涉颇深的韦贵妃不会,韦如海自然也不会。

直至今夜,忽起惊涛,他立刻便想到了西苑。

然而,待他领一队左禁卫到灵华殿前,正要破门而入时,却有个笑笑的嗓音在身后响起:“这么巧,韦大哥也来西苑巡查。”那语声十分干净,韦如海一听便知是白氏那小子,白崇俭。

只见白崇俭也领一路卫军来,清秀面庞上似透着惊讶。

韦如海心中郁闷,不得已驻足,冷笑道:“白贤弟不是该在后三殿?怎么也来这里。”

“哦,”白崇俭双眼明若星辰,分明是一派稚纯之色,“宅家身旁有吴王殿下亲护,叫我来助韦大哥缉拿刺客乱党。怎么韦大哥好似不大乐意?”他声声“韦大哥”唤得好不亲昵,满脸天真恳切,竟还露出一抹委屈。

韦如海看在眼里恨在心头,几度按捺不住,只想将这小子拿住痛扁一顿,偏生又拿不住他把柄,只得强忍下来,干笑着。

“这灵华殿里有什么?传得神乎其神,听说是闹鬼?”白崇俭仿佛一个好奇孩子,三两步跃上台阶,就要推门。

韦如海见状大惊,忙跟上前去。

但殿门却猛自打开来!

几乎同时,一道黑影由殿中掠出,向西边飞身闪去。

白崇俭似没站稳,被冲撞地踉跄后退了好几步,险些滚下玉阶。但他摔在地上,却还没忘了韦如海。“韦大哥,别让那厮跑了!这儿交给我!”

韦如海气得面上青一块白一块,眼见白崇俭何其无辜地跌在地上,一幅站不起来的模样,只恨不能扑上去几脚把这混小子跺成泥!但他却不得不率部追那黑影向西而去,万一走脱了刺客,这罪名他可着实吃不起!

他返身领卫军急追而去。

黔夜深浓,落于身后的,是白崇俭那双灼灼的眼,犹似豹瞳,在幽暗中狡黠闪烁。

宫墙深,内外两重天。

玄武门外,大道安宁,唯有马蹄声声,惊起雀鸟啼鸣。

右武卫军营内十分通明,守卒军将往来有序,除却灯火,并看不出什么异态。

宋启玉引着坐下驹,在营辕远处来来回回打转,犹豫着究竟要不要进去一看究竟。

线报言,禁中生乱,白弈领右武卫逼宫!

此等消息,惊得他足足呆怔半晌。

太蹊跷!

无端端的,那白弈怎会忽然逼宫?竟连一丝半毫征兆也无。白日还见他亲自带军操演,十分严格,若是夜间便要举事,岂有不养精蓄锐之理?

除非那姓白的是忽然疯了!

若白弈真要造反,他得火速引兵救驾才是。可……万一这是个陷阱,他擅自将左武卫引向宫禁,被人反咬一口,可怎么说得清……?

举棋不定之下,他当即潜亲信前往右武卫大营打探,不料接二连三的有去无回。

这一桩咄咄怪事,搅得他坐立不安心神不宁,不得已,只得亲往右武卫大营。

然而,当他亲眼瞧见右武卫营这一如平常的模样,却只是令他愈发困惑不解。

他勒马而立,一时,陷入沉思。

四下静谧里,忽有鼓楼鼓声荡起,在神都夜晚,尤显悠长肃穆。

“大将军,宵禁起了,辕营重地前,咱们再耽久了恐怕不妥。”亲随将士如是催促。

宋启玉心下狐疑,依旧拿不定主意。猛地,却见右武卫营中迎出一小队人马来,细瞧之下,引队的竟是白弈身旁副将。

那副将催马上前,对宋启玉一拱手道:“我们将军请宋大将军入营一叙。”

宋启玉闻言一惊:“白善博此刻还在辕营?”

那副将应道:“日里军演,此刻我们将军与弟兄们正饮酒呢,请大将军一同入席。”

“不了。我只是恰巧路过,就走了。替我谢白大将军美意。”宋启玉忙推拒了,回马便走。

白日里大张旗鼓操演,夜晚上设酒宴犒军,这算是逼得什么宫?禁内线人怕是把眼珠子浸到猪油里了!

他心觉遭了一番耍弄,郁闷之下恶狠狠扬鞭,正要策马。忽然,手却悬在了半空中。

不对。若真是饮酒犒军,为何他派出的探子全都有去无回?

这辕门大开灯火通明的阵仗,莫非……是空城计?!

宋启玉心下大紧,当下调转马头,向右武卫大营奔去。

辕营持戟相阻,被他扬鞭抽开。

他翻身下马,径入中军,高喝一声:“白弈呢?叫你们大将军即刻出来见我!”

“宋大将军好急的性子,不如先入座饮上一杯,我家将军就到。”说话间,已有一人从帐屏后转出来,羽扇纶巾,满面和煦,竟是叶一舟。

“原来是先生高驾。”一见是叶一舟,宋启玉不禁冷笑:“白善博人呢?不是说,与弟兄们犒军饮酒呢么。”

“正是。”叶一舟摇扇而笑,“方才我家将军还在帐内候请宋大将军,大将军说不来,我家将军便离帐与弟兄们一道烤肉去了。谁知宋大将军去又复返?总要给些许时间,请我家将军回来。”

“怕是请不回来了罢?”宋启玉冷哼,“先生的空城计当真精妙!”

叶一舟兀自微笑。“右武卫兵卒俱在。谁说是空城?”他抬眼看着宋启玉,笑意下隐隐渗出寒气来,“即便真是空城,也未必都可让大将军来去自如罢。”

应声,帐前持戟司戈已先下了利械。锋芒相击时,发出锵得一声清响。

宋启玉面色不由一僵,却仍笑道:“先生真会说笑。我那几名随同——”

他未说完,帐外却有人呼道:“宋大将军安心畅饮,随同而来的几位将军,都已安置入席了。”正是那名副将。

宋启玉心已沉底,冷汗也淌了满身。看来线人所报非虚,今夜禁中必有异动。然而,右武卫却又分明未动一兵一卒,这白弈葫芦里究竟卖得什么药?他实是捉摸不透了。

他强作镇定对叶一舟笑道:“先生不是真想留下本将罢?”

叶一舟道:“我已派人前去贵府上告知,将军今夜在右武卫辕营饮酒,就不回了。”

话到此处,宋启玉已再撑不下笑意,当即冷了脸:“你们总是要放我走的。”言外之意,他们并不敢伤他分毫,只要他得脱,便会上奏弹劾。

叶一舟似早已料到,斟酒笑请道:“待大将军醉了,自然派人护送大将军回府。”

此言甫一出,宋启玉面色彻底惨白。

他们着实不能动他,但却能将他灌醉。若他在右武卫辕营喝得酩酊大醉给人抬出去,无论他再说什么,大概也只会当他酒醉胡言,再无人信了。

面前已是宫墙,再无去路。卫军如潮,三面围剿而来。人声、兵甲声,犹如嘶叫。

殷孝抬头,苍穹如绸,什么也没有,只是被火把烙上了赤色。

瞬间恍有错觉,自己是又回到了金戈铁马的沙场,那熟悉的战呼唤醒着他的血液,沸腾滚烫。

他傲然回转身来,缓缓除却篷帽。

他看见对面的领军神色大震,那惊恐,宛如瞧见了厉鬼。他于是笑起来,半是讥讽,半是自嘲。

“殷……”只喃喃念出这个姓氏,韦如海便像被扼住了喉管一般,再发不出半点声音。

那竟是殷孝。应该早已死去十余年的绥远将军殷孝。纵然那谋逆叛国的罪名天下皆知其冤,但丝毫也不能挽回皇帝下旨将殷氏满门尽诛。这人应该早已死了。莫非冤魂反阳,前来索命么?

韦如海禁不住浑身打了个哆嗦,只觉后脊发寒,颈项阵阵怵麻。

不。不能是鬼。他有影子。

火光照映,将那人影投在墙壁,高壮伟岸得犹如巨人。

蹊跷百藏,意外叠生,事态的发展已愈发扑朔迷离,令人捉摸不清。韦如海察觉自己淌了冷汗。军人血液中根深蒂固的敬畏,竟令他不敢上前。他压下身后卫军,一时进退维谷,只得紧紧盯着面前“刺客”。

殷孝只据傲而立。他甚至赤手空拳,连兵刃也未带。

两下对峙,便这么僵了下来。

忽然,高墙之上,一道青影如燕掠来,几乎同时,一道寒光弧起,有如银月降世。

韦如海面门大寒,情急持剑一搁。相击时,铛得一响,虎口震得酸麻,险些长剑脱手,人却连连后退几步。

然而,待他稳住阵脚,再定睛去看,包围之中空空如也,那令人望之生畏的“刺客”,竟似人间蒸发,仿佛化烟散去,又仿佛从未来过。

难道此世间真有如此出神入化的武功,登高如履平地,来去无踪影……

韦如海望着今五丈高的禁墙,由不得呆愣。

“将军,要追么?”从旁卫军小心请示。

“不。不追了。”他下意识应声,又呆了好一阵子,才领着麾下返回西苑。

到得灵华殿前,却见白崇俭还坐在地上,笑嘻嘻望着他。

“韦大哥有追到那贼人么?”白崇俭如是问。

韦如海若有所思,并不答他,反问:“这里可有什么动静。”

“有呀。”白崇俭双眼明亮,笑道,“蹿出两只猫儿,吓弟兄们一跳。都说这灵华殿闹鬼,不会就是猫闹的吧?”他席地而坐,一手托着腮,兀自笑得烂漫。

韦如海静看着这顽童一般的少年,忽然,莫名打了个冷战。

百合香的清甜在帐中袅绕。

太子妃宋璃辗转翻身,推屏,瞧见太子李晗像匹不安的马一样,原地乱转,忍不住问:“殿下做什么呀?”

李晗回首看一眼,在坐榻上弱弱地应声:“你快睡罢。”

“睡。外头也闹,里头也闹。你睡一个我瞧瞧。”宋璃没好气飞白他一眼,撑起身来,“今儿这是怎么了?”她披衫下榻,就窗前向外望去。隔着殿宇宫墙,并看不见什么,只依稀见得火光映天。

“没什么,你快睡罢。”李晗双手捂住半张脸,似乎紧张得直抽气。

宋璃回头瞧他,见他正身而坐,脊背挺得直直的,简直快要僵了。“殿下有事瞒着妾么。”她缓步走上李晗身边去。

“没事。没事。”李晗将眼睛也埋进手掌心去,闷声**。

宋璃肩头一颤,不禁怔了。

忽然,殿外却有人声起,还伴有孩子的啼哭。“殿下。殿下。”那是谢妍声音,似十分焦急,“世子受了惊吓,怎么哄也哄不住……”隔门听去,母亲的哄慰声,孩子的哭闹声,交叠一处。

李晗神色略异,慌忙起身,竟要亲自去开门。

“殿下!”宋璃高喝一声,生生将李晗喝住。她步上前去,开了门,居高俯视谢妍:“良娣操劳了,亲自抱着世子过来。”

“妃主恕罪。”谢妍还抱着麒麟,孩子仍旧哭闹,她一面要哄着孩子,一面又不得不向宋璃低头,有意无意的哀求从眉眼倾泻,尽数投向了从旁而立的李晗。

“你别吓着孩子。”李晗颇为无奈,嗔了宋璃一句,忙上前去将谢妍扶起。

麒麟见了父亲,立刻便破涕为笑,呀呀新语嫩生生地唤“阿爷”,一面伸出肉乎乎的小手,去摸父亲的眉毛和髭须。

李晗将儿子从谢妍怀里抱过来,笑意不掩,哄逗得十分欢喜。过了一刻,他像宋璃看去。“你先歇着罢。我送他们母子回郁茵阁去……就返来。”他怀里抱着子,身旁偎着妾,回身对妻如是哄劝,面上略有些绷紧,却还是竭力笑着。

宋璃面上一时涨红一时青白,瞠目结舌半晌,眼见着谢妍就这么将李晗拐走了,气得跺脚也没办法。“人呢!这流云殿上的人都睡呆过去了吗?”她怒声唤人,好一阵子,才有个小婢匆匆忙忙迎出来。

“妃主息怒。今夜里当职的都歇了……是殿下特准的……”那小婢哆哆嗦嗦地匍在地上,头也不敢抬起。

宋璃怒极,愈发心生疑念,睨着那小婢令道:“你往郁茵阁看看去。”

小婢起先不敢,被宋璃又吼了两句,爬起来就往外跑,待到次日清晨,才踉踉跄跄跑回来了,却给唬得面无人色。“殿下……殿下……死人……”她一下趴在宋璃脚边,哆哆嗦嗦地,连话也说不利索。

“胡说什么!”宋璃一夜无眠,被激得浑身一颤,皱眉将那小婢拎起来,呸道:“什么死不死的!”

那小婢好容易缓上一口气,却又吓得哭开了:“殿下抱着个死人上了车障,出宫去了……”

宋璃极为震惊,险些跌倒在地上。“可不要瞎说,你看清了么?”她紧紧拽住那小婢逼问。

“看清了,就是殿下偷溜出宫去玩时常用的那驾车……”那小婢抽抽嗒嗒地应话。

宋璃失神地将之推开,猛站起身来,急急便向郁茵阁去。

她也不呼人通传开道,径自推门而入,怒道:“谢——”

但她才只喝出一个字来,便僵立当场。

阁内,李晗与谢妍正搂作一处,亲昵耳语,一旁小摇床上,麒麟尚自睡得香甜。

见宋璃忽然过来,谢妍急忙整衣侧身退避在一旁施礼。李晗显是吓了一跳,紧张地惊起身来问:“又怎么了?”

“殿下……你……你……”宋璃怔怔得说不出话来。

太子并未离宫。那乘车出去的却又是谁?那小婢口中所说的“死人”又是怎么回事……

她呆呆地退出去,独自缓行在明昧交接的宫廊下,看晨曦微光洒落,心下一片混乱。

此夜诸事,疑窦丛生,一切都超乎掌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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