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像只狡黠的豹子在高墙之上闪跃,好似骄阳里融合的一抹白光。香阁雕花的窗儿静静,他飞身上去,踏在窗下横沿,半点声响也没有。
但那窗儿却似有了感应,向外一转,露出一张娇艳俏颜。那女子瞧见了他,似喜似嗔,将手上一支叉杆向他身上砸去,就要关窗。
“贵主可真舍得!”他一手截了那叉杆,另一手忙挡了窗,猫身就钻进屋去,十分委屈,“万一真把我打下去可怎么办?”
“哟,一支叉杆也能把将军打下楼去?那可真要天下红雨了。”那湖阳郡主王妜回身来,挑眉嗔笑,“卫军将们都怎么传的?你可是飞上天去救了魏王妃一命的人。咱们白将军『云中豹』的名头,不是吹出来的罢?”
“怎么翻来覆去就记着这件事儿?德恩寺外救了你怎么就记不得?”白崇俭唇边挂着一丝笑,眼中精光闪耀。
王妜笑靥如花,却依旧故作不屑:“假惺惺装模作样的事儿也好意思拿来说。你以为我不知,你成心设了个圈儿要诓我的罢。”
白崇俭择席坐了,撇嘴嘟囔:“早知你这么嘴坏心也坏,任着那惊马把你甩下去狠狠地踩得了!”
“说什么呢?”王妜眼角一吊。
“没什么。我说几日不见,贵主愈发窈窕俏丽了,当真是美可倾城国!”白崇俭转瞬满脸赞羡。
“瞧你这张嘴呀,”王妜笑着靠上前来,“花言巧语的,也不知骗过多少良家女子,再将那些坊间相好拎出来,这风流债就更数不清了罢?”
“贵主说得,我哪有这么坏……”白崇俭又摆出一张委屈稚纯的面孔来。
“我看你还远不止这么点儿坏呢!”王妜已是媚眼如丝,半个香软身子倚在崇俭怀里,在他耳畔吐息若兰,“我听说,你从范十三他们手里抢了个西域来的什么宝贝晶石,送给哪个相好的去了?”她一只素手抚着崇俭下颌、脖子,微凉、软滑,好似一条水蛇。
“我给东阳公主了。”白崇俭答道。
“嗤。骗谁呢?我就不信你连兄嫂也敢去沾,你那位堂兄可不是好惹的罢。”王妜斜眼睨着他,将手伸到他面前:“拿来。”
“拿什么?”白崇俭兀自装作不知。
“别装蒜。我要。”王妜拍他一巴掌,不依不饶。
白崇俭只得赔笑。“我的好贵主,干吗非想着那个,有什么好的。你瞧瞧这个。”说着他便从怀里掏出支小锦盒来。
王妜劈手拿去打开,见盒中是一只金筐篦子。“这有什么稀罕的?这种金打的篦子、花簪、步摇,我要多少能有多少。”王妜颇不满意地撅起嘴。
“你仔细看呀。”白崇俭如是催促。
王妜这才依言,将那篦子取出来,细瞧之下,双眼便亮了起来。
那金篦子比普通篦子要轻薄许多,当真可谓薄如蝉翼,上面雕镂的花纹奇瑰,边线儿全用血玉粟了,颗颗珠圆玉润,精致已极。“倒真是不多见了。”她以指尖将之捏了,轻轻抖动,那篦子便振颤起来,金翼红影,十分好看。
“再仔细瞧瞧。”白崇俭哄着她将篦子翻过面来。
只见背金上细细地刻了一行字:赠锦鲤儿。
锦鲤儿,那是王妜小字。
“这可是我特意去找了工匠给你订制的。一颗一颗的玉珠儿都是我细选的,字是我亲自刻的。贵主要是瞧不上,那我也没办法——”白崇俭垂了头,拿了那篦子就要走。
王妜这才急了,忙拖住他。她示意崇俭替她将那金篦插入云髻,对镜自赏了好一阵,抬眼从铜镜里瞧见白崇俭笑得像只狐狸,一把掐住他脸颊:“你这坏人就装罢!没见过这么会骗人的!”
“是是是,我是坏人,我是装的,我是骗子,贵主你别信呀!”白崇俭笑嘻嘻地回道。
“就喜欢被你骗!”王妜**一声,返身将白崇俭扑倒了,两人便滚作一处纠缠起来,起伏人影尽投在金翠屏风上。
白崇俭自是风流少年,王妜被他弄的已是春心荡漾,正酥软,忽然,却听外间婢女唤声:“贵主的步辇已备好了,可起驾了么?”
“备好了就等着呗,急慌慌地叫唤什么?”王妜颇不快活地打发了那婢女,回头见崇俭歪在席上坏笑。
“原来贵主还要出行。莫非又是去见吴王殿下?”他一边理着被扯乱的衣襟,一面问。
王妜面颊仍染着红晕,随手从案上捡了颗梅子,竟在胭脂盒里摁了一下,塞进崇俭嘴里去。“你管这些做什么?”她跨坐在崇俭身上,一手托起他脸,另一手却拈着那颗梅子不放。
白崇俭便就着她手将那粘了胭脂的梅子吃得干干净净,连带着将她手指也吮入口中好一阵舔弄。“我吃个味儿总许罢。贵主将我当个什么?”他又露出那委屈极了的神情,仿佛已整个沉入哀伤中去。
“白郎……”王妜叹一声,与他交颈一处,将手滑进他衣里去,贴着肩颈胸口游移。“锦鲤儿要当皇后,就要跳过那龙门去。你不行呀。”她偎着他低语。
“皇后。”就在她看不见的地方,白崇俭唇角分明扬起一抹嘲讽冷笑来,“商姓殷,周姓姬,至秦姓赢,汉姓刘,朝代变迁换了多少帝皇姓氏。当今天下确实是姓李的,将来可未必罢。”
王妜闻言撑起身,定定地看了他良久。“那……也未必轮到你呀?”她挑着眉眼,意味深长言道。
“事在人为。”白崇俭浅浅一笑,一双乌眸明若晨星,眼底却是一望不尽的深邃。
“说这种话,也不怕掉脑袋。”王妜整了整滑落的披衫,佯作怒容。
“为了贵主,这脑袋也掉得。”白崇俭翻身将王妜压了,又是一番狎昵,而后撩起她裙摆,就要探她双腿间去。
王妜虽已是心荡神摇,但到底知道他在做什么,急忙抓住他手将他推开。“猴急得什么。”她敛容正了神色,嗔道,“你好歹也先为出点功业来给我瞧瞧再说罢?就算真要变了天,不也还有人在你头上压着呢么。”她起身坐到镜前去重整妆容,唤了侍婢开道启程,不理崇俭了。
待到听着王妜步辇出府远了,苑中复归宁静,白崇俭才从屏后挑窗跃了出去。他游游荡荡的回了自家,闷头钻进自己屋里。
案头上,胡海澜退还的那只钗静躺着,钿中晶石莹莹,闪亮无暇。
他坐在案前,安静地凝望了好久,伸出手去,似想触摸,却又忽然顿住了。他又悬手静了好久,颓然垂下手去,大声唤来侍女,叫侍女去张罗烧水。
“将军这会儿烧水做什么,可是要煮茶吃么?”侍女不明就理。
“谁要吃茶了。”白崇俭白了那侍女一眼,站起身来就往外走,一面走,一面道,“我要沐浴更衣。现在就给我烧水焚香去。立刻!”
“废掉一个太子需要什么理由?通敌卖国,够不够?”
武德殿内苑中,李裕搭弓执箭,紧盯着八十步开外的箭靶。
原本静坐树荫下看书的李宏猛听见这句话,抬头看着李裕。“禁中重地,别乱射箭。”他低斥了一声。
“怕什么。我准头没那么差罢。”李裕笑应着,箭已离弦,但听弦音风声一瞬,那只箭已嗖得钉在红心上。李裕颇神情气爽地将弓丢给随立的亲信侍人,走到李宏身旁坐下,接过冰镇的葡萄酒来喝。“你还没答我呢,到底够不够?”他端着酒觞,又追问一句。
李宏“啪”得合了手中书,剑眉深锁。“你安稳点罢。两年多还没关醒神。”他看着李裕叹息。
“安稳着等人来拎咱们的脑袋么?”李裕嗤笑,“父皇这大位若真传给东边儿了,咱们李家的江山迟早拱手予人。到那时候哪还有咱们兄弟安生的地儿,怕是早先就没命了。”
李宏皱眉半晌,沉道:“通敌卖国可是要市斩的。”
“斩不到大哥头上就行了呗。要斩也是斩那几个整日绕着东宫转的。大哥了不起贬到边地去,等个二三年再召回来就是了。”李裕一面晃荡着半杯酒,一面如是说。他盯着掌中那紫红色的漩涡,眼底却隐隐狠色泛光。
李宏轻叹,没有应话。
“我真不是在瞎胡闹。”李裕看一眼李宏,搁下酒觞,双手扶膝正坐了,“你不要看父皇如今身子还算康健,就觉着还能拖下去慢作打算。咱们现在握住兵权了,正是一鼓作气的时候,若反被人抢了先机,一旦有个万一,你打算怎么办?”
“你近来是怎么了?心浮气躁的。”李宏抬眼又细看李裕,问,“右武卫有事儿不顺么?”
“就是太顺了才古怪。”李裕将半杯余酒尽了,苦笑:“三哥,我知道你老觉得我孩子气罢。但我就是心里不安。白弈这人,你信他会毫无防备心甘情愿就将右武卫交给我么?咱们必须先下手为强了!否则一但待他准备充分站稳脚,你怎知道他会做什么?万一他要对父皇——”
“别胡说!”李裕话未出口,李宏已厉声将之喝断。但他心下却也是一片暗流汹涌。
四郎所言,其实正是他最担心的。若是父皇真有个万一,东宫顺势继位是理所当然。那时木已成舟,紧接下来,刀锋所向的恐怕就是他和阿宝了。无论是为了儿子,还是出于父子之亲,又或是图自保,他都绝不能允许任何人伤及父皇。
可若真像四郎说的那样,先下手,又太冒险。局势不明,贸然动作,稍有不慎便要受人以柄。
更何况,四郎对右武卫的驾驭力究竟有几成也还有疑。军将常对旧主有依恋敬慕,四郎以皇子亲王的身份凌空压下执掌兵权,竟连半点寻常抵触也不见,未免太不不合常理。可这道理难道白弈自己会不明白么?他若真是成心谋局,分明可以做到不着痕迹……这人究竟想得什么?
李宏心中困惑,不由凝眉沉思的远了,冷不防,却听李裕道:“三哥,有些心里话,我老不知道该不该跟你说。你啊,我有时候都觉得,你跟那姓白的真像。我从前一直以为你真没那份心思,可是皇祖母走了,你留下了。现在罢……呵,你到底在想什么?连我也不能告诉么?你总不会是,连我也防着罢……?”
瞬间,李宏便像是被火蜇了一般,一下子站起身来。他盯着李裕,眸光流淌处好似有火焰燃烧,似怒,似伤,清瘦修长的身影却十分孤绝。
气压骤然降至极低。
李裕只觉得他被巨大的阴影笼罩了,面前的李宏就好似一座兀自卓拔的山,压得他喘不上起来。他也不由得站起身来,冀望这样的水平相视能赐予他一丝喘息余地,然而,依旧是徒劳。他手足冰凉了。
但李宏却一句话也没有说。他只是安静地望着他的弟弟,竟如雕塑,良久,忽然哂笑起来。他转身,看似随手地从侍人处去过弓箭,搭弓,开弦。
但听声如裂帛。
起止不过一瞬,如电疾矢已深深钉在靶心上,正从李裕方才那一支箭的箭翎处穿入,将之裂作四片。
刹那,李裕只觉脊柱一阵僵冷流窜,不能言,不能动。他险些以为自己被贯穿了……
直到回了自家王府,他仍不免有些冷汗。
他从没见过三哥这副模样,尤其是那狠绝的箭法,他本还以为三哥不碰凶兵,这如神的箭法却是什么时候练成的?
当时三哥扔下弓就走了,他惊得汗如出浆,连怎么离了武德殿也记不太清了,更勿论追上去问点什么。
他在自家园里踱了几步,仍有些后怕,心下惴惴的。
直到瞧见那小小的女儿,他才渐渐缓了下来。他的骄骄一身石榴红锦绣的衫裤,在满园花丛中,比最娇艳欲滴的那一朵还要灿烂。
那才是最能让他触摸到宁静与幸福的。
他上前去,将女儿高高地抱了,笑着捏她软软的笑脸,一边问:“乖,阿娘呢?”
“阿娘在阁子里歇息。”小姑娘手里还捏着花,十分开心,一手摸着父亲的冠缨,扭头就想要喊母亲。
“别喊,咱们悄悄过去,给阿娘一个惊喜。”李裕忙哄着女儿不喊了,抱着她像海澜居处走去,一路挥退众侍婢,不叫发出声响。
然而,待他入得门去,转过了长长屏风,却僵愣在当场。
他看见两条身影挤在坐床上,男子一手揽着海澜纤腰,另一手却握着海澜一只莹润跣足。罗丝履子倒在床脚,鞋面上金银丝绣的鸳鸯,仿佛只是个天大的笑话。那男人,虽只是一个背影,却足够他认出。那是,白崇俭。
何其暧昧的景象。一瞬,便好似停止,连声音一并不见,只有大片大片赤红浪潮向上涌,将视线也漫了过去。
李裕呆了刹那,下意识,背身捂住了女儿的眼。“骄骄,去找乳娘玩。快去。”他放女儿下地,沉声低语时,觉察自己双手开始不能抑制地发抖。
他不知自己的脸色是个什么模样,只瞧见女儿水灵的大眼睛里露出惊惧来转身就跑了。然后他听见海澜嘶声的哭泣:“你走!走啊!你还想要怎样?”
瞬间,血气喷顶。
杀了他!
他要杀了那畜生!
李裕忽然猛扎回身去,顺手砸了角架上一直青瓷花瓶,抓起根长长的碎瓷,扑上去扭住白崇俭就刺,血却先从自己掌心汩汩地冒了出来,满手上,衣衫上,地上,全是。他便像一只暴怒的公牛,这鲜艳艳的红愈发令他发了疯。
海澜惊叫一声,起身想要阻拦,却连半步也未迈出去便先跌倒在地上。“四郎!”她绝望地哭喊。
白崇俭眼角却噙着笑。他又露出那样天真无害的神情,却是十足的嘲弄。他笑睨着李裕,似乎稚纯又惊讶,却又分明是**裸的刻薄。他徒手握住李裕掌中瓷片,抬膝撞在李裕腹上,一甩便夺了那瓷片。他将瓷片和血砸出去,双手去掐李裕脖子,墨眸无底,一瞬间精光四射,杀气大盛。
两个男人野兽一般厮打成一团,撞倒了阁中六折小绢屏,雕木支架砸在人身上,锐痛,犹如骨碎。到处都是血迹斑驳。
片刻功夫,白崇俭便占了上风。他将李裕撂在地上,擒了手,一条腿压在胸口,膝头正扼在咽喉处,仿佛稍一用力便能将喉管也碾碎了。但那还不足够,他唰得从靴筒里抽出把剔骨尖刀来,往下就刺。
海澜哀鸣一声,几乎依靠爬的,不顾一切纵身扑上前来,抓住崇俭持刀的手,拼劲气力地,并不是推开,而是将自己胸口迎了上去。
白崇俭眸光一震,不得已抽手闪开去。
海澜扑身抱住李裕,回头,眼中全是恨。
那无比恨毒的眼神似将白崇俭震慑住了。他盯着海澜,倒退两步,一转身,豹子剪尾般一跃无踪。
狼藉一片间,只余两人。
李裕茫然地倒在地上,好似全身气力都被抽空了般。“你何不干脆任他杀了我?”他盯着顶梁大笑,如癫如狂。
海澜身子一颤,面上浮现出极为痛苦的神情来,她哀怨地望着李裕。
“你做什么?你们做什么都用这种眼神看着我?”李裕猛坐起身来,一把掐住海澜肩头。
海澜无语推开他,爬起身,似想离开,拖着步子勉强挪了挪,便又跌了下去。但她没有痛呼,只是咬牙摁住了脚踝。
李裕怔了怔,上前拉开她的手。她却又将那光洁的裸足藏进裙摆下去。李裕强将她拽过,只见那白嫩的足踝已红肿得不成样子。
“你……你怎不告诉我?”李裕心中刺痛,抚着她伤处低语。
海澜别过脸去,泪却不住地掉。
“你早该对我说的。”他满心的怜惜悔愧,由不得放低了嗓音。
“你要我对你说什么?你要我怎么说?我求你莫要整日不着家,安安平平地多陪陪我们娘儿俩,大王几时听过?”海澜终于双手掩了面,放声大哭。
“阿棠……”李裕无措地抓住她双手,只得轻声地哄:“可我不能在家里坐等啊。别哭。我坚强的好阿棠到哪里去了?”
“你还要我怎么坚强?我怕!我怕得都快疯了!”海澜眸中光华颤抖,泪垂了满脸。
“阿娘……”忽然,那嫩生生的声音从门外溜了进来。
李裕神色一紧,大呼:“别让郡主进来!别让她在地上乱跑!乳娘!抱她起来!快把这些碎片都收拾了!”
但骄骄已小鹿一般奔了过来。“阿娘,别哭……”她踮起脚,够着小手去抹母亲面颊泪痕,却是小嘴一瘪,自己先哭了。
海澜一把搂了女儿,泪愈发止不住地落。
李裕只觉胸中闷痛难当,面上禁不住酸麻,将妻女紧紧拥在怀里,一句话也再说不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