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臣与李晗议定庙号为仁宗,谥大明圣睿皇帝。
这样的说法,叫墨鸾每每忆起李晗那压抑至极的癫狂时,都冷笑得要流出泪来。
圣睿皇帝崩逝不久,太皇太后便也薨没了,就在阿恕周岁将至的时候。
消息传来时,墨鸾正看着宫人给阿恕试量周岁礼时的新衣,忽然便痛得眼前一黑,跌撞在屏风上。
“太后!”
“太后殿下恕罪!”
宫人们以为折衣的银针刺伤了她,吓得面如土色,慌忙见,俯身请罪的有之,拥上前来查看的有之。
她撑着屏风,眼前仿佛有黑雾弥涨弥消,渐缓过来,看着这些连连将她呼作“太后”的宫人,忽然想笑,两颊酸麻,眼眶湿热。
阿婆终于也走了。而她如今,竟也成了太后……
侍官们询问何时将太皇太后遗体迎还发丧。
她怔了半晌,缓缓呼出一口气,阖目叹息:“我要亲自去迎。”
她领着新承帝位的小皇帝前往德恩寺。这幽秘的皇家寺院此刻竟仿佛一个密不透风的黑洞,万籁俱寂,她的阿婆盘膝端坐在禅房蒲团上,手中的象牙念珠仍保持着原本的模样。
寺中女尼说道,太皇太后遗愿:不举丧礼,不入皇陵,将尸身火化成灰,从德恩寺的佛塔顶端洒在空中,随风散去便是了。
墨鸾呆呆地看着她的外祖母。十年不相见,阿婆仿佛变了太多,却又分明还是原来那般模样,叫她哀恸难名。
她亲手替阿婆最后一次梳理头发,一下一下慢慢地梳,仿佛害怕梳完了便再不能相见。
当那张脸在烨烨火光里融化般逝去时,她终于忍不住闷声痛哭,随侍宫人上前来扶她,她执拗地不许人近身,忽然又大声喊人去拿剪刀,剪下自己一段青丝,投入火中。
她是一个不孝的女儿,也是一个不孝的外孙女。子欲养而亲不待,太多的无法弥补只能终身抱憾,唯有以此减轻些许愧疚,乞求一丝奢侈的心安。
抛撒骨灰时,她将一捧粉末托在李承掌心,轻声叹息:“陛下,这是你的曾祖母。你也送她老人家一程。”
十二岁的小皇帝认真地看着掌心苍白的虚无,轻声的问:“太后,为什么我从没听说过?”
她的手猛顿了一下,缓缓将眼望住那个孩子,终于,唯有苦笑:“因为……你那时候,还太小了。”
多少年的贪、嗔、痴、恨、爱、恶、欲,清风拂过,总逃不出湮灭,尘归于尘,土归于土。
扬手时,她看着自己的墨黑衣袖,看金红织绣的鸾纹与青灰色的骨灰一齐在冷风中交叠出诡谲幻像,蓦然孤寒。
仿佛真是心照不宣的默契,她与白弈之间渐渐缓和下来,不再剑拔弩张。她似乎终于能够坦然以对,那些已发生的、已失去的,然后,礼敬以待那一息尚存的当下,还有将来。她花费了太多的时间去面对与接受,如今她必须走出去。为了阿恕,她不能再在那些过往中沉湎纠缠。她要让这个孩子一生无虞,她所听过、见过、受过的那些苦与痛,一样也不许他重蹈覆辙,绝不允许!
白弈也十分平静,便似兑现他的诺言一般。
如今他们每日都会见面,她会陪着小皇帝会同内阁五臣听政、议政,那一道垂落珠帘阻不断视线的追逐。
然而,那些激烈与炽热仿佛已在逝水流光中化作和风,柔柔地吹拂,温暖又恬淡。两个人都好像已渐至明澈,学着如何相对、相扶、相持,学着经营这样一份游走于痴慕以上的感情,既疏离,又贴心。
但,仍然有太多双眼在紧盯着他们。
似是而非的流言总为闲人津津乐道,为有心人记挂心头。许多细小的碎片粘连一处,便好像一个暧昧的故事,一半迎这阳光,一半溺着黑暗。
阿恕一天天的长大,不再是个没长开的小肉团,一天比一天看得出些眉眼形状。
越来越有人说,这孩子半点也不似先帝,倒是与凤阳王颇为相像,尤其是眼睛里偶有闪现的神态。
人言流走,直到一日,墨鸾往圣睿皇帝那些无子妃嫔居住的离宫抚恤探视时,亲见圣睿皇帝的王昭媛与几个才人聚在一处说嘴,说起曾经的灵华殿大火及先帝太后欲赐死淑妃时凤阳王的两度闯宫救人,说得有模似样,她终于陡然暴怒起来。
“王嫔有幸见过皇儿几面?甥舅俩或有些许相像又有什么好稀奇的?我的事几时轮到你们搬弄是非!”她生平头一次指着在背后说她好坏之人的鼻子斥骂,毫不掩饰的盛怒燃烧叫人几乎不敢相信,这真是从前那个仿佛怎样也无所谓的淑妃。
先帝的一位昭媛三位才人,她将她们全部褫夺了封号,当场杖毙。
惊讯爆出,闻者悚然。
谢夫人来看她与阿恕,连连叹息,神色紧张:“你从来不为这等事动气。何苦……”
她心中唯有一滩冰冷苦涩。从前她心不亏,故而无畏;如今只是她心里先生了怯,这才尤其的恨,恨不能一把火将那些折磨她的东西烧个痛快干净。
然而,解释能如何?威慑又能如何?世间严寒冷暖,谁又会顾念着谁?要说的仍旧要说。
她杖杀了圣睿皇帝的昭媛和才人,御史大夫杜衡便跑去神都酒肆借着酒疯故典当众痛骂秦赵姬与吕不韦。
这杜阿黑摆明成心,却又不给人拿住话柄,她也只有沉默,全当从不曾听见。
但御史大夫与凤阳王之间的矛盾已愈渐尖锐,内阁之中,朝堂上下,人人心知肚明。
阿恕三岁时,皇帝朝议,该如何晋爵。
白弈当殿提了一个封号——华夏王。
一语惊天,满堂哗然。
冕服采装曰华,泱泱大国曰夏。有秦以前,四海即称华夏;有汉以前,中国人即为华夏人。华夏,便是中土脉源,天朝正宗。华夏王,与天子又还有几步之遥?
墨鸾心想他大概是要试探,提出这样一个骇人听闻的王爵,如同赵高之指鹿为马,看谁要出声反对。
第一个站出来说话的,果然便是杜衡。“一朝岂能有二主?这个封号,不妥。”杜御史说话从来腰板挺直,铿锵有力,丝毫不留婉转。
但华夏王这个封号,她很喜欢。她就要她的阿恕做这个华夏王,王于华夏,任何人也不能欺压他。
她在红玉珠帘之后笑驳:“我以为,凤阳王建议甚好。自汉以后,中土人又称汉人。普天臣妾皆为汉人,‘汉王’之称又当如何解?既能有‘汉王’,为何不能有‘华夏王’?”
“太后这就是诡辩了!”杜衡气恼,手中笏板横挥作响,“太后与凤阳王两相勾连,只手朝纲,执意要扶一个‘华夏王’,究竟是何居心?”
“‘两相勾连,只手朝纲’,杜御史好利的口才!”墨鸾由不得心下泛冷,“若我许杜君继续说下去,君是否打算将酒肆街头传扬的那一番豪言也拿上朝堂来一论?”容纱珠帘,锦绣屏风,她看不太清杜衡此刻神色,却能看出殿上群臣的战兢私议。
“太后,杜御史酒后戏言,怎么会当真呢。”白弈闻言眼中闪过出一种似笑非笑的光芒,分明是在与墨鸾说话,却把眼来回打量着殿上诸臣。
杜衡却冷笑一声,昂首半步不退。“反正也‘戏言’过了,不妨再多‘戏言’几句。”他将白玉象牙笏在掌心敲打起来,仿佛和歌一般,“太后可知道:汉高祖吕氏一死,诸吕尽诛;汉文帝窦氏目盲,老来丧子,众叛亲离;汉灵帝何氏遭鸩,兄死宦官之手;前车之鉴,需当谨记。”
他说起汉时三位以太后之尊擅权终至惨剧的女子,无非是想以此为警戒,敲打当今,但说得也未免太不客气,当场闻者无不变色。
不料,墨鸾端坐席上,缓声冷叹:“吕氏。窦氏。何氏。多谢杜御史口上留德,还记得陛下乃是先帝嫡长,没有拿那死于乱兵的晋时丑后贾氏来比我。”她这一番话也回敬的很是不客气,顿时硝烟暗长。
那杜衡闻她此言,却上前一步,在小皇帝李承面前举笏拜下,高道:“正是!陛下贵为大明圣睿皇帝嫡长,当早日正我国统!陛下已将及束发之年,臣以为,可以还政于君了!”
此言甫出,犹如惊雷轰顶,炸了个水浪迭起。
“杜御史,朝堂之上,不可妄言!”尚不待白弈、蔺谦、裴远等人开口,那边吴王李宏已先拧眉喝斥出声来。
李宏是明白人:白弈存心试探,杜衡这牛脾气便竖着两支铁角硬顶上去,但此时两相对上,却又有什么好。
一时,蔺谦、裴远及几位说得上话的要臣纷纷来劝,要灭这眼看便烧起来的火。白弈却不动声色,俨然静立旁观。
但墨鸾却忽然站起身来。“好呀,妇寺干政,祸国殃民,这等罪孽我本也不想背。”她说着竟取将容纱凤冠摘下。但见珠帘脆摇,倩影一晃,她人已从小皇帝身后的高屏外转上殿前来,手中托着那攒丝累珠凤冠,冠下颗颗红玉珠圆,捶在手臂一侧,被玄色袍袖一衬,愈发显得赤红如火。她端着凤冠,竟在小皇帝面前跪道:“陛下,你的母亲临终之时将你托付与我,如今一晃也有五载。我没有辅佐陛下的德行,就请陛下发还我一个清静。”
此时的小皇帝李承虽说也已年有十四,将是束发男儿,却不曾处置过这等辅臣与太后相争的局面,早已没了主意。生身之恩,抚育之恩,当年母后叫他认淑妃为母,尔后他继承先父皇位,拜淑妃为太后,太后教养他五载,并无亏欠,他若当殿驱逐养母,岂非大不孝的罪孽。“太后快请起来,朕……朕万万不敢不敬母亲……”他眼见养母在他面前跪下,慌得连忙起身来扶。但墨鸾却不起身。他无法之下,只得将求援目光投向叔父与几位辅臣。
恰在此时,当殿侍人送来软席,就摆在小皇帝身侧。
这一摆,李承不禁怔了一怔。
殿中群臣也不由得大惊。
这一张摆在皇帝身侧的软席,意味着太后非但不会退回内宫,反而将从此撤去垂帘,与皇帝一同参朝。
汗水从李承细幼前额渗出来,沿着尚且稚嫩的轮廓滚落。他微微屈身扶着墨鸾,便这么僵住了。
这一出竟仿佛是早已备下的,打得众人措手不及,便是杜衡也在震惊之下,一时失语。
良久戚寂,只听小皇帝低头缓声请道:“请……请太后坐……”
话音未落,几人惊醒,几人沉叹。
“陛下!”杜衡当下大呼,但话还未出口,已被吴王李宏一声喝断。
“你还要干什么!”李宏起身怒瞪了他一眼,低声斥道。
杜衡再三强忍,眼看着小皇帝将墨鸾扶起坐下,恼恨地跺脚,“总之,华夏王这种封号,杜某实难苟同!陛下若是也觉得这‘华夏王’很妥当的话,臣唯有一头撞死在这殿柱之上,以死劝谏!”他说着,已摆出一副玉碎之势,随时便要向柱上撞去。
“圣平!”蔺谦终于也看不过这人一条路钻到黑,低声喝道,“身为内阁辅臣,当殿威胁陛下,你成何体统!”
“这怎么叫威胁!难道蔺公觉得‘华夏王’很妥当么?”杜衡扬眉怒驳,抵死不让。
蔺谦被这牛脾气如是呛了一句,只好无奈罢住。
就在这节骨眼上,墨鸾却笑了一下。“将殿上这几根柱子全都用棉花软皮厚厚得裹严实。”她一面对殿中侍人下令,一面微笑,“杜御史是耿直忠良,不要撞坏了,国家折了栋梁,陛下损了圣明。”
一言既出,惊者,笑者,无奈者,全是微妙。
她依然还是个年青女子,乌发红颜,端庄貌美,但她坐在那儿,那身玄色华服便仿佛她生来的翎羽,捻金赤红的鸾纹光泽闪耀,叫人不敢直视。
杜衡气得发抖,青紫着脸砸了手中笏板,拂袖大步而去。
她却只是平静地在小皇帝耳畔轻道:“陛下,你该问一问列位臣工,下一件要奏议何事。”
这个华夏王,她要定了。
她要的不只是一个华夏王。她要的是紧握掌中的权利,任谁也再不能欺凌他们母子,哪怕千夫所指,万人唾骂,也绝不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