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脸上开始传来冰凉的感觉,于玲挽顺一缕从皮帽中垂下的青丝,紧了紧身上的鹿皮袄子,她抬起头。
又下雪了。
洁白的雪粒漫天飘舞,在寒风中仿佛无数跳动的白色小虫。
马车停得稳稳当当,于玲坐在黄褐色油纸覆盖的货物上,无射郡的冬天冷得可怕,姑洗郡可远比这里要暖和温润得多。
每当这个时候,于玲就会开始怨恨,她恨这里的草原,恨这里的雪,也恨这里的人。
不远处传来那个她厌恶非凡并且粗鄙无比的声音:
“于老板,兄弟们的工钱你得再先支一点。”
那名高大的武者武者,肆无忌惮地搭着父亲的肩膀,眼中尽是玩味的笑意。
这是于玲最怕的一个武者,他穿着一件白色羊皮缝制的粗陋大衣,上面羊毛结块,布满污泥,起初于玲还以为那是灰色或者黑色的羊皮。
他蓬头垢面,脸上长满曲卷的胡须,只看得见一双凶狠的眼睛,和父亲站在一起,比父亲还要高半个头,是那群可恶的武者的首领。
父亲的笑容很不自然,他的语气和善得仿佛一只绵羊:
“这个……天气这么冷,万一有拉车的马被冻死,我还得在沿途购买马匹,恐怕没有多余的——”
“于老板不用担心!你看我的脚。”高大的武者猛地拍了拍父亲的肩膀,从清晰入耳的声音,于玲就知道他拍得十分用力。
于玲不明白为什么这个粗陋的武者不穿鞋,任由裸露的脚掌在冰雪中冻得乌黑发紫,明明同他一道的其他武者都穿着皮制的靴子。
高大的武者指着自己的脚掌说道:
“前年的冬天,在刺骨的冰雪中,我失去了三根脚趾;去年,失去了两根;而今年,我一根脚趾都没丢。这说明,今年是一个难得的暖冬。更何况,现在已经是冬天最冷的时节。”
他满是污泥的脚掌上,不仅仅是缺少了脚趾头,还有数条被冻开的裂口,裂口中可见暗红色的筋肉,于玲看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高大的武者仿佛感觉不到脚掌的痛楚,他依旧把胳膊勾在父亲肩头:
“于老板,支还是不支,给句痛快话。”
父亲看着武者的脚掌,声音变得越发软弱:
“这……好吧,我就再支你们……一个月的工钱……”
魁梧的武者哈哈大笑起来,轻轻地拍着父亲的肩膀朗声说道:
“这才叫痛快的汉子!”
其余的几名武者闻言怪声大笑,他们纵马围着魁梧的武者不断欢呼,同时又嬉皮笑脸地向父亲投来假惺惺的赞语。
父亲的笑容更加勉强,头也垂得更低。
于玲心中更恨,不仅仅恨这群工钱支到了明年的武者,也恨父亲的软弱。
她把目光投向商队,紧挨着的是赶车的伙计小吴,年轻的伙计嘴边刚长出一圈绒毛,此时哪里还有初入草原时夸下的豪言壮语,他强装镇定,但是却眼神躲闪,甚至在一名武者纵马从他身边飞奔而过的时候,吓得他手中的马鞭差点脱手。
于玲于是不在看他,她望向了第一辆马车,那里有一直跟随父亲的李山大叔,李山大叔年纪大了,平时却总是充满年轻人一样的精力,可是于玲现在才发现李山大叔真的已经老了,整个人佝偻着身子缩在棉袄里,仿佛周围的一切都和他无关。
于玲在心中叹了一口气,她看向了最后一辆车,马车上的伙计时茂和方平,两人驾的马车落在了最后面,于玲知道,他们是想要离这群武者远一些,从他俩的眼神于玲就知道,他俩比自己还要害怕。
于玲明白自己不能指望谁,她早该明白了,从这群武者出现的第一天起。
那天同样下着雪,辽阔的荒野之上,被黄白两种颜色分割成无数碎片,黄色的碎片,是干枯的碱草;白色的碎片,是堆积的雪粒。
七名武者就这样在雪中出现,他们背上背着大得出奇的巨剑,胯下骑着的高头大马,比商队里拉车的犁马还要大上一圈。
当时商队里的伙计和护卫都吓坏了,只当是遇上了劫掠的马匪。
这群武者骑马围着商队转了一圈,向父亲提出了要加入商队充当护卫的请求。于玲觉得,他们当时并没有动手抢劫,一定是看商队里人多,并且当时距离城镇比较近的缘故,可是于玲没有想到,父亲由于生怕起冲突,竟然答应了武者的请求。
那从以后,于玲就每日生活在提心吊胆之中。
在深入荒野的第二天,商队里仅有的两名护卫就向父亲提出了辞职的请求,任凭父亲如何挽留也没用。
其中一名护卫断了腿,另一名护卫则满脸淤青,他们只说是在夜里骑马给摔伤了,但是于玲知道,那一定是这帮武者干的。
商队里没了护卫,那帮武者就越发肆无忌惮。第四天,由于一言不合,七名武者动手殴打了伙计时茂和方平,导致两人到了现在身上还有伤痕。
“小娘子,要不要哥哥给你唱首巨剑门汉子唱的歌?话说回来,昨夜小娘子那一脚,可是踢得哥哥脸上到现在还疼。”
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响起,于玲循声望去,是一个臼头深目,丑陋无比的武者,整张脸就仿佛是雪中露出的凸凹不平的褐色石块,他骑在马上,似笑非笑地盯着自己。
这是于玲最恨的一个武者,平日里总用淫邪的目光打量自己,最可恨的是在昨夜,他竟然想要钻进自己的毡帐,要不是自己一脚狠狠蹬在他的脸上,并且放声大叫,引来了父亲和其他伙计,否则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
于玲只觉得自己巴不得杀了这个丑陋的武者,她恶狠狠地瞪着他,冷声说道:“滚!”
丑陋的武者只当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放肆地哈哈大笑,这让于玲只觉得他越发丑恶。
其他的武者骑着马聚拢过来,或发出充满调侃的吆喝,或吹出尖锐的口哨,在他们眼中,这一切只是一场有趣的演出。
父亲急忙来到自己身前,把自己护在身后,他想要让自己的表情显得很凶,眼底却满是惊恐。
于玲只觉得自己委屈得想哭,卫城遭了大难,家中也受到波及,父亲多年的积累毁于一旦。负债累累被逼无奈之下,才冒险起了这一支商队进入丹县。
却没想到命运仿佛总爱不停地折磨人,进入丹县没多久就遇上了这么一帮凶恶的武者。
父亲一直紧紧抓着自己的手,待得武者平息下来散开之后,才低声对自己说道:“铃儿别怕,再走两天我们就到耿家堡了,待得进入坞堡里,我再雇几名护卫,到时候就不怕他们了。”
于玲却有些弄不明白:
“爹,我们就不能直接赶这帮武者走吗?或者,我们还可以报官啊!让官府的人收拾他们!”
父亲摇了摇头说道:
“没用的,这里已经深入丹县,虽说是薛国之土,可却是无官之地。何况如今这世道这么乱……灵儿,听爹的,我们不能得罪这些武者,更不能明着赶他们走,他们都带着剑呢!灵儿,爹知道你心里难受,先忍一忍,等爹雇几名刀手,就不怕了。”
于玲心中不相信父亲,她问道:
“要是你雇的护卫也怕这些武者呢?或者,万一那些护卫也和这些武者一样坏呢?”
于玲一直等着父亲的回答,然而父亲并没有说话,于玲敏锐地听到父亲暗自低叹。
这让于玲的心沉了下去,她扭过头,那个臼头深目的丑陋武者依然还在用那恶心的视线在自己身上扫。
周围的光线越来越暗,黑夜已经快要降临。
父亲脸上满是焦急,他的眼睛在雪地里寻找着道路的踪迹。
地上积雪很厚,这一带父亲又不熟悉,此时已经完全看不到道路的踪影了。
如果不能返回道路上,那么就意味着在天黑之前不能到达安全之所。如果没有安全之所的庇护,在这样的夜里,谁知道会遇到什么恐怖的事情。
雪花飘了一阵之后就停了下来,随着入夜,气温却更低了。
四周很快一片乌黑,已经无法视物。虽然没有到达沿途安全之所,但是商队却没有再继续前行,否则在这阴沉的夜晚,没有星月辨路,很容易走错方向。
伙计们从货车上取下毡布,开始动手搭起了毡帐,然后四处散开,拾一些干柴枯草,燃起了篝火。
那帮武者们聚拢在火堆边,一直在谈论着关于星魔海和复仇的事情。于玲无意中听到了一些,但是她对此并不感兴趣。
商队的伙计们早被那帮武者吓破了胆,忙碌完之后就钻进了帐篷里,大气也不敢出。
父亲这个时候来到了于玲身边,他警惕地望了一眼依然还在火堆边喝酒闲谈的武者,然后压低声音对于玲说道:
“玲儿,帮爹看看,这附近有没有妖鬼?”
于玲并不想看,她知道自己从小就与众不同她极度反感这种和别人不一样的地方。
但是这是父亲的请求,她不得不答应。于是她点点头,然后稳坐在货物之上,双眼朝着漫天大雪笼罩中的荒野望去。
她的一双大眼睛逐渐开始改变,瞳孔的色泽逐渐从乌黑变成了泛着微光的幽蓝,圆形的瞳孔也在逐渐变形,飞快拉得狭长,如同某种夜行动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