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元宵佳节,京城里,各式的花灯挂满街头廊下,如一条长长的火龙盘旋在城中。街上,人头攒动,灯火缭乱,好一派热闹景象。
弘庆王府,一如往常的冷冷清清。去年陛下降下旨意,将他的兄长,弘庆王禁足于府内之后,曾经门庭若市的王府就好像他的主人一样,一天天地灰败下去。
今天过节,总管不敢大办,照着叶杳之的意思,只在东厢挂了几盏灯,权当是过节。
大红的灯笼,随着夜风在廊下摇晃着,明明灭灭的。叶杳之躺在靠椅上,捧着手炉,望着灯笼愣神。
叶杳之今年不过刚四十,身子本就不好,这番打击之后就好似垂暮老人,失去活力,一天天枯萎,日日缠绵病榻。
一旁的总管有些不忍,劝道:“王爷,起风了,您还是回屋吧……”
“曾岁啊,又是一年元宵了……”叶杳之回过神来,缓缓说道,“看来君悦来的坟今年我是扫不了……你说他会不会怪我?”
年过半百的曾岁听到那个熟悉的名字,心中一阵泛酸,他强扯出一抹笑,回道:“可别这么说,您知道,掌柜的他是最记恩的,别人对他好上一分,他便要回上十分。”
满脸倦容的叶杳之笑了笑,突然弓着身子,捂着嘴剧烈地咳嗽起来,一声声,每一声都像要将肺咳出来,听得旁边的人心惊胆跳,曾岁忙招呼人去拿药。
叶杳之摆摆手,制止住曾岁的举动:“不用,咳咳……不用去拿,咳……过一会儿便好了……”入冬之后,这咳嗽就似附骨之疽,多少药都去不掉。
曾岁这话听了只当没听见,这药是常备着的,一直温在小厨房里,一拿便是。
等那碗润肺的汤药端来时,叶杳之的咳嗽已经止住了。他无奈接过那个碗,笑了笑哑着嗓子说道:“我是大夫,我的身子怎么样我知道,这些不必的。”这具身子已经是强弩之末,救不回来了。
“君悦来死了,叶江城也死了。”就着月色瞧着碗底的药渣,叶杳之长叹一声。
君悦来的死就像一块被推倒的多米诺骨牌,岳承泱没想到他的一封信给儿子带去的是死亡,思虑过重一病不起,没熬过一年便去了。端王叶景御出家。君霁善离家出走后来入了琉石山庄,杀了叶江城后便失去了踪影……
一碗药喝了一半,叶杳之便喝不下去,他服了颗惯用药丸,便让人送他回房。他这一辈子,思虑算计太多,上了年纪之后,只能靠着这些安神的药才能勉强睡上一觉。
大概是今天日子太特别,他想起了君悦来,那个跟他同样来自现代的人。君悦来与他是截然相反的人,总是呆呆的,别人说什么便信什么,而他,长着几辈子的心眼,一步一句皆是算计,他的天性多疑,容不得有任何事不在他的控制之内,就连对枕边人亦如此。
师父当年他心气太傲,过刚易折,他听后只是一笑。他在现代本就是天之骄子,这一世又生在帝王家,就该傲就该博。身有残疾又如何?最终坐上帝位的那位已经在他掌握之中,这天下是不是他的有什么区别?
他太过年轻,太过自大,自以为可以将感情与权势分开。他把别人当傻子,不知在别人眼里他也是个跳梁小丑。
一步错步步错,被权势蒙蔽了双眼,帝王对他的爱一点一滴被他消磨殆尽,最终落得个晚景凄凉。
此生唯一亏欠的便是帝王,那个他来到这个世界第一眼看到的人。当时他就倒在血泊之中,少年时他们二人相依相偎,青年时他们二人相恋相爱,而现在,他快要离开这个世界了,留下这个孩子,站在权力巅峰,尊贵无上,寂寞无边。
再无睡意,摇铃唤来侍童伺候笔墨。
情绪如浪涌,懊悔、心疼、不舍、思念、爱恋,提起笔来,却又不知从何写起。一时心急,气血上涌,喉中一阵腥甜。他生生将其咽了下去,又忍不住捂着嘴咳了起来。
摊开手一看,叶杳之眉都不皱一下,随手捡了条白色的绢布擦去扔在一旁。上面点点血渍,如同雪中的红梅般刺目。
烛火下,他对着泛黄的宣纸发呆,突然记起学生时代的一首词。他勾唇一笑,在忽明忽暗的灯火衬托下,显得格外的凄凉。握笔,抬腕,一撇一捺,潇洒恣意,皆如故往。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
一首秦观的踏莎行于笔墨挥洒间留在宣纸之上。叶杳之意犹未尽地加上一句“愿河清海晏,天下太平。宸弟,自珍重。”
惯常盖上自己的私印。等墨迹干了之后,便可塞入写好封面的信封中。做完这一切,他竟然有了几分困意。
一身轻松地躺回床榻,满足地闭上双眼。
终于可以好好睡一觉了……
天启十二年元月十七,权倾一时的弘庆王薨,天启帝怜手足之情,将其下葬于帝陵之内。
天启十五年,天启帝驾崩,一生无所出。
“醒醒……哥,醒醒……”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被推醒了的叶杳之迷迷糊糊地睁开双眼,首先瞧见的就是太子那永远皱着眉头的俊脸。
怎么又皱眉了?叶杳之不甚清醒地想着,习惯性抬手,去抚平他皱起的眉,抚平他所有的不愉快。
太子伸手覆上他的手背,在掌心间留下一吻,问道:“怎么哭了?”
哭?
抬手摸上眼角,指尖上点点水意。叶杳之突然想起了刚刚做的梦。
他坐起身来,丝绸被滑落,露出他病态般白皙的肌肤,还有上面点点青紫红痕。
太子忙为他披上自己的外衫,见他欲言又止的模样,问道:“做梦了?”
“我梦到……我死了。”而且是自己把自己作死的。
一听这话太子眉间的沟壑更深了,他责备道:“瞎说什么。”而后又补充了句:“那我死了吗?”
“……嗯”那个叶杳之死后,他就像一缕孤魂,终日伴着帝王的身边。看着他日以继夜地处理朝政,看着他透支生命,一天天衰老下去,直到死去。
太子眉间一舒展,笑道:“那有什么好哭的,你去哪儿我都陪着你……怎么又哭了?”
“啊?”
毫无感觉的叶杳之慌忙抬手擦去脸颊上的泪,谁知这眼泪跟绝了堤的洪水一样,越擦流得越快,流着流着,叶杳之突然再也忍不住扑到弟弟的怀里哭号起来,像个走丢的孩子终于回到久违的家中一样,有喜有悲。
正月十一,因为丢失了君悦来而乱成一团的端王府迎来了一位特别的客人。
明里排了四个侍女,暗里还有几名涙阁的高手,这样还能神不知鬼不觉把君悦来带走,除了叶杳之不做第二个人想。
看着眼前这个不请自来的瘸子,叶江城强忍着怒气,牙根咬得生疼才能控制自己不去狠狠揍他一顿。他深吸一口气,不友好地说道:“你倒是自个儿送上门来了。”
他与这个瘸子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他为何偏要处处跟自己过不去。马上就要到十五了,要是君悦来这一路上有任何闪失,他一定要把这个瘸子千刀万剐!!
叶杳之气定神闲地说:“有什么清静的地方,我们,详谈。”
进了里屋,屏退了侍女们,叶江城不耐烦地说道:“说。”要是这瘸子还敢跟他耍花样,他一定会让他横着出去。
叶杳之动了动嘴皮子,吐了两个字:“合作。”
“哈,你拿君悦来来要挟我?”叶江城手指紧扣着桌角,冷嘲热讽道。
叶杳之说:“重生?你是不是来自十二年后。”今天的那个梦,君悦来回到现代的时间差,还有叶江城永远先一步获得的信息,三样东西联系起来,之前不合理的地方都能说通。
君悦来哪里是穿越,他根本就是死后重生。那个笨蛋,都不知道自己已经死在火灾中。
叶江城愕然,一时间找不到言语:“你……”莫非这个瘸子也重生了?那他岂不是知道谁是幕后的人?
叶杳之笑了笑,垂下眼帘,把玩着手中的杯盏:“我没有重生,我只是做了个梦。”一个似是而非的梦,可是庄周梦蝶,谁又能真的分清。
“你想合作什么。”
“撮合你和我师弟。”
“呵,如果你一直从中作梗,君悦来又怎会离我而去。”仿佛听到一个笑话,叶江城呵呵一笑。
“你若是这么想那就随意吧,我只是提醒你,问题主要出在我那师弟的心上。”叶杳之耸耸肩,他自问从未拆过一桩亲,主动选择断开的君悦来本人,他最多就是提供外援。他身为君悦来的师兄,没道理任由外人欺负师弟。
“我告诉你君悦来现在在哪里,而且接下来我还会帮你一把。”其实是帮君悦来一把。上一次两人阴差阳错着实可惜,上天既然再给了一次机会,他愿意帮一帮这对苦命鸳鸯。
“条件?”
“宝藏里我要一样东西。”
“宝藏全给你,我要那个想杀君悦来人的消息。”叶江城很大方地加了一把筹码,宝藏他根本不需要,他要的是那些人的命。
叶杳之摇摇头:“我不是重生,我只是做了个梦,很多东西都不明不白,关于那些人,我只记得是前朝遗老。”
叶江城有些不信,但是现今,先弄清君悦来在哪里比较重要。
“独山旁边的丁家村。”叶杳之勾唇一笑,怎么这么巧,他做梦之前竟然会把君悦来送去了那个村子。
“丁家村?”
叶江城一愣,上一次他待的那座山就是独山,那边也有个丁家村。当时也是叶杳之安排的。
“就是你想的那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