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关的白天短暂而珍贵,多的更是无尽的苦寒与黑夜。
夕阳西下,嘉靖关,一名男子穿着一身玄色云纹素面长袍,独自一人站在边关的城门上,任凛冽刺骨的寒风肆意的打在他的身上,掀起他一身黑色大氅,猎猎作响。
这是大元朝第一重要的边关军事重城,牢牢地盘踞在边关关口与大元朝的京城云城遥相呼应,却也是大元朝的最后一道防线,一旦攻破,便可直入腹地,如无人之境。
萧璟一直站在那,眼神遥遥的看着城外荒芜无垠的沙漠,还有一望无际苍远高阔的长空。
他今年不过也才十七八岁,眼神却沉稳镇静的如一泓墨黑的湖水,不起波澜却难测深浅。剑眉横斜,英俊冷冽,浑身上下带的战场厮杀的气息生生压下了如画的眉眼,让人望之退却。
“老萧,怎么一个人站在这。”身后过来一个眉清目秀,文质彬彬书生模样的人,一手随意地搭在了萧璟的身上。“哎,我们明天就要回去了,真是时光飞逝往事如梦啊,一晃都多少年了。”
萧璟不动声色的拂下男子的手,目光仍看着边关外,语调平静的低声说:“言喻,你知道吗十一岁那年,北疆与南蛮联合进攻嘉靖关,我祖父与父兄奉命征战,在这里鏖战了三天三夜,敌人是击退了,可是他们也都惨死沙场了,那之后我母亲也就郁郁而终,只剩我和祖母相依为命,那人却还不放心,硬是让我远离京城,替父镇守边关,到如今,原来已经七年了。”
七年了,这七年他一直奉旨镇守在这荒凉寂寥的边关,从未想过还有重归的一天。
边关蛮夷早已被他重创,毫无还手之力,永明帝却突然下旨,招他返京,理由竟是履行从小祖父为他定下的婚约。
“哎,他如此戒备你,究竟是为何?”被唤为言喻的男子名为沈白,此刻他正望着城墙上的孤单寂寥的萧璟,突然生出一丝无力感,他好像从来未曾真正走入这个男子的内心。
后面的话,萧璟并没有再回答,他幽幽的闭上了深邃内敛的眼睛,仿佛还能闻到那年浓浓的血腥味,看到两军交战兵戎相接,血流成河,尸体成堆。
一天前在接到圣旨时,萧璟似乎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他早已记不清京城的模样,还能回忆起的仿佛只有七年前祖母送他出城时哭红的双眼。边关终年人烟稀少,没有,没有繁花芬芳,有的只有冰冷彻骨的寒风和荒芜寂寥的沙漠原野。
他从十一岁开始征战沙场,从此生命里就只剩了数不清的杀戮和罪孽。
见惯了生离死别,他不知道还有什么是坚定不变,不可或缺的,早已没有什么还能撬动他的心扉了。
昨日,快马加鞭了数日,终于接近了京城,天色渐暗,他们正决定要到前面客栈处歇脚,萧璟突然感觉心口一窒,胸口没由来的闷痛,他鲜少见得皱了皱英挺的眉,总感觉有什么事情将要发生。
突然,视野中出现了一个人,看身形似乎是名妙龄女子,却步履踉跄。
“停下。”萧璟举手示意,沈白忙跟着招呼后面的队伍“停下,都停下。”
萧璟驱马上前,心口疼痛愈发强烈,似乎有一股力量无形中牵引着他靠近那名女子。
终于,他下马走到了她的面前,看清了她的样子,一身湖绿色妆花素面长裙被刮的破烂不堪,有些地方已经隐隐的露出底下白皙细腻的皮肤,身形窈窕修长却满身伤痕,面容美艳绝伦,即使满脸脏污也遮不住她那双熠熠生辉的明亮眸子,此刻含着欲滴的泪珠,仿佛在注视着他,又好像透过他看着别人。
眼泪缓缓从她的脸庞滑落,露出白皙娇嫩的皮肤。她跌落在地那一瞬间,萧璟几乎抑制不住的想去抱住她,心脏绞痛地似乎要麻木了,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只知道不想看到眼前的人如此虚弱憔悴。
他又走近了一些,却看到那女子伸出了柔若无骨但伤痕累累的手,轻轻地扯住了他的衣服,他正疑惑,接着看到了女子娇艳若花瓣的嘴唇缓缓吐出了几个字,似是幻觉又深刻的很,他仿佛听到了她在说阿璟,阿璟,是谁?为什么心会如此疼?
遥远的回忆中,似乎也有这么一个人,用依恋信任的语气叫着他,阿璟哥哥。
萧璟弯腰下去,在一众将士瞠目结舌时,抱起了谢昭,而后转身喊了沈白前来给她医治。
沈白是他几年前在边关蛮夷手中救下来的神医,别的暂且不说,就他一身出神入化的医术就够他谋生享乐的,他却跟着自己出生入死,混迹在军营中整整五年,是他过命的兄弟。
萧璟是在确认谢昭无碍后才启程离开的,他只知道自己不想留下来面对这个让他心痛的女子,最后却还是留下了沈白照看她,自己带领那群无聊八卦,面带戏谑的将士先行离开了。
这边,谢昭醒来后就在发呆,她知道那不是自己的幻觉,那真的是萧璟,是她前世的夫君,是她的煜儿的爹爹,是她内疚愧对的人,是她的阿璟。
屋里温暖的让她心酸的想流泪,她不知道萧璟还在不在这里,如果在,她可能也不敢去见他,因为一直是这样,她不停的伤害他,他却总是为她着想,总是无声地站在她身后,为她撑起一片天,仿佛只要他在身边,谢昭就永远不会有担忧不安,可以一直依赖她。
她永远忘不掉前世国公府被抄家时,那个从来被她冷眼相对,默然疏离的丈夫会放弃唯一的逃跑机会,选择暴露自己掩护她离开,而自己落入官兵之手。
哪怕再活一世,萧璟还是保护了她,救了她。
谢昭双臂环膝,埋首于双臂之中,低声抽噎,越想越心酸。
门轻轻地被叩响,丫鬟的声音自门后传来:“姑娘,姑娘,你醒了吗?”
谢昭深吸一口气,拭去眼泪,再抬头已是一副淡然镇定的模样。
既然老天让她重新来过,又让她自虎口脱险,重新遇到她的亲人,她一定也必须要坚强起来,不管是什么,都不会再打倒她了。
“进来吧。”谢昭柔声道。
“姑娘,你醒了啊,可还有何不适之处?”
说话间,一个身着浅青色对襟长衫,身材娇小,娇娇俏俏的小丫鬟端着一个红漆描底海棠花的托盘,步履轻盈的走了进来。
转头见谢昭已经坐了起来,连忙放下东西,小步跑到床边,想扶着谢昭下床。
谢昭摆摆手,向她道谢:“不用了,我没事,我自己可以的,谢谢你,是你帮我梳洗的吧?”
自己身上虽还稍有疼痛,但伤口处却明显已被细心敷过药,衣物也穿得整整齐齐,显然是有人帮她梳洗过了。
小丫鬟闻言倒是不好意思的红了脸,憨笑着说:“不用谢不用谢,都是萧公子吩咐的,要不是萧公子,我如今早被那地痞抓去抵债了,萧公子还说了,以后我就是姑娘的人了。”
“哦?这是如何?”虽然仍旧不敢面对萧璟,可谢昭内心却还是不自主期待任何与萧璟有关联的信息。
见谢昭好奇,小丫鬟仿佛找到了倾诉之口,滔滔不绝对着谢昭说着:“姑娘你不知道,我自小父母双亡,被我远方叔父收养,谁成想我那狠心的叔父却嗜赌成性,败光了家产,欠下巨债后竟还想把我卖给那赌坊还债,幸得公子相救,我才没落入那等地痞流氓之手。”
谢昭见小丫鬟的眼中丝毫不掩饰对萧璟的崇拜感激之情,不禁失笑。这的确是他能做出的事,他从来都是那样一个善良正直的人,不管哪一世,从未变过。
小丫鬟突然听到谢昭的笑声,才猛然回过神来,好像也发觉自己说的有点多,使劲拍了两下头,这才重新望向谢昭,从袖中掏出了一张纸举起来,然后一脸严肃的对着谢昭跪了下去:“姑娘,萧公子说不必我报恩,我虽愚笨,却也知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既然公子让我来伺候姑娘,那我以后就跟着姑娘了,还请姑娘赐名。”
谢昭刚想拒绝,小丫鬟眼里却突然涌出了泪水,边哭边说:“姑娘,请你一定要收下我,否则我就真的无处可去了,我一定会好好伺候你的,我知道我有些愚笨,但是我会做饭,生火,我,我还会梳很好看的发髻。”
谢昭见她有愈来愈悲伤的趋势,只得妥协,扶她起来。“既然这样,那你就跟着我回府吧,以后你就叫子意吧。”
小丫鬟闻言终破涕而笑,转身从托盘中拿起一套月白绣花绫裙,服侍谢昭更衣,然后终是展示了她的梳妆技艺。
果然是很好,几乎堪称完美,谢昭怔怔的望着镜子中的自己,脸色虽有些憔悴,却难掩倾城之姿。皮肤白皙细腻,眉眼精致明媚,唇不点而朱。谢昭伸手摸上镜中人的眉眼,仿若梦境般虚幻,却实实在在存在着。
自从重生以来,一路惊险,这还是谢昭第一次清楚地认识到自己真的可以重新来过,她对着镜子无声地笑了笑,却看呆了子意。子意喃喃道:“小姐真是天人之姿啊。”
谢昭又被这古灵精怪的小丫头逗笑了,她摇摇头,走向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