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穴道解开,方锦生再从半山腰连滚带爬并带着一身伤回到地面的时候,天已经快暗下了,而她连一个活人都未看到。
零星的天光从头顶繁盛的树冠中挤进来,姑且可作她前行的支撑,这里人烟稀少,荆棘遍地,她一路上被扎了不少次,然而这倒不是最令她心寒的,最叫人忐忑的,是洒在周围低矮灌木植物叶上的血迹。
虽然都已经干涸,但也同样触目惊心。
周围有打斗的痕迹,显然是人为所致,但是没有尸体,不知是因为有人受伤而留下的,还是因为尸体在被山里的野兽叼走时留下的。
细思下来,方锦生觉得从脚底升起了一阵凉意,恐慌不安之余,摇摇晃晃地越走越偏,整个人也越来越恍惚。
她一直觉得自己的身体素质称得上健康有活力,然而有生以来第一次遭遇如此之大的变故,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恶劣情节之下,竟是弱柳扶风至如此地步。
她找不到回去的路,也没打算就这么回去。
她也很怕死,但是毕竟是死过一回的人了,所以硬气的时候就在想,没人来管自己倒也罢了,死就死了,就算最后真的像当初重生时酆都鬼使所说的那样无法入轮回,做个孤魂野鬼也没什么所谓,她的感情本就很迟钝而麻木,爱她的人也不多,随遇而安又何尝不可。
可偏偏总是有人救她于危难之间。
文辛也罢,文棱君也罢。
她想,既然老天爷都给她安排了这么一出,按照主角光环设定,她若是认真去找,应该至少可以找回两个当中的一个——她可不想做个只等着别人付出的废物,也不想欠人情。
可要是找不到呢?要是自己遭遇不测呢?
这些问题已经不是第一次从方锦生心底里冒出来了。
循着血迹,她逐渐走入一片小小的竹林,捡了根恰好够她手握的竹子,剔去细枝和竹叶,拿在手里当拐杖,顺便防身壮胆。
“人总会找到的,至于我自己,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听天由命吧。”
这随随便便的态度和心理作用倒真的给她壮了胆,穿越竹林之后,又摸黑走了二里地,竟然远远看见了人家灯火。
方锦生张着嘴,忍不住猛吐出了一口气,真是头一回体会到什么叫天无绝人之路。
群山之中有灯火,不一定是祥兆,多数的可能都是山里的土匪扎驻之地。不过方锦生的运气还算不错,这里未入西南深山,零星地分布了几个小村小店,方锦生所见到的灯火是来自一个双层的客栈,占地不算宽阔,但也称得上一定规模,门口的木杆上挂了两串长灯笼,客栈看上去有一定年头,但是不算旧,从外面乍一看很是粗犷结实,像是生在山野间的汉子。
方锦生站在离门口几米之外的地方望着,能清楚地听到客栈里传来的男人喝酒划拳的笑声和喊声,不是山野村夫那种粗声粗气的声音,而像是一群江湖豪杰聚在一起,充当一回初次见面的酒肉朋友。
方锦生对银两没有什么概念,所以钱都归刘朝朝管。所以仔细想想,现在她身上没几个值钱的东西,去了也是挨白眼的,便调了个头,转了一圈,找了家农户,这农户家里就一对老夫妻,见方锦生一个惨兮兮的姑娘,便好心留她一宿。
方锦生大半天没吃东西,老太太赏了她俩馒头和一盘咸菜,陌生人能做到如此,也算是莫大的馈赠了。
这老夫妻二人本就是靠着几亩良田自给自足,儿子在外做生意却迟迟没什么起色,老太太看方锦生长得不错,衣服虽然有些破,料子却不像是普通人穿得起的,应该是暂时落了难,漂泊至此,因此言语之间很客气,也稍有试探之意。
“姑娘,你打哪儿来啊?怎么就你一个人,你家人呢?”
方锦生就着咸菜啃馒头,噎得一口气差点提不上来,老太太急忙帮她倒了杯凉水,等她咽干净了,才又道:“你慢点儿,不急。哎,家里穷,也没什么能招待你的。”
方锦生摆摆手,又喝了口水,把挤在食道里的馒头给冲了下去,缓了口气:“别这么说,您已经帮了我大忙了。”她把馒头掰成底部相连的两半,把咸菜搁在中间夹好,这才又咬了一口,有那么一瞬间竟然觉得比她在王府里吃的山珍海味还要美味。
“我是外地来的,来青州探亲戚,不料半路上遇到了一点麻烦,”她叹了口气,半真半假地叙述着,睁着老实巴交的眼睛,暗暗留神老太太的眼神。
“我跟我家夫君中途走散了,我正在找他——对了,您看到过一个一脸凶相、提着剑、一身深色衣服……什么颜色不好说,总之跟他脸一样黑的那种,长得还不错,您见过这么一个人吗?”
方锦生叽里咕噜说了一通,像是怕对方听不明白似的,站起身,左手举着馒头,右手手掌抬到离自己头顶十几公分的样子,道:“大概这么高,见过吗?”
老太太听完她的描述,脑子里除了一团黑啥也想不到,愣愣地摇摇头:“没见过。”
方锦生顿时像个泄了气的皮球,焉了下去,重新坐回去继续啃馒头。
老太太见状,噢了一声,像是想起了什么:“不过你可以去‘五湖四海’问问,这两天那里的人格外多,都是江湖上的,路子广,说不定会有你家夫君的消息。”
“五湖四海?”方锦生乍一听,还以为目不视丁的老太太顺口说了个成语,“您说的是?”
老太太:“就是一间客栈,从咱家出门,走几步就是了。”
果然那家客栈还是关键,可惜这不人不鬼的地方杵着那么大一间客栈,谁又清楚他挣得究竟是什么钱?
方锦生独身一人的时候,智商倒是上线了一会儿,毕竟这时候无人可以依靠,只能凭自己了。
那么显眼的客栈立在门口,她再假装说自己没看见过的话,就显得太假了。她吃完手里的馒头,随手在身上擦了擦,道:“那客栈靠谱吗?毕竟您看看我……身无分文,又是个妇道人家,总归是不放心,所以刚刚路过的时候,也没敢进去看一眼……”
“这个……”
老人家皱起眉头想了想,“应该是靠谱的,都开了几辈人啦,问个消息嘛,不收钱的。我常听老头子说,在里面歇脚都是江湖大侠,来自五湖四海的,这名字也是这么个意思吧……咳,我们两个老不死的也不敢招惹人家,不过这么久以来,这客栈也没出过什么事情,我想嘛,那儿既然是接待大侠的地方,自然也就算是他们罩着了,没人敢在那里闹事的。不过我跟你说啊,邪门的时候也有,我有时候夜里听到那客栈里有人在哭,哎哟,听不清是男人还是女人,一哭就是一宿,怪吓人的……”
这老太太估计是太久没跟年轻人聊天了,话匣子一开,源源不断地往外冒,似乎打算要把大半辈子听来的鬼故事都要说给方锦生听。虽然后面大多都是废话,但是方锦生觉得她前面的分析说不定有些道理。
聊到夜深,老人家才过足了嘴瘾,方锦生好不容易把这尊菩萨请走,躺在床上又被该死的蚊子叮了大半宿,睡得断断续续、心浮气躁。
第二天临近午时,方锦生才收拾干净打算出门,本想去跟人家道个谢,一进门,却没见着人。热天务农,只能选在上午和傍晚,想来这二人应该是忙农活去了。
屋内的桌子上照旧放了俩馒头,还有一盘凉拌的婆婆丁,老太太应该看出她的口味比较重,所以将这东西洗净后加足了佐料,吃起来很是鲜美爽口,也算是给她加餐了。
饭饱后,方锦生在浑身上下摸了一圈,就找到手腕上一根链子,上面有几颗小小的珍珠,也不知是真是假,便姑且当作自己的一番心意,放在了桌上。随后掩了门,拿起昨晚捡的那根竹杖,走了出去。
昨晚隔着大老远都觉着热闹的“五湖四海”客栈,这会儿却安静了不少,方锦生起初还以为没人,等走到门口才发现不是没人,反倒是门庭若市。
这帮人几乎都是全副武装,穿着利索,大多都是男人,身上带着兵器,看着是江湖中人,中不中用就不知道了。一个个儿拽的跟二五八万似的,尤其是有几个稍显年轻的正整理着箭袖,扎着马尾,散发着“意气风发、”“自信飘逸”以及“普天之下我最帅”的装逼感。当他们看见方锦生傻不拉几地杵在客栈门口时,装逼之风更甚了。
“姑娘,你找人吗?怎么孤身一人站在门口?”
搭讪是千百年来扎根于男同胞们骨子里的本性,何况对方还是个姿色不差的姑娘。
方锦生深谙于此,心里还觉得稀奇——互联网时代她宅着不出门,也不爱发自拍,这种待遇倒是挺少。
这群人像是跟她一样太阳晒屁股了才起的床,估计是昨晚酒喝多了,一看到门口有个手无寸铁的柔弱女子,顿时都醒了不少。另一人也抱着剑走了过来,此人生得白净,穿得也讲究,服饰熨贴得当,也算是个五官端正的年轻人。
他自以为很是谦谦君子地走到方锦生面前,微微颔首算是有礼,道:“轻吕门云齐,姑娘,这地方不是你该来的,看你茫然四顾,想必是迷路了,不知姑娘家住何处?在下的随从可以护送姑娘回家。”
哇,展现体贴的同时还顺带炫了把富,既闷骚内敛又锋芒毕露,简直是泡妞模范啊。
“哈哈,”
就在方锦生想用“寻找夫君”四个字堵住这人的嘴的时候,一个短促的笑声突然从云齐的身后传来,众人被这笑声下意识吸引了注意,扭头一看,只见屋里通往二楼的楼梯上歪歪斜斜地坐着一个人。
那人二十多岁,高鼻梁,浓眉长睫,头发乱糟糟的。不能说长得不好看,但是脸上的笑就是给人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他手里还拿着一小瓶酒,就着酒瓶口喝了一口,阴阳怪气地笑道:“都说云公子风流倜傥,如今一看,还真是不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