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时分,夜黑如墨。
距离紫禁城西北里许的一处四合院中,倏然亮起一星灯火,几个朦胧的人影映照在薄薄的窗纸上,随着昏暗的烛光跳跃晃动着。
一条黑影,自四合院外越墙而入,如轻烟般蹿上亮着灯光的那间屋檐,紧接着一个“倒挂金钩”,头下脚上凑向窗户。只见他用手指沾了一点唾沫,极其小心地将窗纸捅破一个洞眼,贴近眼睛朝屋内望去。
屋内共有三个人,一坐两站。坐在八仙桌上首的那人,身穿褐色长毛对襟袄,外披一件厚绒披风,年约三十五六岁。他,便是本朝御马监提督太监梁芳。
在本朝宦官二十四衙门中,司礼监和御马监是两个最为重要的内廷衙门。司礼监代皇帝审批阁票,与内阁对柄机要,实为“内相”;御马监与兵部及督抚共执兵柄,实为内廷“枢府”。梁芳虽然司职御马监提督太监,然因深得万贵妃的宠信,当今皇上朱见深爱屋及乌,对他犹是言听计从;又因其顶头上司——御马监掌印太监汪直——忙于“提督”西厂,两面不能兼顾,御马监的大事小情任由梁芳“便宜”处置,所以梁芳在御马监可说是权倾一时。
站在梁芳身侧之人,身着鹅帽锦衣,腰悬宫禁金牌,亦是三十出头。此人是梁芳的胞弟梁德,官居锦衣卫北镇抚司亲军所千户。
锦衣卫初时为“拱卫司”,负责掌管皇帝仪仗和侍卫。洪武十五年,开国皇帝朱元璋为加强中央集权统治,下旨裁撤拱卫司,改置锦衣卫,特令其掌管刑狱,赋予巡察缉捕之权。为了便于运转,锦衣卫下设南北镇抚司。“南镇抚司”负责本卫的法纪、军纪;“北镇抚司”则传理皇帝钦定的案件,拥有独立的监狱(诏狱),可以自行逮捕、刑讯、处决“犯人”,不必经过朝廷三法司会审。身为北镇抚司亲军所千户的梁德,虽然级、品不高,但因是“皇帝直辖”的“缇骑”头目,权力亦是达到极致。
梁芳兄弟对面站着的一人,中等身材,身着一袭藏青色羊皮袍,腰束浅黄色绣花缎带,脚蹬一双过膝的羊皮蒙古靴。此人是蒙古鞑靼部落达延汗巴图蒙克的特使阿尔木。
不久前,巴图蒙克集结十万精锐,袭扰大明边境宁夏、庆阳、固原等地,被昭武将军李必鳌率军重创。无奈之下,遂与大明朝廷签订城下之盟,表示岁岁纳贡、永不进犯。并以阿尔木为特使,携带降表以及良马、珠宝,来京面谒天朝皇上,以示臣服之意。
此时,蒙古国特使阿尔木刚刚进屋,身为主人的梁芳,翘着“二郎腿”坐在太师椅上并未起身,只将身子象征性地欠了一下,操着带有岭南口音的“京腔”说道:
“阿木尔特使夤夜驾临,咱家未克远迎,还望恕罪。阿木尔特使请坐。”说完,伸手指指桌子对面的椅子,神情之间颇为倨傲。
“深夜打扰,还请梁公公海涵。”阿木尔将右手捂在胸前,躬身行了一个蒙古礼,然后走到一旁空着的太师椅前坐了下来。
“特使邀咱家夜谈,不知有何要事?”没有寒暄,梁芳直奔主题。
“敝国大汗久仰公公威名,此次出使天朝,特命在下务要专程拜访。这是敝国大汗给梁公公的亲笔书信。”阿尔木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封用火漆封好口的信函,双手递给梁芳。
梁芳并未接信,满腹狐疑地问道:“给咱家的书信?贵国大汗怎的如此瞧得起咱家?他要和咱家说什么?”
阿尔木又将手中的信函向前推了一下,语焉不详地说道:“公公看过之后不就一切皆知?”
梁芳鼻子轻哼一下,伸出右手食中两指将信函“夹”了过去,漫不经心地剔去火漆,抽出信函扫视了一遍,然后抬起头向阿尔木讥讽道:
“贵国大汗命贵使神秘兮兮地送来书信,就为说这些不咸不淡的场面话?这种话应该去向皇上和六部大臣们说吧,大半夜天寒地冻地跑来与咱家闲扯这些又是何意?”
阿尔木淡淡一笑,起身踱到梁芳身后:“梁公公可能尚未看清敝国大汗信中意思,您看……”边说边用手在信笺上点了几点。
梁芳随着阿尔木的手指一路看去,腮边的肌肉抖动了几下,旋即恢复平静,沉思起来。
阿尔木回归原座,端起快要凉透的茶碗,用盖子拂着水面上的浮叶,一双眼睛却紧盯着梁芳。
良久,梁芳将信笺往案上一拍,低声斥道:“好你个阿尔木,求和使臣竟然还敢……阿德,送客,明日早朝金銮殿上说话。”
阿尔木似是早已料到梁芳会有此反应,并不慌张。他轻轻放下手中的茶碗,不紧不慢地说道:“梁公公少安毋躁。在下还有一样东西请公公过目。公公看过之后,如何发落在下悉听尊便。”说完,又从怀中掏出一张无封的折纸,递到梁芳面前。
梁芳睨视着阿尔木,本待不理,但见他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便伸手接了过去。
谁知不看则已,一看之下脸色大变。他一把抓住阿尔木尚未缩回去的手,沉声问道:“这是从哪里得到的?”
阿尔木抽回手,答道:“是敝国国师写好并交给在下的,有何不对?”
“国师?这是你们的‘国师’所写?”梁芳说到“国师”二字时加重了语气。
“然也,在下见他亲笔所写。”
梁芳低头又将折纸细细揣摩了半天,继而摇头说道:“难以置信,难以置信。这……这不是真的吧?”
阿尔木数度出使天朝,堪称“中国通”,但对天朝文化的理解并不精通。他以为梁芳质疑此信有假,当下略显不满地说道:“梁公公的意思是说在下使诈?罢了,本使不过是一跑腿的,如今信已送到,信与不信,悉听尊便。告辞!”说罢抬腿就向门外走去。
“阿尔木特使请留步。”梁芳将阿尔木拦住,“阿尔木特使误会了,咱家并非怀疑此信的真实性,而是事情太过突然,有些震惊而已。阿尔木特使请坐。”
阿尔木才知自己会错了意思,遂复转落座,指着桌面上巴图蒙克的信笺向梁芳问道:“这么说,梁公公是答应了?”
“这个……”梁芳支吾着。
“大哥,您……”
“嘘。”梁芳右手食指竖在唇上,截住了梁德的话。然后向他递个眼神,下颌朝门外轻轻一摆。
梁德会意,转身向门外走去。
吊在檐下的黑影见此情形,急忙攀上屋顶,屏息匍匐。等梁德进屋后,故伎重施,又倒挂在窗前。
梁德绕着屋前屋后转了一圈,见没有什么异样,又快步返回屋内,关好大门,向梁芳摇摇头,接着刚才尚未说完的话伏在梁芳耳旁说道:“大哥还犹豫什么呀?那些地方如同鸡肋,弃之不舍食之无味。莫如答应了人家,这样既达成了他们的心愿,又替朝廷减少许多累赘。况且……还有这么丰厚……”说到这里打住话头,双眼盯着桌上的信笺,颈间的喉包随着唾液吞咽上下跳动了几下。
“金银虽多,总要有命才能花。”梁芳压低声音,瞪眼说道。
兄弟俩当着阿尔木的面商量,自然将声音压得很低,同在一间屋里的阿尔木都未听明白,窗外的黑影饶是屏声屏息、凝神谛听,也只看到他们嘴唇开开合合,何曾听清一句?
梁芳兄弟窃窃私语了半天,却始终没有表明态度。阿尔木显得有些焦躁,催问道:“梁公公意下如何?还请早做决断。”
梁芳似是拿定了主意,将那封信函推到阿尔木面前,说道:“咱家有心无力,恐怕要令贵国大汗失望了。”
“梁公公请再考虑考虑。”阿尔木不想放弃,劝说道。
“咱家实在无能为力。”梁芳犹豫了片刻,颇为无奈地说道。
“既是如此,在下只好回禀大汗,请敝国师来劝说公公了。”阿尔木慢慢将信函折叠起来,装进信封,眼睛却暗暗注意梁芳的反应。
梁芳似乎对蒙古国师非常忌惮,摇手说道:“不是咱家不愿意。咱家一个御马监提督太监,实在无法左右朝廷。除非……”
阿尔木脸上闪过一丝喜色,随手将装进一半的信函放在桌上,问道:“除非什么?”
梁芳凑近阿尔木,压低声音在阿尔木耳边嘀咕起来。
听完梁芳的话,阿尔木轻轻一击掌,欣喜地说道:“此计甚妙。敝国大汗和国师那里,定然没有问题,请梁公公放心。不过,在下笨嘴拙舌,恐怕辞不达意,烦请公公亲回一书方好。”
梁芳知道阿尔木要自己的亲笔“凭证”,当下向梁德一挥手:“阿德,取纸笔来。”
梁德取来纸墨笔砚,往砚台中加了一点茶水,用墨磨了磨,铺好宣纸,又将毛笔舔上墨,交给梁芳。
梁芳伸手接过去,沉思良久,似乎不知从何着手,便将毛笔搁在砚台上,起身在屋子里踱起圈子来。
约莫过了盏茶功夫,梁芳才停止转圈,快步走到桌前,挥毫落纸。这次没有任何迟滞,一挥而就,然后郑重其事地在落款处盖上私印。等到墨迹、印泥俱已干透,才交给阿尔木过目。阿尔木看后,用疑惑的目光看着梁芳。梁芳用手指在阿尔木带来的信函上一指,又在自己的信函上一指。阿尔木会意,又将梁芳所写书信仔细看了一遍,口中念念有词,最后露出满意的笑容,向梁芳竖了竖大拇指,表示满意。梁芳将信笺装入信封,用火漆封好口后交给阿尔木。
阿尔木接过信函,妥妥地放入胸前皮袄之内,对梁芳说道:“此间事了,在下告辞。”
梁芳朝阿尔木一拱手,说道:“阿德,你送阿尔木特使到驿馆,注意安全。”
“是。”梁德答应一声,转身向阿尔木伸手一让:“阿尔木特使请。”
“告辞。”阿尔木朝梁芳一欠身,当先向屋外走去。
阿尔木走后,梁芳又将“小王子”(明人对蒙古达延汗巴图蒙克习惯的称呼)的信函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然后用手搓成圆条,取下悬挂在桌后的《江山秋色图》,将信函塞入画轴之内,再挂回原处。接着又后退几步,从不同的方位对那画仔细观察了一遍,确信没有任何破绽之后,才吹灭烛火朝卧房走去。
屋内灯光一灭,屋外黑影便用匕首拨开窗栓,小心翼翼地推开窗户,纵身跳进房中,摸索着抽出《江山秋色图》的“轴头”,倒出信函,然后转身出屋,越过四合院墙,向驿馆方向飞奔而去。
再说梁德在寒冷的冬夜站了一个多时辰,双脚早已冻僵,巴不得早点钻到热炕被子中暖和暖和。他将阿尔木送到驿馆门前之后,未等阿尔木进门,便与他道别一声,扭头返回。
这个空当恰好给潜伏在侧的黑影一个绝好机会。就在阿尔木将要举手敲门之际,黑影出现在他的背后,往他肩上轻轻一拍。
阿尔木以为梁德去而复返,转过身来,正要搭话,却见眼前是一个身穿夜行衣靠的蒙面人,顿时魂飞魄散,不由自主地“啊”了一声。
蒙面人闪电般点住阿尔木的哑穴,顺手夹出他怀中的信函。然后放开脚步,迅速消失在夜幕之中。
梁德刚走出不远,忽然听到阿尔木惊叫,忙返身问道:“什么事?”
阿尔木双手乱摇,口里“咿咿呀呀”个不停。梁德大惊,方知阿尔木遭人暗算,连忙拂开他的穴道。
“快,信函被蒙面人窃走了。”阿尔木惊魂未定,喘着粗气说道。
“啊?”梁德一听头皮发炸,忙问:“蒙面人?他往哪个方向去了?”
“那边。”阿尔木手指左方。
梁德往左边方向望去,隐隐约约看见一条淡色人影在疾奔,于是拔腿便追,边跑边交待一句:“特使请先进驿馆歇息,有事我来找你。”话音未落,身影已在几丈开外。
梁德快,蒙面人似乎更快。约莫追出两里地左右,前面那条身影越来越模糊,最终消失在小巷尽头。梁德知道此人轻功不在自己之下,于是放弃追踪,急速返回家中。
一进门,来不及喘气,直接冲到梁芳的卧室,低声嚷道:“大哥,不好了,阿尔木身上的信函被一个蒙面人盗走了。”
梁芳泡完脚正准备上床,听到梁德一喊,心里暗暗叫苦:“真是怕什么就来什么。”立即重新穿上套靴,边下床边问道:“怎么回事?不要慌,慢慢说。”
梁德将经过简要地说了一遍。
“是碰巧还是预谋?”梁芳心念急转,感觉事情未必简单,遂向梁德一招手:“走,书房去看看。”
梁芳与梁德快步来到书房,燃亮蜡烛,取下《江山秋色图》的轴头,就着烛光往里一看,里面空空如也。梁芳立刻猜出了事情的原委:有人在屋外偷听了自己与阿尔木的谈话,趁自己离开书房之后偷走了小王子的信函,然后又赶在阿尔木的前面,在驿馆外埋伏,等到梁德返回、阿尔木单独一人时,出其不意地盗走他身上的信函。
此人是谁?他为何知道我与阿尔木深夜密谈之事?梁芳身子一抖,打了个寒噤。
正在苦想对策的时候,忽听屋顶传来轻微的声响。梁芳又是一惊,丢下一句“阿德看家”后,飞快地跃出门外,仰头一看,房顶上什么都没有。于是双掌虚空一拍,拔地而起,蹬着墙壁攀上了屋顶,这才看到不远处,一条灰影向东南方向移动。梁芳来不及多想,施展轻功追了下去。大约追了半个时辰,来到近郊的一片小树林外,灰影止住身形,转身向梁芳传声道:“没想到深居宫内,师兄的轻功一如往昔,半点都没有拉下。”
梁芳一楞,停下脚步,沉声问道:“尊驾何人?敢情故意引咱家来此?”
那人“哈哈”一笑:“请师兄林内说话。”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梁芳一咬牙,双手蓄势暗中戒备,随着那人大步往树林中走去。及至林子深处,隐约望见七八条人影一字排开,面向自己而立。
正踌躇间,一个嘶哑的声音传出:“阿芳,老夫在此。”
梁芳一听这独特的声音,急忙走到跟前,双膝跪倒:“阿芳拜见师……”
不待梁芳说完,嘶哑的声音再起,“你看仔细了,别认错人,老夫现在是蒙古国国师。”
“是,阿芳拜见国师。”梁芳顺从地应道,向那人恭恭敬敬地磕了几个头。
“起来,起来,不必多礼。”尽管夜深林黑,那“国师”依然带着一副人皮面具,神情呆板,“阿芳,老夫让阿尔木与你谈的事情谈了没有啊?”
“谈过了,只是我孤掌难鸣,还需国师相助。”梁芳小心翼翼地答道。
“嗯?你要老夫如何相助?”“国师”有些不快,冷冷地问道。
梁芳怕“国师”发怒,赶快走到他身旁,附在耳边说了一阵。
“嗯,嗯。这个法子倒也不错,老夫知道了。”“国师”转怒为喜,频频点头。
“不过……”梁芳嗫嚅着不敢说下去。
“不过什么?”“国师”不悦地发问。
“就在刚才,那两封信函被一个蒙面人偷了去。”
“什么?两封信函都被蒙面人偷去了?你干什么吃的?如此绝密的信函被人偷走,岂不坏了大事?”“国师”大怒,沉声呵斥道。
梁芳双膝一软,复又跪倒在“国师”的面前,颤声说道:“国师息怒,事情应该不会有那么糟。”
“都被人发现了还不糟?”“国师”斥道。
“那两封信都是用特殊方式所写,除非事先约定,很难破解。”梁芳小心翼翼地解释道。
“国师”似信非信,口气有所缓和:“巴图蒙克的信函老夫倒是看过,的确不易破解,但你那封信是如何写的,可还记得?说来听听。”
梁芳附在“国师”的耳边又说了一阵。
“国师”听后,思索了半天,说道:“还好,老夫若不知情,恐也无法破解。但是,那个蒙面人会不会听到了你们的谈话?”
梁芳仰面想了好一阵,然后摇摇头,肯定地说道:“那人确实听到了我们的谈话,但绝对不知我们说了些什么。因为除了不甚要紧的话之外,重要的事情我们都是附耳说的。”
“既是如此,我们还是依计而行。你与阿尔木说,不必再写书信,免得又横生枝节。巴图蒙克那里,老夫亲自对他讲。只是这计中所需人手,你可有合适的人选?”
梁芳摇摇头,答道:“暂时还未想到合适之人。但在阿德那边,他应该有几个亲信,或许可以为我所用。”
“国师”认真思索了一阵,摇头说道:“这个不妥。一下子从阿德那里抽出那么多人,肯定会引起别人的猜疑。这样吧,不必另找他人了。”“国师”指指站立在身旁的几人,向梁芳说道:“你这几个师弟,如今是蒙古汗国的金帐武士,老夫作主留下他们助你行事。”
梁芳说道:“如师弟他们能够留下,自然是可靠得多。”
“国师”沉吟了片刻,说道:“那两封书信虽然用特殊方式所写,但中华奇人异士众多,难免会有破解之人。你们要不惜一切代价找回书信,凡接触过书信的人,务必都教他们永远不能开口。”说到此处,“国师”已是声色俱厉。
“明白。”梁芳与“师弟”们齐声回答。
“就这样吧。老夫走后,你们分头行事。”话音甫落,“国师”已经飘然不见。
……
卯时正,紫禁城五凤楼上的“官街鼓”骤然响起,午门两边的四扇大门轰然打开。
“百——官——入——朝——”
在随堂太监的喊声中,等候已久的文武百官自午门鱼贯而入,步行来到太和殿中。当今皇上朱见深高坐在龙椅之上,百官按序列队,齐齐跪下: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爱卿平身。”
“谢万岁!”
皇上话音一落,文武大臣站起身,分东、西两班面北而立。
“各位大人,有本请速启奏。”随堂太监尖声喊道。
“臣礼部侍郎郑信有本启奏。”
“郑爱卿请讲。”
郑信高声奏道:
“蒙古国达延汗巴图蒙克遣派的特使阿尔木已将贡品移交完毕,昨日廷议赐予蒙古的绫罗绸缎及其他赏贡物品亦已备好,怀公公与阿尔木拟于今日申时启程,恳请皇上圣裁。”
朱见深想也不想,淡淡地说道:“这件事前几日就已议准,照办吧。”
“臣遵旨。”郑信朝皇上鞠了一躬,退回东面的列班之中。
“启禀圣上,臣兵部左侍郎韩慎有本启奏。”
“韩爱卿请讲。”
“昭武将军李必鳌年事已高。此次宁夏、庆阳一战,虽重创蒙古十万精兵,李将军亦积劳成疾,日前致函兵部,请求回京休养。兵部拟准,请圣上定夺。”
朱见深略一思考,说道:“此番威逼蒙古求和,李将军居功至伟,况且年迈多病,着授李必鳌定国将军衔,准予回京治病。边关守备将军人选,由兵部与御马监共同拟定。”
“臣遵旨。”
朝会继续进行,各部都依职责一一启奏,请皇上裁决。
巳时一刻时分,无人再奏。随堂太监向皇上望去,见皇上微微点头,便高声说道:“各部无本启奏,退——朝——”
梁芳一直躲在帘后,注视着朝堂上的一举一动。见整个朝会波澜不惊,并无一人提到昨晚之事,总算暂时松了一口气。他眼睛骨碌碌一转,悄无声息地退出太和殿,迈着碎步向万贵妃居住的景仁宫走去。
韩慎随百官步出太和殿,有意放慢脚步,等自己的同僚、兵部右侍郎夏尧靠近身边时,伸手扯了一把他的衣袖,低声问道:
“夏大人,今日有无要事?”
“也无什么大事,怎么?”
“如无大事,请到敝宅喝杯茶好么?”
夏尧与韩慎相交多年,彼此意气相投。见韩慎相邀,便爽快地答应:“恭敬不如从命。”
韩慎见他答应,便说道:“既如此,我俩先回衙门与孙主事知会一声,让他代理半天庶务。”
兵部尚书刘玮奉旨江南代天巡守,尚未回京,这段时日兵部衙门暂由他俩主持。
两人到兵部将诸事安排妥当,随后一同来到韩宅。
上茶以后,韩慎挥手屏退下人,端起茶盅向夏尧说道:“夏贤弟,请用茶,这可是从五指峰弄来的‘上洞茶’哩。”
“韩兄,你不会是专门要在下来品赏你的‘上洞茶’吧?有什么事就请直说,别绕弯子了。”夏尧快人快语。
“夏贤弟总是这么直爽。”韩慎笑了笑,言归正传:“今天请贤弟前来,确有一事。昨天夜里二更时分,我那个在驿馆当差的远房亲戚突然到家来,说御马监提督太监梁芳差他的兄弟梁德,将鞑靼小王子的特使阿尔木接去他的家中。我这个远房亲戚知道梁芳素行不端,不知会干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来,因此前来将此事告诉了我……”
夏尧插话道:“接待外国使臣是礼部的职责呀,什么时候轮到御马监了?就算轮到御马监负责,还有掌印太监负责呢,哪里轮到他提督太监了?好,就算御马监指派他梁芳负责,那就在青天白日接待嘛,怎么要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见面呢?可疑,绝对可疑。”
韩慎点头道:“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我想这么晚的寒夜将外邦使节秘密接出来,他们会做什么好事?于是连忙换了夜行衣靠,决定到梁芳家探个究竟。”
接下来,韩慎就将昨夜发生的事情经过详细地向夏尧说了一遍,末后说道:“我邀贤弟来家,便是想与你共同参详一下他们到底说的什么。”
夏尧奇道:“信上说了些什么,难道韩兄看不出来?”
韩慎苦笑一声:“愚兄虽非胸无点墨,但实在是浅见寡识,那上面写的什么,竟然瞧不出端倪。”说着,起身从隐秘处取出两封信函,递给夏尧:“贤弟请看。”
夏尧伸手接过,先打开小王子的信笺,展开一看,只见上面写着:
“大明御马监梁芳公公台鉴
吾得国师睿智助力方能连连斩关夺隘最终一统蒙古河山大漠奏响立国套曲未料本汗座前诸公恣意染指上国卫所乃致百姓迭遇年馑敝人深憾无以酬报承诺每到夏秋黄熟进贡若干宝马金玉外加粱菽粟米万斛罢兵休战贵我两利
特此专表诚意
蒙古国达延汗:察哈尔?巴图蒙克”
夏尧看罢,有些不屑,嘲讽地说道:“哼哼,毕竟是蛮夷小邦,文化浅薄,写出的东西狗屁不通,真是贻笑大方啊。”
“夏贤弟可看出其中的蹊跷?”韩慎问道。
“蹊跷?除了诘屈聱牙,大概便是什么统一大漠啊、不该进犯大明啊、保证年年进贡啊等等,没什么见不得光的东西啊?”夏尧满腹狐疑地说道。
韩慎用两个指头夹起桌上的另一个信封,递给夏尧:“你再看看梁芳的回信。”
夏尧伸手接过,抽出信函,只见上面写着:
“蒙古国达延汗察哈尔?巴图蒙克阁下
顷奉惠函谨悉一切君王翦戮百姓除祸翩然来朝和平使者南唐李煜尊宋代唐落水桃花胜于僵胔饰诈矫情定遭旨问一朝传檄终当奉顺遮莫佯为复沦败寇改操易节虑远防危
专此布复并颂时绥
大明朝御马监梁芳成化七年冬月二十三日”
夏尧将信从头至尾连看三遍,始终不得其解。他将信放回信封之中,对韩慎说道:“这上面似乎都是劝小王子与我大明修好的‘好话’啊。若是这样的话,他还用得着半夜三更鬼鬼祟祟地与阿尔木密谈?不对,不对。噢,对了,他会不会是写了两封信,一个真李逵,让阿尔木带回去交给小王子;一个假李鬼,即使被人发现也无碍大事。而昨夜韩兄恰好把他这个假的取回了?”
“绝对不会。除了听不见他们嘀咕什么,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在愚兄的眼皮底下,断无作假的可能。”
“那么在信笺空白处密写也是不可能了?”
“当然。”
“那梁芳这阉人究竟搞的什么鬼?”夏尧拍拍脑袋。
“是啊,愚兄百思不得其解,故请贤弟前来共同参详。”
夏尧行伍出身,为人正派直爽,靠着累年的军功一步一步才到今天这个地位。他的文墨功夫实在还没有韩慎强,冥思苦想老半天,更是窥不透其中的玄机,便向韩慎献言:
“以梁芳的人品,半夜私会阿尔木,肯定有不可告人的秘密。虽然咱俩参不透里面的文章,但朝中见多识广、学识渊博的臣工多着呢。依小弟之见,干脆明日早朝时拿到文武百官面前,定然有人能够破解其中的秘密。”
“不妥。”韩慎急忙摇手道:“梁芳靠着万贵妃宠信,取旨授官无数,朝中党羽甚多,如若不拿铁证,反而打草惊蛇。”
“唉,若非刘健刘贤弟丁忧在家,凭他的才学,定能窥破其中的玄机。”夏尧叹道。
“是啊,朝中虽然不乏饱学之士,但除了他,其余的人都还不敢相信啊。这事情……难道就这样罢了?如果梁芳与鞑靼贼子里外勾结,闹出什么大事来……咳,后果不堪设想啊。”韩慎忧心地说道。
夏尧本性忠贞耿直,心想事涉江山安危,皇上定然不会轻视。便向韩慎提议道:“依我看,梁芳深夜密会外国使节,居心叵测,这是事实。不如咱俩进宫面圣,奏明皇上未雨绸缪、多加提防。你看如何?”
韩慎想了想,觉得除此之外没有更好的办法,便点头说道:“如此甚好。”
两人计议妥当,当即联袂进宫。
却说早朝之后,皇帝朱见深想着昨日一天未与万贵妃见面,便带了两个随侍太监信步来到景仁宫。
景仁宫中的宫女一见皇上驾到,顿时跪倒一片:“奴婢参见圣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贵妃万贞儿正在宫内与梁芳说着闲话,听到宫外喊声雷动,慌忙让梁芳躲藏起来。然后轻移莲步,出宫走近皇帝盈盈下跪:“臣妾参见皇上。”
朱见深伸手将刚要跪下的贵妃扶住,随后向众宫女说道:“罢了,大家起来吧。”
“谢万岁。”
“臣妾不知皇上驾到,未及远迎,请皇上恕罪。”万贵妃年长朱见深一十七岁,却能得到专宠,固然与她当年无微不至地照顾立而废、废而立的幼年皇太子(即现在的皇帝朱见深)有关,她的乖巧伶俐也深得朱见深的欢心。这不,跪也跪了,拜也拜了,礼数已到。现在又在皇帝耳边软语致歉,怎教皇帝心里不麻酥酥的?
“朕不过随意而来,哪能怪罪贵妃?”皇帝轻快地笑道,随后与贵妃携手进入景仁宫。
正当二人谈笑意浓时,一个小太监走到朱见深身侧,躬身说道:“启禀万岁,兵部左右侍郎御书房外求见皇上。”
“嗯?”皇帝心中嘀咕,早朝时兵部刚刚请旨李必鳌将军回京之事,这朝会散去不久又来求见,莫非是边关有什么急事?这可不能马虎。他用歉疚的眼神看了看万贵妃,然后说道:
“起驾御书房。”
“臣妾(奴婢)恭送皇上。”
御书房前,韩慎、夏尧躬身侍立,一见皇帝驾到,忙屈膝下跪、山呼万岁。
“两位爱卿,快起来吧。这里是御书房,不必多礼。来呀,给韩大人、夏大人看座。”
待二人坐定,朱见深问道:“两位爱卿,早朝这才刚完,你们又急着见朕,可是有紧急边报?”
“皇上请放宽心,边关没有什么大事。”韩慎答道,“只是昨晚出了一件蹊跷事,微臣二人特来向皇上禀报。”
“昨晚出了蹊跷事?适才在朝会上为何没有上奏?”皇帝知道不是紧急军情后,略微有些不悦。
“启禀皇上,只因事情蹊跷,尚未坐实,不便于百官面前奏闻。”夏尧替韩慎答道。
“哦?何事蹊跷,两位爱卿可说来听听。”朱见深似乎有了兴趣。
韩慎拱拱手,奏道:“皇上,昨晚三更时分,微臣发现御马监提督太监梁芳与鞑靼使节阿尔木秘密私会。”
“啊?他们都说了些什么?”朱见深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
“至于他们谈了些什么,微臣尚未听清楚。”韩慎答道。
“既未听明白他们谈了什么,二位爱卿对朕来说此事,欲要如何?”刚刚与万贵妃恩爱得兴致正浓,以为他们有重大事情禀报才不得不赶回御书房,现在知道他们为了这件“小事”而来,刚刚提起兴致的朱见深立即感到兴味索然,及至韩慎居然说什么话都没听清楚,又平添几分气恼,因此说出来的话有些生硬。
见皇上有些愠怒,夏尧赶紧帮腔道:“皇上,韩大人虽未听到他们的谈话,但臣等以为梁芳约见阿尔木,本身就不合体制,何况又是半夜三更在他家里私会,其险恶居心不言而喻。恳请皇上明察。”
朱见深省悟到自己有点失态,便缓和口气说道:“没有如此严重吧?想是梁芳久居深宫,出于对异域的好奇,把阿尔木约出来问一问蒙古大漠的风土人情、奇珍异宝之类的问题也未可知。两位爱卿不必小题大做。”
按理说,作为一代君王,最忌讳、最警惕的莫过于朝臣与外国使节私会,以防做出友敌资敌的事情,祸害江山社稷、颠覆皇权。今天这件事,若是换了另外一个皇帝,可能会将梁芳抓获,交刑部严加审问,甚至误判误杀也在所不惜。但朱见深这个皇帝却是例外。早年因父皇被瓦剌掳去的变故,太子之位立而废、废而立,年幼的朱见深经历了太多的人生艰辛,也因此养成了宽容大度的性格。待人宽厚至极,以至不辨忠奸、滥施恩泽,以故后世人称“虽有仁厚之德,却无治世之才”。
夏尧是一个嫉恶如仇的武将,性格耿直。听皇上将一件亡江山、毁社稷的天大事情轻描淡写地说成是“好奇”,心中冒火,于是口不择言:
“皇上,请恕微臣直言。皇上这‘一团和气’,画一幅画自然无妨,但处理朝中大事可不能如此。梁芳贪黩谀佞,结党营私,朝中谁人不知?皇上不要因为万贵妃的关系而庇护梁芳。如果梁芳与鞑靼贼子勾结,或许不用太久,又将发生一次‘土木之变’……”
“夏大人……”韩慎急忙制止。
但为时已晚。
“住口——”饶是朱见深宽宏大度,此时也已是怒气冲天。
夏尧这番话,一发三箭,箭箭刺在朱见深的痛处。其一,朱见深平生唯一的、也是最为得意的作品,是一幅《一团和气图》,他的为人处世,也是秉承一团和气的原则,而此时夏尧对朱见深最推崇的处事原则却颇有微辞,不啻于打了皇帝的脸;其二,对于朱见深来说,万贵妃可算是亦妻亦母,她虽然年长朱见深十七岁,却是朱见深始终如一的专宠,今日夏尧暗暗指责万贵妃宠信梁芳,朱见深更是不快;其三,他的父皇、英宗朱祁镇因“土木之变”,被瓦刺俘虏,是皇家的奇耻大辱;当年的朱见深也因父皇被俘丢了太子之位,备受冷落欺凌,至今仍是抚膺之痛。今天被夏尧重提不堪回首的往事且暗示自己会重蹈父皇的覆辙,更使皇帝恼怒。
是可忍,孰不可忍。泥人也有发脾气的时候,何况是手握生死大权的一国之君!
但朱见深毕竟大度宽仁。盛怒之后,他深吸一口气强压怒火,尽量用平淡的语气说道:
“夏大人(此时不愿意称他为爱卿),你埋怨朕一团和气,依你看,要朕将梁芳如何处置?说他勾结奸人,定他个里通外国之罪?可是证据何在,你能拿出来吗?哼!朕若非一团和气,你摸摸自己项上有几颗人头?”
夏尧望望韩慎,之前他们准备将小王子与梁芳的那两封信函呈交皇上,现在看来不行,那是证据吗?就算是证据,也是小王子幡然悔悟、梁芳劝小王子罢兵修好的证据。那样一来,岂不是耳光打在自家的脸上?但听到皇帝最后那句颇具威胁的话,又激起他的倔强脾气:
“微臣冒死进言。梁芳谄谀邀宠,恣纵专横,营私结党,朝野尽知。更为甚者,矫旨传奉,祸乱朝纲,以至末流贱伎,多至公卿;屠狗贩缯,滥居清要;不识一丁者亦授文职,不挟一矢者而冒任武官。此人若不亟去,天下安危未知可也。”
韩慎听到夏尧说出这样一番话,情知要糟,但又无法阻止,心中叫苦不迭。
果然,皇帝刚刚压下去的怒火“腾”的一下又冒了上来,厉声反问:
“朕用一内竖,何遽危天下?”
朱见深欲将夏尧严加惩处,无奈本性使然狠不下心去。转念一想,适才早朝你们兵部不是上奏昭武将军李必鳌要回京养病吗,边关刚好有个空缺,不如趁此机会让他去宁夏卫,一来未雨绸缪,防范鞑靼犯边;二来也让他吃点苦头、长长记性。想到此,将语气放缓,续道:
“夏爱卿公忠体国,朕甚感欣慰……”
夏尧、韩慎听到此处,心中一喜,暗道皇上终于想过来了。不料听他话锋一转,说道:“既然如此,怀恩——”
“启禀皇上,怀公公奉旨今日去了蒙古国。”旁边一个小太监说道。
“噢,朕倒忘了。”朱见深朝夏尧看了一眼,背着手踱到书桌后面正襟危坐,提高声调:
“兵部右侍郎夏尧听旨。”
夏尧、韩慎不敢怠慢,双双跪下。
“近年蒙古小邦屡屡兴兵进犯中华,掠我粮草,扰我边民。虽日前被迫签下城下之盟,却难保不会翻云覆雨。为教化异邦刁蛮,扬我大明国威,诰命兵部右侍郎夏尧兼领宁夏总兵之职,挂‘镇西兵马大元帅’印,克日离京赴任,不得宣召不准入京。钦此。”
“皇上……”
“夏大人,难道你想抗旨不成?”朱见深龙颜一变,沉声问道。
“臣……遵旨。”夏尧、韩慎心里叫苦不迭,皇帝金口玉言,一言既出,那是驷马难追了。
恰在这时,门外太监禀报:“贵妃娘娘驾到。”
声音甫落,万贵妃已经走进御书房,娇声说道:“臣妾叩见皇上。”
朱见深口气顿时软下来:“爱妃请起。”
“臣韩慎(夏尧)见过贵妃娘娘。”
“韩大人、夏大人免礼。”
皇帝早已不耐,见万贵妃来了,趁势顺水推舟:
“二位爱卿,这事就这么定了,回头朕遣人去兵部宣旨,尔等退下去吧。”
韩、夏二人这次是抹黑脸照镜子——自找难看,不仅没有告倒梁芳,反把夏尧告到边关去了。现在皇上开口送客,无奈只能说声“微臣告退”,双双怏怏不乐地回兵部衙门去了。
二人走后,万贵妃望着朱见深一笑,柔声说道:“皇上,臣妾熬了燕窝汤,特地送来请皇上饮用。臣妾没有妨碍皇上处理国事吧?”
万贵妃能得皇帝始终如一的眷宠,自有她一套本领。她的本意就是受梁芳的请托,来摸韩、夏二人见君的底细,表面上却装作无事的样子。正所谓欲擒故纵,若是直接相问,必会引起皇帝的警惕,后宫干政可是大忌。
“哈哈,没有,没有。”
“看皇上一脸的轻松,想必边关没有大事啦。”万贵妃继续套问。
“韩、夏二位爱卿见朕谈一点小事,不是边关军情。”皇帝虽宠贵妃,倒也有些原则,没有随口透露韩、夏所谈何事。
万贵妃不敢再问,怕引起皇帝猜疑。她必须确保皇帝对自己的宠爱。
“啊,对了。爱妃,梁芳还常去景仁宫吗?”
“也……没常去。”万贵妃未曾想皇上提到梁芳,一时没准备,不禁有些慌乱。
“带朕的话,让他尽心尽责办好自己的事,不要与无关的人牵扯,否则朕不轻饶。”
“臣妾记下了。”
万贵妃心里有些惶恐,一向宽仁大度的皇帝如此严厉的措辞,任谁都知道定与今天韩、夏二人觐见皇帝有关。
不言万贞儿如何向梁芳回话,且说韩、夏二人回到兵部,韩慎闷闷不乐,夏尧倒像无事一般。
“夏贤弟,愚兄连累你了。”韩慎内疚地说道。
“哪里,哪里。说句韩兄不见怪的话,兵部侍郎虽说品级不低,却是不合小弟的心意。古人云,文安邦,武定国。这兵部侍郎文不能献计定策,武不能驰骋疆场,实是白吃皇粮、虚度人生啊。这回好了,挂了个镇西大元帅印,统领宁夏兵马御我国门,哪怕来日战死沙场,也胜似闲居京城蹉跎岁月哩。”不知是为了让韩慎宽心还是真的如心所愿,夏尧豪气干云地说道。
韩慎心里难受,眼睛竟然有些发潮。
夏尧看在眼里,心中也不好过,忙岔开话题:“韩兄,皇上命我克日离京,只怕最多不过十日。小弟临行之前,有一事相托,恳请韩兄成全。”
韩慎巴不得能为夏尧做点什么事来弥补自己的失策,听夏尧有事相托,连忙说道:
“贤弟请讲,纵然赴汤蹈火,愚兄绝不推辞。”
夏尧笑道:“没那么严重。韩兄知道,我内人过世得早,只留下小女雪儿与我相依为命。这次赴任宁夏,小弟欲将雪儿托付韩兄照看。”
韩慎想了想,说道:“若按伦常道理,你们父女应当一同前往,彼此互相照应才是。但宁夏地处边塞,雨井烟垣、兵凶战危,令嫒若去,恐将受苦。也好,只要贤弟舍得,愚兄我就多了一个女儿。”
夏尧大喜,连说:“高攀了,高攀了。雪儿自幼与令嫒相处甚笃,常相往来,有令嫒相伴,小弟我就放心了。还有……嗯——”
夏尧欲言又止,似乎有些为难。
“夏贤弟有话请讲。”韩慎以为他有什么事要自己办,便鼓励道。
夏尧难于开口的,是女儿的终身大事。按理说,一家有女百家求,女方轻易不会主动开口提亲。但征战沙场在即,况自己的年事渐高,此去宁夏未知有无归期,因此他要在出征之前,对女儿的终身有所托付。
“耳闻雪儿与令徒赵欣似有意思,不知韩兄是否知晓?”不得已,夏尧老着脸说出心里的想法。
韩慎听是此事,不觉一喜,忙说道:“嗯,我听清儿提起过,只是未便向贤弟开口。贤弟若有此意,倒不如在离京之前,将这喜事办了?”
“小弟正是此意。”
在景泰八年“夺门之变”中,被牵连处死的大臣中有两个遗孤幸免于难,他们一个叫沈清,一个叫赵欣。当年韩慎任职兵部武选司主事,因官位低微没有受到影响,见沈清、赵欣少年失怙,便将他们接回家中抚养,教他们学文习武,视如己出。大弟子沈清与韩慎的女儿韩梅日久生情,韩慎也无门第之见,前年为他们办了婚礼,如今外孙沈霁已满周岁。行伍出身的人家,没有太多的清规戒律,夏尧的女儿夏雪因与韩慎的女儿韩梅自小交好,常常相互往来,也因此认识了韩慎的二弟子赵欣。二人虽情投意合,但赵欣自惭家世没落不敢作非分之想,夏雪则因女儿之身羞于向爹爹启齿,故此两人皆认为这不过是水中月、镜中花般的梦中姻缘,常常相对垂泪。韩慎从女儿韩梅口中尽知其事,早想替弟子向夏尧提亲,却虑夏尧碍于两人的关系做出违心的决定,所以迟迟不好开口。今日夏尧主动提及,当然正中下怀。
接下来,夏尧让女儿拜韩慎为义父,并将认赵欣为婿的想法告诉夏雪,夏雪自是一百个愿意。
操持完女儿的婚事之后,夏尧怀揣圣旨,带着朝廷调拨的五万兵马,离开京城,望西而去。韩慎送到京城十里之外,将那两封尚未解疑的信函郑重交给夏尧,要他带着远离京城,以防不测。然后二人依依惜别。
夏尧一走,韩慎更觉孤立无援,暂时打消了弹劾梁芳的念头。哪知树欲静而风不止,这段时期,韩慎发现宅前宅后总有不明身份的人转悠,甚至夜间在宅内也几次发现可疑身影,搞得韩宅上下风声鹤唳、人心惶惶。韩慎知道这事与梁芳大有干系,若是明斗或是自己一人,倒也算不了什么,但现在我明敌暗,万一他们对内眷下手,却是防不胜防。韩慎不堪其扰,便与夫人周氏密商,决定称病致仕,告老还乡,离开这是非之地。
朱见深对韩慎素来的倔强早已不喜,加之万贵妃在梁芳的唆使下频频向他吹枕边风,因此当韩慎称病提出致仕时,朱见深勉强挽留了一下,便赏赐了一些金银布帛,恩准他回乡养老。
一个阴冷晦暗的午后,韩慎命人将宅门大开,与沈清、赵欣两个徒儿在院内练剑,不时高声呼喝,以吸引宅外人们的注意。暗中令周氏夫人、女儿韩梅(抱着外孙沈霁)、儿子韩明、义女夏雪假扮成家里的下人,分头离开韩宅,前去事先安排的地点等候。到夜幕降临时,韩慎与沈清、赵欣越过院墙,沿着鳞次栉比的屋顶悄然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