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缓缓地站起了身,双手紧紧地抓住了自己的衣襟。
再多虚假的道歉也本毫无诚意,佐竹义重不过是想让她在众目睽睽之下乖乖认了她云绯岚的身份——之后除之而后快。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随便安上一个莫须有的罪名,就足矣让她身首异处。她云绯岚只是政宗的家臣,贫贱出身,没有任何背景和家世,这样的人本就命如蝼蚁、死不足惜。
他想让她死。
杀不了伊达政宗,他也要杀了云绯岚一解摺上原之仇!
余光所及,四名佩刀武士已经来到周围将她包围了起来。而逃跑已俨然成为一种绝无可能的奢望。绯岚抬头望着佐竹义重,对视了半刻,她的嘴角却微微一挑,哼笑一声。
逃,看起来不可能。而乖乖让你们验伤,作为云绯岚惨死刀下,那更不可能!——那么最后一条路,试试……置之死地而后生吧。
绯岚瞬间弯身,敏捷的伸手,却没有袭击那面前的武士,只是从他腰间拔出肋差。利刃在手,熟练地轻抛反握。还没等那武士反应过来,她却咬紧银牙,用力的将刀刃刺入自己的左肩——那个伤疤的位置。
血滴四溅,染红了她的脸。
“佐竹殿下——”咬紧牙关,只为声音没有半分颤抖。“……小女子一介平民,怎么会有伤呢?既然……既然各位大人想验伤——那……那我只得弄出个伤来给诸位大人验了。”薄唇一扬,带着脸上的血滴透着残忍极致诡异的笑意。“诸位大人——你们满意吗?”
握住刀柄的右手微微颤抖,却依旧暗暗加力以刺穿肩膀伪装伤疤,可还未及刺透,便已血流如注。左肩伤口的疼痛已经难以觉察,一开始只是瞬间的刺痛,到后来仅有麻木的错觉。
失血过多,她眼前一黑,身体摇摇欲坠,却依旧只是扑通一声跪了下来,眼神中依旧没有任何求饶,依旧嘴角上扬保持微笑。冷汗从额头流下,混合着迸溅在脸上的血液合成一滴落在地上。
“诸位大人——你们满意了么?”她颤抖着泛白的双唇,眼睛依旧死死盯着面前的佐竹义重,字字句句宛如幽冥之音。
前世杀手,今生武士。对于云绯岚来说,流血奋争总好过流泪乞饶,这也是她决不可玷污的尊严和骄傲。
身体的疼痛渐渐消失,随即转为失血后周身的寒意——这种感觉,像极了死亡。她连跪也将跪不住,左手终于松开刀柄,双手撑地保持着跪姿,却迟迟不肯倒下。直到此时,得知消息的芳夫人方才唤了人将她带下,慌忙请来医匠替她救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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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达芳姬本就在不远的室内静候,昨日听了关于伤疤的传闻,她便起了疑心,连忙将这情状转告给夫君义重,这堂上验伤本也该万无一失,可谁料到那女子竟唱出这么一出戏来。芳姬听了回禀后,忙派遣了下人去请来医匠,仓促将已经失血过多陷入昏迷的少女送去医治,好在只是皮肉伤,应该不会有性命之忧。
看众臣退去,芳夫人才款款进门上前跪拜有礼,遣退了下人,她才上前辩解道:“殿下——那个女人绝对不能死。”
“她这么一来,我倒是有些肯定她就是云绯岚了。”佐竹义重冷冷的看了她一眼,“这女人就算死了也倒无妨——你干嘛要费尽心思的去救?”
芳夫人略一沉吟,“殿下有所不知,本来她是不是毒蜘蛛这事情今天就能大白于众,可现在她又自添伤疤,现在怎么也不好说她的伤疤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而且……”芳姬顿了顿,犹豫了片刻,这才决意将御守的事情全盘托出。“殿下,有件事情昨日妾身没有说,但现在看来必须要禀告殿下了。”
“什么事。”
“昨日我意外在她身上发现了一个御守,而单凭那夕颜身上的御守,妾身能断定她一定和伊达政宗有不小的关系,换句话说——按照传闻来算,我甚至怀疑她就是及其得宠的最上云姬。”
“云绯岚——最上云姬。”鬼义重重复着这两个名字,“说是兄妹,难道说他们本是同一人吗!?”
“很有可能是这样。”芳夫人颔首道。
“如果是这样,那可就有点麻烦了。”义重皱起了浓眉,颇有些烦躁的哼声道:“云绯岚这个人,我大可自行处理掉,但是最上云姬——”
听到这里,芳夫人也低声附和,“最上云姬虽然是养女,但毕竟是有公主之名在身,她死在我们这里,这事情万一传开,那我们面对的不只是伊达,也有最上……”
“我倒不怕他们。怕就怕秀吉殿下插手此事……到时候那才是难办的。”他顿了顿,“虽然现在一切都只是推论,但是现在来看,果然应该先留她一命,之后再好好查清楚这女人的来头。芳子,这件事就由你来处理,不要让她死了就好。”
“是,殿下。”那妇人垂首礼拜,随即退出屋来。
廊庭几转,她方在门外站定,唤来侍女,眼睛朝那屋中一瞥,“她怎样了?”
那少女侍者垂首叩拜,“回夫人,医匠说那夕颜姑娘伤重体虚,现在依旧昏迷,而且高烧不退。”
“应该死不了吧?”芳夫人又是冷眼斜挑,“不需要说那么多,你们只管照顾好她,身体如何我不管,只要不死就可以了——如果她死了,那你们就等着殉葬吧。”说罢冷哼一声,拂袖便走。丢下侍女们面面相觑却不知那夕颜姑娘到底是个什么身份来头——怎么会受到如此重视……可又为何会受这么重的伤?
一切均无解。
而等到石田治部少辅来到这水户城的时候,已经是她昏迷中的第二天了。三成一路快马加鞭疾驰而来,这种匆忙的独自出行虽然不是一次两次了,可佐竹义重见到如此慌张的石田三成还是头一遭。
二人算不上是挚友,但公私接触多了也算是有几分交情,见他匆匆而来,就知一定有要事相访,不及三成开口,义重便先问道:“三成大人,出什么事了?”
三成轻启薄唇,言语前却又是一阵犹疑,凝眉一阵细细思量要如何开这个口——说要找谁?云绯岚吗?不——如果这么说的话,难不保找到了云子也要动杀念。那要说云姬吗?——堂堂最上家的公主却翘家而逃?
他也真是有些纠结了,犹豫了许久准备措辞,方才说道:“我此番前来,是想托您帮我找个人。”
“哦?”佐竹义重略有些惊讶,“三成大人开口,在下这忙自然会帮,不过不知这是位什么人?”
“……一个女孩子,大概——十**岁的年纪。”他顿了顿,“我只知道她现在应该已经到了你的领地,可是具体去了哪里我也弄不清楚。”
“也就是说——是从别的地方来的?”义重扬了眉,追问道。
“嗯,具体说是来自陆奥。”三成自然是知道义重和政宗的交恶,便也没有细说到底是来自伊达领。“她——寻找的时候,叫她云子就好。”
“云子么——”义重点头道。“我明白了,我这就派人下达命令,在全领内挨户排查有没有一个名为云子的女子,若是有,便立刻请到这里来。”他补充道,“如果不出差错的话,晚上之前就能给您答复。”
“那就劳烦了。”
“我这就去安排,还请三成大人稍等片刻。”说罢,宾主互施一礼,义重起身离去,留他在屋中独坐。
望向窗外,繁花依稀。夏风拂过,带着的却是恼人的燥热。
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焦心至此,总是隐隐约约的觉得现在他的云子已经出了事——不,凡事应当往好处想,没准一会佐竹就能把云子带来——然后便能带她回家,可不许她再乱跑了。
虽是这样暗示着,可他还是站起了身,再也坐不住,预备去院落中走一走。
庭院深深,树影斑驳。脑海里浮现的却是山形城偷窥秀次时她那顽皮的笑颜——云子,到底出了什么事才会独自离开——而你现在,又在哪里?
走走停停,已然耗尽了大半天光景,各种各样的预想充斥着整个脑海,浑浑噩噩,到了最后也只剩下回忆中她唇边的一抹淡笑,仅此而已了。
可这时,打断思绪的却是不远处几位侍女的轻声言语——
“她怎样了?”
“哎哎,还是那样,发着烧呢,还没醒。”另一个侍女答道。
“这姑娘也真是的——一刀扎进去,还真是嫌命长呢。”
“你也别这么说,我倒是觉得那夕颜姑娘敢这么做,也倒是厉害得很哦。”
“那你也学学她厉害,扎自己一刀!?”她嘻嘻的玩笑道。
“哎呀那可不敢!~”
就在打闹中,却听洌洌的声音传来——“夕颜?”这一声着实吓了两位侍女一跳,侍从简单介绍过后,三成方才继续问道:“你们说的夕颜是谁?什么自己扎了一刀——?”
“大人您有所不知——这位夕颜姑娘昨日在堂上用肋差把自己刺伤了呢!”
“是呀是呀,现在还高烧未退昏迷不醒呢!”
他凝视着那扇纸门许久,皱了皱眉,心却更慌了。
夕颜——云子——
“三成大人!殿下说排查有了消息,请您现在就过去——”传令的声音让他停住了迈向那纸门的脚步。他怔怔的看了看那紧闭的房门,“嗯”了一声微微颔首,随即转身离开。
只是他不知道,他的云子就在那扇门之后,徒劳的在梦魇中挣扎。
命盘错易,却只在转身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