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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雪满长安道(10)(1 / 1)

兄长也在。

他瞧我哭得厉害,便立在台阶下,一把将我“拎”入怀里。他长得很高了,即使比我站矮了阶,仍比我高。我瘦瘦小小的,贴近他,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香气,他有些着急,胡乱几下拂乱了我的头发,很急促地说:“思儿,你去哪儿了?兄长好担心……”

我趴在他怀里哭,不敢说话。

他把我抱到君父跟前,然后又小心地把我放下地,轻推了推我:“思儿,见父皇需行谒。”

好兄长,时时刻刻挂着思儿勿在君上面前不讲礼数,惹君上嫌。我哆嗦着跪地:“思儿祝父皇万年无极。”

他不说话。许久,鼻间才钻出一声冷哼:“万年无极?有你这个女儿,朕何时安乐过?”

我嘴笨,被父皇这么一瞪,更是吓得大气儿也不敢出。

我怕他,真怕他。这一生小小的十一载,从不敢直视他。他们都道,当今陛下乃仁君,爱民如子。

父皇爱民如子,却不爱我。

我低着头,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串儿一串儿往下掉。

在场的诸位皆是父皇的贴身,个个面黑如铁,似一座座石墩杵着。每个人手里皆举火把,将整个院子照得亮如白昼。

父皇不说话时,没有一个人敢出声。空气里静得只能听见火油滋滋燃烧的声音。

我咬着牙,想哭也不敢出声儿。不知为甚么,我忽然想起了那晚上林苑遇见的那只“女鬼”,那晚天不怕地不怕的敬武,如今却在破落的小院里,被君父唬得像只可怜的小老鼠,我好生觉憋屈,那“女鬼”若是看见我现在这模样儿,一定会笑死我的!

我哭得直发抖。忽然却觉背上一暖,——兄长的手覆了上来。然后,兄长温暖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来:“二丫,不要哭,好二丫,咱们不哭。”

我抬起朦胧的泪眼,看着兄长。火光下,兄长格外好看。这长眉俏眼,不太像父皇,我在想,那一定是母后的样子。他的鼻,是极挺的,鼻尖上还冒着几粒小小的汗珠,可怜的兄长,一定为二丫急坏了!

“兄长……”我低低叫了一声。

回神时,发觉我身前多了一道影子。我不敢抬头,只微蹙眉,极缓极缓地将目光悄悄往上移。

上好的缎,攒金边,不是天子固爱的玄黄,腰间佩环玦,青青翠翠的玉,在火光下,泛着翠色的光,极好看。

这一身是我们出宫时君父的着衣,他来不及换,便急匆匆与兄长出现在了这儿。我猜可怜的兄长一定求他多次,他才肯劳师动众派人来寻思儿。于君父,思儿不见了才好,这一生若都寻不着思儿了,他定然不会有半点儿伤心难过。

那道影儿矮了下来,只得逼我瞧他。我不敢,却有一双手捏了我的脸庞狠提了起来:“瞧着朕,瞧你今儿做了多大的事!若不是奭儿苦苦哀求,朕不会多瞧你一眼!”

君父手头力道狠足,掐得我脸颊生疼。他的手第一次挨着我,戴扳指的那一截儿狠贴着面皮,凉丝丝的,直要钻入骨子里去。

我再也撑不住,“哇”地一声哭出来。

“父皇——父皇息怒!父皇有怒冲儿臣,父皇不要伤了思儿——”

兄长在一旁磕头如捣蒜,这一声声足劲儿喊“父皇”,仿佛要把声音都撕破了。兄长当真是急了!

“儿臣……儿臣错了。”我从父皇的指尖极小声憋出这一句求饶。这声音颤得可怜,出了喉咙,便被冷冽的风撕成了碎片。

他终于看我。眼神里夹着一簇的慌乱与好奇。

我那时尚小,无人教导我“儿臣”这二字是何含义,只知学着兄长,兄长称“儿臣”,我便也学着称“儿臣”。

父皇终于松了手。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我:“朕需你知,你做的事情,必要有代价。”

我尚未领悟父皇这话是何意思,他已回转身,命随候黄门:“传朕旨,宜春/宫上下皆不能辅敬武公主之德,闭足,循例克饷……”皇帝飞快地看了我一眼,声音不沉不重地落下:“至于掌宫老人,不杀一儆百,难消朕心头之恨!”

我愚钝,仍不懂父皇话中深意,兄长却先我长磕:“父皇息怒!儿臣求父皇息怒!敬武不懂事,敬武已知错啦,求父皇不要动宜春/宫老人,——那都是……敬武自幼的身边人,个个忠心耿耿,个个皆是从宫外跟进来的,把敬武照看这样大……”

我从未见过兄长这般惶急,他将自己碾入了尘泥,伏首匍于君王脚下,几是吞着泥土了,他这样谦卑,一声一声皆啼血。

我这才明白兄长因何如此,万般皆是为了敬武。——我的父皇,自幼将我抛弃的父皇,要拿酷暑严冬含辛茹苦将我养育大的阿娘、嬷嬷立威!欲杀之而后快!

我当真是被吓傻啦,“哇”地一声哭出来,扑倒在君王脚下:“敬武求父皇宽待宜春/宫人!敬武求父皇……”

我喊一声便夹着一声喘咳,抹得满脸都是泪,也不管顾,只哭求。

皇帝微微弯下腰,一双乌黑的眼睛直觑我:“现在知道怕啦?——你先头做什么去了?敬武,朕要让你知道,你所做一切,皆需付出代价,朕此番若轻饶了你,下回……你是否要背朕反出长安去了?!”

皇帝拂袖,从我身前行去,头也不回。

多少年之后,我才知道,君王盛威,怒当浮尸千里。君王今日所行,与我汉室数代裂土开疆之君王相比,乃区区尔尔。

他合当是个仁君了。

回到宜春/宫,恍一夕之间长大。我不再爱咋咋呼呼了,兄长偶尔会来看我,说我乖的像只小猫。一只庑廊下会梳毛的小猫。

我的宜春/宫,仿佛仍与往日无大异出。落雪积水、花败叶枯,仍是从前的样子。沉闷,难捱,我有时会坐在庑廊下,一坐,就是半天。捱到阿娘喊我吃饭,捱到宫里人要叫我祖宗,我才肯慢腾腾挪窝。

唯一的不同是,我再也见不着艾嬷嬷啦。自我被陛下的亲军“护送”回来,困禁于此,便再也没见过嬷嬷。

不知她怎样了。

嬷嬷养我不容易,她曾在我入宫之后告诉过我,她抱我在襁褓里,一勺一勺喂蜂蜜水米糊糊养小二丫那年,她也才二十出头,好年轻的样子。

可是小二丫长大了没能保护好嬷嬷,嬷嬷被抓去了哪里我也不知道。他们有的说嬷嬷死了,奉上谕秘不发丧;有的说嬷嬷被廷尉府抓去,拔了舌头,挖了眼睛;有的说上林苑晚间能遇见鬼,那就是宜春/宫的艾嬷嬷生前怨气太深,才能幻作厉鬼……

君上好狠心,自己不肯疼我,还要把疼我爱我的好嬷嬷杀了。我不知该不该恨他,可我若恨他,兄长知道了一定会好伤心。

阿娘又在喊我吃饭,我发了一会儿愣,拍拍屁股从石墩上站起来,随手砸一枚捡起的石子儿,庑廊下,便惊开了一群休憩的鸦子……

吃了饭,我诓阿娘睡下了,这许多日子,我性子稳了不少,说要睡了,阿娘自然是相信的。待阿娘给我烫好小炉,封了窗子,嘱我一句好好歇息,我心里便活泛了。我贴着床沿,好仔细地等阿娘离去,确信外头已无动静,便悄悄爬起来,一件件套好衣服,再取一块小布,将滚烫的小暖炉裹好,仔细揣在怀里。

阿娘是个好人,不忍宫里人累,待入了夜,偏门这边的值夜便被阿娘打发了去小盹,因此这当时悄悄跑出来,只要自己仔细,是无人会发觉的。

我近来做惯了这事儿,自然轻车熟路。

我裹了大狐狸裘子,夜风虽然冷,却也侵不入骨。沿着早前探好的道儿,只小跑一阵,便到了昭台。

我挤门子进去,已有人候在那儿。我将小暖炉往怀里揣——它还热乎呢,便腾出一只手来,轻轻叩击辅首。不几时便也有人在门那边轻轻敲。

“咕咕——咕咕——”

听见有回应,我便用一早对好的“暗号”叫门子。大门很快就被打开了,我挤溜进去,觉得心里好一阵轻松,好像一件大事有了着落。

我说:“好久没来啦,酒烫好了没?梅花糕呢?我要滚热滚热的,凉了就不好吃啦,香也闻不着!”

门子说:“早准备好啦,日日备着,公主不来也备着。”

“那便好,”我笑嘻嘻地摘下打领,随手将脱下的大裘子扔给门子,“以后我常来,不然多浪费。只一句话,不许让我阿娘知晓。”

门子“嘿嘿”笑着应:“那是自然的,那是自然的……”

这里是昭台宫。

我也不知为何我爱来这儿,这个……可是个比我宜春/宫还不招人待见的地方,我从前在上林苑不巧遇见的“女鬼”,她便住这儿。

我也不知道她是干甚么的,我猜着,或许她和艾嬷嬷一样,被我这样的坏孩子牵累,惹怒了君上,便被打发到了这里,我与她亲近些,就好像,我与我的嬷嬷也亲近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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