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管定了这闲事儿,他差了随扈亲信去访,很快便得了消息。
原来那恶霸似的张牙舞爪打人的老汉是城里百姓,被打的女孩儿不是旁人,正是这老汉的女儿!
皇帝定了定神,坐在马车中沉思,一时不知该如何决断。
要知此年间,皇帝重孝礼,自孝武皇帝始,便传下来“举孝廉”之制拔擢贤才,以充朝廷。民间与朝上皆重孝,这老汉揍女儿,别说下手轻狠,便是打死呢,也无人会说甚么。
皇帝摊手,略有无奈:“二丫子,你说咋办?”
“咋办?”许平君看着皇帝:“病已,咱不能真让这小姑娘被人给打死吧?”
“打死自然不能……但,打她的是她老子,贸然插手……”皇帝缓顿,哄着许平君:“二丫,朕再遣人去探探,这老子揍孩儿,总也得有个理由吧?像朕,便不会随便揍奭儿的……奭儿若挨了揍,定是他的不好。”
“……”
许平君轻轻撩开车帘……
她见着了皇帝亲信,正小跑去那父女俩之间斡旋。
那老汉被人挡了下来,正提长竹条立在那儿生闷气呢!女孩儿呢,吓得跟猫儿似的,好可怜,团团的缩在一处,又惊又骇……她是极狼狈的样子,竹条子将衣服也抽破了,露出可怖的夹着血疮的肌肤,一点儿没有女孩儿应有的白嫩。
许平君倒吸一口凉气……心说,这老汉心也是狠,这种竹条子抽人又疼又难忍,疼进了骨子里!多大的仇恨吶,要待自个儿亲闺女这样儿?
皇帝遣去的那亲信一路小跑到他们跟前复命,凑近皇帝小声说了两句,皇帝便皱起了眉。
“怎啦?”许平君问。
皇帝看着她,眼底溢满柔软:“朕只是有些心疼,那姑娘与咱二丫一样儿,……得喜啦。平君有喜,朕是高兴的,可那姑娘的爹,似乎不大高兴……”
“什么?……她有喜啦?”许平君只觉十分心疼,几乎要叫了起来:“那她爹怎舍得下如此狠手呢?!”
“无媒无妁……孩子有娘,却没爹,便是这样,老汉才急了眼,嫌闺女丢脸。”
“哦……那是难堪的……”许平君有些担忧,旋即拊掌不平道:“爹嫌丢人便在大街上这么大张旗鼓地羞辱自家女儿?!哎呀,也是糊涂!这回嚷嚷得满大街人都知道啦!这老汉脸要往哪儿搁?”
“平君说的是,这老汉半点不通透,没咱平君伶俐。”
“你少奉承,”许平君一掌盖在皇帝脸上,将他轻轻推开,“陛下,这事既让咱们遇见了,咱们总得教它得个善终,不然呢,心里也难受……平君心里难受呢,奭儿的妹妹……她心里也会难受……”许平君抚着半点儿没显怀的肚子,有模有样地“哄骗”皇帝。
“好啦好啦……”皇帝立马缴械投降,笑得合不拢嘴:“你想怎么办,朕依你便是……少拿‘奭儿的妹妹’来诓朕……”
许平君做了出宫以来的最后一件好事。皇帝全依她,派了人去斡旋,调和好了父女二人的关系,再保媒,将这“未婚先孕”的女孩儿许配了孩子的爹。
原这孩儿他爹,也是个读书人,因家境贫寒,无片瓦遮身,老汉便不肯将女儿许配与他。
谁料这女孩儿也是个倔性子,无媒无妁便肯跟了这书生,两人私定终身,很快便有了腹中骨肉。待东窗事发时,再想认错,已是来不及了。
这便有了方才老汉将女儿往死里打这一幕。
被许平君这么一搅和,反促成了一对有情人。
也算是得了善终。
皇帝揽过许平君,手轻覆上她小腹,喃喃:“小公主,早些儿出来吧,娘和爹都等得不耐烦啦。”
“浑说呢,”许平君笑道,“只爹等得不耐烦,娘耐心着呢!娘希望孩儿再缓些儿出来,多多与娘在一起……娘就开心。”
“别听你娘的,”皇帝较劲儿,“快出来!朕日日想孩儿呢!”皇帝开始耍无赖,咯吱平君,小两口闹腾着,皇后忽然“哎哟”一声……把个皇帝吓的,忙不动了,紧张道:“二丫,你怎啦?”
“没怎……被孩儿踹了一脚——哎哟!”她笑的眼泪都出来啦:“一准出来了比奭儿还闹……往后椒房殿可热闹啦……”
听她提到椒房殿,皇帝心下一惊,直说道:“平君回宫后不许再住椒房,往后孩儿也不会在椒房殿长大……”
“为何?”
皇帝忽一笑:“椒房殿风水不好呢。朕要朕的孩儿,与平君,平平安安的……”
“傻子!”许平君俏然一笑:“我好着吶!两个孩儿也会好好的!”
皇帝笑容缓凝,很快,便似冰块似的融开了:“一定的,那是朕的命。”
他拥过皇后,十分贪恋这种温暖……皇后身上,有一种旁人无可替代的亲人一样的温暖,……连她的头发,都是软软的,香甜的。
皇帝闭上眼睛,唇角仍沾着笑容。
许平君一向有些多愁善感,她被皇帝抱着,很是安心、温暖。但不知为何,她总想着方才的那位姑娘……
那姑娘也有喜了,腹中孩儿同她的,约莫一样大呢……
不知那姑娘往后的人生会怎样?
皇后轻叹:“未婚而有孕,到底是不一样的……希望那姑娘周遭相邻,能够抛开对她的成见,往后,她能带着孩儿,与夫君一道,好好地过日子。”
“平君莫太为难自己,我们已经尽力了……那姑娘也有做的不对的地方,姑娘家家的,怎可弃老父而去,无媒无妁便与他人私定终身呢?即便她与书生两情相悦,但养的孩子,也是私孩子,终不为世所容。如果没碰上咱们,她活得可更要艰辛呢!”
皇帝说的不无道理。
好端端的大姑娘,养了个私孩子,这是悖礼灭伦的!诚如皇帝说的那样,终不为世所容!
如今能得如此结局,亦算十分好了。
霍府。
假山面水而立,在深幽的水面上映出一个灰突突的影子,水波一晃,影儿也跟着动……
山石之后的果树,花叶飞走,随着“啪啪”的鞭声,洋洋落下无数的叶子,如蝴蝶般翩翩……
“娘——”有女子的哀嚎、求饶声:“别打了,别、别打了!”
“啪——”
鞭声砸过耳边,夹着猎猎的风,仿佛被人狠狠撕扯开!鞭子抽在石头上、泥土上,带起泥土碎石无数,连刚长了嫩尖儿的野草花苗也被抽秃了花叶,根茎分离,四处飞散。
霍显张牙舞爪,直要将眼前的这人给生吞活剥了!
“娘——”讨饶的声音掐在喉间……霍成君没有再说话了,也不再躲,直愣愣地立在那儿,任鞭如雨下。
“你……你怎不躲啦?”霍显气急败坏:“你怎不躲啦?!问你话呢——霍、成、君!!”这女人撕扯着嗓门儿,半点没有大将军夫人的仪态,她真是气疯了,方才舞鞭这么久,累的很,此时也不顾形象,叉腰挡在霍成君跟前,直喘粗气:“打死你才好!”
霍成君也十分懂谋局之道,她知自己方才这么左躲右闪的,忙活累了不说,反更要气着她娘,自己讨不了半点儿好。还不如索性站着不动呢,瞧着是任人打、不还手,可她娘也心疼啊!反能博些同情来,使她娘好生消气儿。
霍显果然有些不忍心了:“你不必装这副可怜样子来给你娘看!老娘今天不打死你,我就枉做这么多年大将军夫人!”话仍是狠的,心却慢慢软了……
“娘——”霍成君哽咽着喊了一声“娘”,哭道:“如果可以,成君早不想活着啦!娘啊,成君不靠你,能靠谁呢?连你都不肯帮我,成君还真不如一头撞死呢!”
霍显咋咋道:“你嚷什么嚷?!还怕你爹不知道这么丢门面的事儿?!”她向前往她女儿跟前啐了一口:“临到头了,还得老娘帮你收拾!霍成君,你怎如此不长进呢?”她将手里的鞭子搓成一团,狠狠掷地:“滚进来。”
霍显抬脚便往屋里走。
霍成君低着头,默默地跟在她娘身后……
刚进了屋,霍显便狠狠砸上门,向她冷掷两个字:“跪下。”
霍成君腿发抖,便真跪下了:“是成君的不是,成君害了娘。”
霍显半句话不说,扬手就给了霍成君狠狠一巴掌!
还未等霍成君反应过来,她已将一摞子话劈头盖脸砸下来了:“霍成君,你知不知道你爹、你娘……哦,尤其是你娘——老娘我对你寄予了多大的厚望?你知不知道?!啊?你瞅瞅你,这都做了什么事啊!你将来是要干什么的你不知道??霍成君,老娘再提点你一遍!给老娘竖起耳朵好好听着!——你霍、成、君,将来是要入主汉宫的!是要母仪天下的!长乐宫里上官太后的今天,就该是你荣华无双的明天!你知不知道?!”
她不吱声……
“坐进椒房的位子,你的品貌应是无可挑剔的;你应当清清白白地走进去,稳稳当当地坐上那个位子……可是——你都做了些什么?你的矜贵与清白之身呢?成君,一旦登上皇后之位,你便不能留任何把柄给人以口舌!否则,牵累的不止是你、你娘、你爹,还有整个霍府——整个霍府都会被你拖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