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文言听出他话里杀机,心头一跳。
“东林党人为国为民,没有私心,殿下耳聪目明,不会连众正盈朝这一说法都没有听过?”
这话不说还好,朱平安忍不住笑了。
对方人物清隽,笑得说不出来的好看,但汪文言的脸色开始变得难看。
“先生说到这个份上,我若是不说几句,末免太对不起人。”
眼看着对方不慌不忙地端起桌上的茶抿了一口,汪文言的心蓦然发慌!
“现下东林党把持朝政,却不管这天下破裂,众生疾苦,先是与楚浙齐三党斗得你死我活,现在又要与魏党斗个不共戴天——”
眼看着汪文言霍然变色,朱平安伸手压了压,示意他听自已说完:“这样的众正盈朝有什么用?能让边患安宁蛮夷俯首么?能安置越来越多的流民么?能将那些不屑于跪拜权贵的大才之人收入朝堂么?”
对方的口气极是平静,但每一个字如剑如刀,劈得汪文言鲜血淋漓,痛不欲生,他已面如死灰了。
“正儿八经的事你们一样都做不到,说什么众正盈朝?“
“我看到的你们,除了内斗,还能干什么?”
汪文言浑身颤栗,羞愤欲死!
他很想举起几个例子狠狠的驳斥下这个嚣张之极的睿王,让他知道东林党执政绝对没有他说的那样不堪!
可是念头转几转,再转了几转——嘴张了几张之后,他绝望了。
竟然无一事可说!
他很想将流民、边祸什么的固然可以推到几朝留下来的弊政,治大国如烹小鲜,更何况是这样一烂掉了底的大明朝?一个人病入膏荒,想要瞬间康复是不可能的,汪文言想以此做为突破口——以他之材,瞬间就组织出了洋洋千言,只要他愿意,他可以从白天说到晚上!
当他准备这样做的时候,忽然看到睿王嘴角挂着的笑容——
没错,是不屑。
他看得清清楚楚的。
那些话硬生生卡在喉咙,一句也说不出来了。
他安置了流民,他平了白莲教,他成立了三大营,他灭了金国威风——
同样的情况,人家凭什么做了那么多的事?
什么话也说不出口了,再说一个字都是不要脸的胡搅蛮缠,汪大先生呆若木鸡。
朱平安站了起来:“当年顾叔时先生初建东林书院里曾留下一副名联,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对联写得很好,但想要做到事事关心,也得凭能力说话,你说对吧?”说完站起身来,迈步就往外走。
“殿下三思!”见朱平安不管不顾的离去,汪文言再也忍耐不住:“东林党再一无是处,也比魏忠贤好。不除去他,殿下独善其身也是不可能,早晚必受其祸!”
朱平安停下了脚步,似乎在沉思些什么。
汪文言绝望的心里再次升起了一丝丝希望,如果可能,他真的不想与这个人为敌。
魏忠贤的背后站着的人是皇帝,这一点他们早就看清了,但他们坚信皇权在天下仕林面前,最终注定是失败的。
对于这一点,他有无比的信心。
可是面对朱平安,这种强大的信心没有原因的土崩瓦解。
汪文言不敢想与这个人对上后,已方还能有什么胜算。
对方已经用毫无转寰的态度表示了对东林党的不屑一顾。
汪文言悲哀的想,就算不能联手,那也不能是敌人,最起码眼前不行。他不敢想象,在面对魏忠贤的同时,如果再多朱平安这样一个敌人,那画面太美——他不舍得看。
“只要你们不来惹我,我不会插手你们的事。”
这个态度是必须要表的,丢下这句话后,朱平安扬长而去。
汪文言汗湿透重衫,与刚才的意气风发相比,此刻的他连站都站不起来。身为东林第一智囊,想的看的自然与人不同,望着着朱平安的身影,那一瞬间,他很想追过去问一句:你们那还要人么?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天下开太平,是他终生的梦想。
他相信以自已的才能,跟着这位睿王,必定会做出一番事业。
但热血在冲到头之后,然后就冷了下来。
别人可以,他不行。
看到朱平安出来,南宫英雄等人围了上来。
苏婉儿叽叽叽喳喳连声问斋饭好不好吃,朱平安但笑不语。
好不好吃,只有吃过的人心里才清楚。
一行人里,朱平安深深的看了一眼叶沧羽。
如果没有猜错,往自已书房里丢贴子说西元寺如何如何的人必定是他无疑。
后者根本不敢看他的眼神,似乎也证明了他没有猜错。
西元寺方丈精舍内,堪称失魂落魄的汪文言与委月大师相对而坐。
“依你这样看,想要联合这条路算是绝了。”
承认失败是需要勇气的,汪文言嘴角微不可察的抽了一下:“是,他对东林执政没有一丝半点的好感。”
委月大师嗯了一声:“非敌非友,深浅难测,这样的人最可怕。”
汪文言无言以对:“请大师指点。”
“你不必灰心。”委月大师起身推开窗,“今天也不是没有成果,最起码知道了他的心思。你们可以全力放手与魏党斗上一斗,至于以后,以后的事情谁知道呢?”
门外夕阳已坠,唯有天际残云似血,瑰丽壮阔,触目惊心。
汪文言似乎发现了什么,无神的缓缓放出光来:“大师神机妙算,莫非你有法子制得住他?”
委月大师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
———
大明江山仿佛被人下了诅咒,没有一时片刻的消停。
在大明版图的东南,澎湖太守李进正搂着他的第三房小妾胡天黑地的时候,风楼瞭望的几个老兵正在骂娘。
海上的天气如同没长大孩子的脸,说哭就哭,说笑就笑。
刚还月明风清,瞬间下起了大雨。
当值兵胡柱子呸了一声:“真他妈倒霉,轮到老子当值时就下雨。”
风楼其他几个兵起哄:“你小子真行,还敢管老天爷,胆太肥了。”
“老天爷怎么了,惹着我了——”他的话声忽然停了。
里头几个人嘻嘻哈哈:“惹着你要怎么样啊?”
“船,船!”下一秒胡柱子尖着声叫道:“红毛子的船队打来啦!”
红毛子船队来自荷兰,澎湖守军对他们并不陌生。
自从万历三十年以来,这些红毛子军队就时不时的过来骚扰,双方也都有交手,胜负都有,可是这一次不一样了。
当李进披着头发,吸着鞋鬼一样的奔到风楼上的时候,眼珠子差点瞪爆了——
海面上一片尽是船帆,就象汹涌奔来的潮水,连绵不绝。
结局已经注定,荷兰海军有备而来,澎湖守军仓惶迎战。
天启二年十月,荷兰侵占了澎湖,船队出没浯屿诸地,骚扰金门、厦门,放火烧毁鼓浪屿。
镇守福建地方等处都督徐一鸣、游击将军赵颇、坐营陈天策,率三营浙兵把总朱梁、王宗兆、李知纲合攻剿夷。
心是好的,可是结局差强人意。斯役海水尽数染红,进击明军全数被歼。
消息传到京城的时候,已是秋末冬初,举朝震惊!
这些年大明日渐衰弱,边患四起,硝烟不断,但对于海外诸国来说,当年大明水师威名万里,如雷贯耳,无人敢犯。随着国力衰弱,已经有不少人的心眼活泛了起来。佛朗机人明租实占的濠境就是先例之一,但佛朗机人只是为了贸易所用,还没有敢将明廷国土纳入囊中的想法。
对于濠境,大明君臣虽然并不情愿,但想打又无力分身,只得默认,好歹人家每年还给两万两银子。但澎湖一战性质完全变了——这是****祼的入侵,是占领,是侵略。
自从西元寺一行之后,朱平安呆在宫里,就再没有出去过,每天写写画画,没人知道他在干什么。
朝堂上的风一夜之间改了风向,众矢之的睿王忽然改成了正当红的魏忠贤。
后者当然不是好惹的,当即奋力反击,双方胶着一团,互有胜负。
同时双方对军机处的争夺已经达到白热化的境界,可无论他们怎么争,决策权都在天启皇帝的手中。
尽管双方用尽手段,天启皇帝一直没有表态,所以直到如今,军机处仍然没有花落谁家。
当福建巡抚南居益的军情奏疏送到了京城,摆在太和殿的龙书案上的时候,就象一枚炸弹,轰得一下在朝堂上炸开了!
天启铁青着脸,望着下面文武大臣脸红脖子粗的嚷成一团。
各种各样的声音都有,主战主和的都有。
天启怒不可遏,他坐上这个位子刚两年啊,前有怒尔哈赤攫取辽东,后有红毛鬼子强占澎湖,这是指着眼珠子欺负人啊!是可忍孰不能忍!
冷笑一声:“众卿热血,朕心甚慰,祖宗传下的国土一分一寸怎能属于他人!”
皇上一表态,论调就定下来了,一个字,打!
这符合大多数人的意愿,可是问题来了,怎么打?
这个问题摆在君臣面前,在这个问题上,刚才打了鸡血一样冲动的官员们全都哑巴了——真特么全是卖嘴的!
天启心里拔凉拔凉的,欲哭无泪——你说养着这么一群废物,有什么用!
不说不要紧,天启可以点人:“叶阁老,澎湖该派何人前去收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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