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条已经返工到第八次了。
每一次失败之后,李导花在给夏炎讲戏上面的时间越来越多。说的事情在韩竟眼里都是基础中的基础。夏炎虚心听着,也努力做了,但结果无论如何就是无法让导演满意。
时间一长,连一向对夏炎极为慈爱的李朝辉,都显出些烦躁的神色。夏炎却始终谦虚诚恳,重做八次,没有一句怨言,连眉头都没皱过一下。
在韩竟看来,从演员的角度来说,导演提的这些要求夏炎无疑都做到了,单就演技而言是丝毫没有瑕疵的。尤其是那个吊威亚施展轻功的动作,来回八次,至少凭韩竟的眼力,没有看出夏炎的动作有任何不同。
这简直是不可思议的。尽管导演和武指一开始就说过,这个动作非常完美,不需要再作调整,问题是出在后面的部分。可有什么人能够连续八次,每次都做到100%的完美么?尤其还是吊威亚这种,对于体力、平衡感和灵活性要求都非常高的事!
——夏炎做到了。
韩竟没办法想象夏炎究竟是怎么做到的,他之前是用什么方法,自己拼命练习了多少次。
可是他就是做到了。同样作为演员,这让韩竟在真诚赞叹之余,甚至觉得自愧不如。
这位豪门夏氏的四少爷,坐拥金山银山长大的富家子,并不曾耽于安逸。他对于一件事情努力和专注的程度,都是惊人的。
无论在哪一个领域,这都是能够有所成就的人必备的品质。夏奕大概搞错了一点,他视为眼中钉肉中刺,一心想要除去的这位弟弟,并不是养熟了的金丝雀,而是羽翼未丰的雏鹰!
又或者,他正是因为发现了这一点,才会设下如此巨大的圈套,煞费苦心,为自己的夺位之路扫清障碍?
前世夏奕无疑做到了。
到此为止,一切的前因后果韩竟都能串个七七八八。想到他临死之前所读的新闻,夏奕出任夏氏集团新任董事长,顾宵从夏耀荣那里得到的十五亿美元遗产信托——自己只是夏奕和顾宵这盘棋里一枚无关紧要用之即弃的小小棋子,帮他们清除障碍的侩子手,为他们承担罪责代罪羊!
——我说过爱你一辈子,可惜你这一辈子太短了。
……
……呵呵。
……前世如此。这一辈子,还会遂你们的意吗?
……
韩竟一边听着不远处李朝辉给夏炎说戏,一边在头脑中,用极慢极慢的速度,把这一切想了一遍。连拍了8次还没能过的镜头,已经让所有人情绪低落到了极点,剧组里面除了李朝辉近于训斥的严厉讲解,没有人敢再弄出一丁点声音,连一向活泼好动的冯茹筱都一言不发,默默埋头玩手机。
这个镜头绝不容易,何况吊威亚本就是极累的事。来回八次,夏炎早因为体力透支而冒了一头的虚汗,假发片都湿漉漉的,脸色也明显有些不好。李朝辉毕竟是被孩子叫一声“叔叔”的人,看夏炎这模样也心疼得不行,一段话说完,终于叹了口气,“得了,你再想想,咱们先午休吧,下午这场再试一次,还不行就先往下走。”
所有人都不约而同松了一口气,除了夏炎。小少爷倒不是为当众挨了批评心有怨气,不过整个剧组因为他的缘故反复折腾了八次,这对于一向不愿给任何人造成麻烦的夏炎来说,已经堪称是罪恶到极点的事情。
小少爷领了盒饭,自动自觉找了个没人的角落,对着墙根往下一蹲,面壁思过去了。韩竟一直抬着一只眼睛盯着他的情况,看到这里猛地被唾沫呛了一口,咳了半天才缓过来。
……这个人,心思还真是直白好懂。
有句话说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当然这话不完全对,不过想到夏奕顾宵两个人夺位成功时的丑恶嘴脸,此时此地,韩竟还是决定帮夏炎一下。
既然能给“拂不了意思的夏总”多添点烦恼,何乐而不为?
韩竟就是抱着这种连他自己都觉得幼稚的小算计,也走到夏炎蹲的那个墙根,低头看着那人缩成一小团的身影,挣扎了半天,还是跟夏炎一样蹲下来。这样就变成了两个人面对墙角紧贴着蹲在一起的姿势,“蹲墙角画圈圈”的即视感一下子小了许多,倒像在密谋什么似的。
夏炎一早知道是他,也没说话,只顾着继续往嘴里塞饭,腮帮子塞得鼓鼓囊囊的。
韩竟也打开饭盒盖,拿起筷子比划了两下,始终觉得用这个姿势吃饭太过诡异,还是把盒盖盖了回去。
“李导的话,我都听到了。”韩竟这样说道,夏炎权当没听见,闷头继续吃饭。
“咳……我觉得你演得挺好的。”韩竟清了清嗓子,“尤其是飞的那一段,我在下面看得特别清楚,八次一模一样,一点没差错。这个我绝对做不到,我觉得全中国没几个人能做到。”
夏炎扒饭的动作停顿了一会,接着又狂吃起来,塞满食物的嘴里小声嘟哝了一句什么,韩竟猜测可能是“你说好有什么用,导演又不喜欢”之类的。
韩竟想了想,“我大概明白你的问题出在哪里。同样是演员,有些事情,站在我这个角度,可能更容易看到。”
夏炎这次动作彻底停了下来,停顿了一下,猛一口把嘴里的吃的全咽了下去,又扶着胸口往下顺了顺,终于转过头来看着韩竟,目光满是询问。
这孩子大概无论对谁都是这样直率到底,这一点让韩竟真心喜欢。他不由微笑起来,继续说道:“我这么说吧,你是学影视编导的,大概听过这样一句话:在舞台表演中,如果想让观众得到10分的效果,演员必须表演到12分,而对于电影表演,演员则只演到七八分即可,剩下的空间留给镜头语言去发挥。”
夏炎盯着韩竟看了一会,又回过头去继续扒饭,这次倒没再死命往嘴里塞,学会了一口一口细嚼慢咽。
韩竟也转过头来,抬头望着屋檐,“这话老生常谈,也很好理解。舞台剧里面观众离舞台那么远,很可能看不清演员的脸,此外无论道具服装音效舞台布景,能够达到的效果都很有限,只有靠演员的表演来弥补。而电影表演中,却可以更大幅度地实现这些效果,相比之下,对于表演的要求就没有那么高了。人们常说演舞台剧出身的演员要比直接从事电影表演的人功底更为扎实,正是这个道理。”
他说到这停顿了一下,忽然笑出声来。
“我这么说你大概要不服气了。夸张过度这个错误,你肯定是没有犯的。如果银幕效果是10分,那你的表演大概刚好可以打8分,一点不多,也一点不少。我实在从来没见过捏得像你这么准的人,说真的,这场戏你到底自己偷着练过多少遍呐?飞下来的动作能八次完全一样,太不可思议了。”
当事人显然没把这句话当成是夸奖,他顿了顿,又开始狼吞虎咽起来。
“不过你的问题也正好出在这里——偷偷练得太多了。你在自己一个人反复打磨演技的时候,没有服装,没有音效,没有舞台布景和镜头语言,甚至没有任何其他人跟你搭戏。用这种方法磨炼出来的表演,里面就只能有你自己。你给我的感觉,就像在演一场硬是把表演程度压到8分的独幕独角戏。剩下的2分并不是留给镜头语言,不是留给你的搭档去发挥,而是被你自己用留白填满。你的演技是完美的,足以以一个人的表演撑起整个舞台。但放在电影拍摄的环境之中,就会显得跟外界没有任何交互。”
韩竟点点头,又确认了一次自己的说法。
“——跟我没有交互。”
夏炎听到这里,把头埋得很深。韩竟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能看到他拿着筷子的手,一直不停微微发抖。
韩竟轻叹了口气。
夏炎这个人,其实真的很好懂。他极致地畏惧着自己可能给别人造成的任何麻烦、伤害、不便,对于已经造成的,也要想尽一切办法尽快予以补偿。
——说到底,都是因为他极致地畏惧着跟他人的交往。
尽管表面上那么开朗随和,在这个人的心底,随时随地都在真诚地惧怕着跟别人产生任何关系。这在日常生活中也许看不出来,体现在表演上却相当明显——正是跟搭档缺少交互这一点。
在夏炎的世界里,很可能到现在为止,都一直只有他一个人。一个人面对一切的困难、疼痛、不安,一个人哭,一个人呐喊,一个人闷头默默努力。
“不能让我进到你的世界里吗?……就把那2分的留白空出来,留给我?”
韩竟这样说着,喉间竟莫名有些酸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