律音顺着溪流走了很久,久到她已忘记时间,终于听到了喧嚣的人声。し
前方不远处有孩童哭闹声、老人咳喘声、甲胄撞击声……各种声音纷纷扰扰而来,强行灌入耳中,律音有些不愉快,微微皱起眉头。
“你是何人?从何处来?”旁边有个很粗鲁的声音响起。
律音没有理会,继续向前走。
“喂!老子跟你说话你没有听到吗!”
律音感觉被人推了一下。
“这哪里来的女人?长相还不赖……”
“看衣服布料不像是普通人!”
周围有窃窃私语声响起。
律音站稳之后向旁边问道:“你是在问我?我看不见。”
“原来是个瞎子!”那个粗鲁的声音说,“你是从哪里来的?来这里干什么?”
律音说:“我从邯郸来,路过此处,并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她不知道这样是哪里,也不知道这些人在干什么,只是知道如今人间由秦统治,而她心中对于赵国仍有一丝牵挂,所以说自己从邯郸而来。
“邯郸?邯郸离这里数百里之遥,你怎么会路过这里,可有户籍证明?”
律音并不知道何谓“户籍证明”,秦统一六国之后的户籍严格户籍制度是律音所没有接触过的,于是她摇了摇头。
“没有户籍?那你是游民了?既然是游民,到了这里被我们遇上,便要在此落居,办理户籍!”那声音道。
“一定要这样吗?”律音问,“我并没有打算在此定居,只是路过而已。”
“现在局势不太平,你一个瞎子,能走到哪里去?没有户籍,就连城门都入不了!不如就在此定居下来,免得到处流离。”
律音笑起来。这人声音听起来粗鲁,话语却是十分真诚,似乎并没有恶意,于是她问道:
“可我并不想停留在这里,怎么办呢?”
“这个……”那声音的主人显然被问住了。
律音又问:“这里是什么地方?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我们……我们在正徭役!徭役知道吗!要征兵去打仗的!”
“打仗?哪里又打起来了吗?天下不是已经统一了吗?”律音故意问。
“这个……北方有胡人虎视眈眈……这个……要征徭役去修长城!对!修长城!还有对付大泽乡那帮叛逆!”
“长城啊……这我倒是知道的。当初赵国胡服骑射,就是跟北方峰胡人学来的。”律音有些感怀。
她的仙人赵武灵王胡服骑射,曾经是战国列为战国七雄之一,却没能挽救赵国亡于秦铁骑之下的命运。
“那都是过去的事了!现在天下是大秦的!”
“哦。天下是大秦的?那大泽乡又是怎么回事?”律音问。
“大泽乡……你……我跟你一个瞎子也说不清楚!你可有姓名?我带你去落籍。”
那粗鲁的声音有些不耐烦。
“落籍?还是算了,我习惯了自由。”
律音说着走开,运起法术,眨眼便消失在众人面前,引起众人一片惊呼声。
律音觉得这样不行。她行走在人间,不能总是遇到事情就泄露出修行者的本事,这不是修行者应有的水平啊。若是再遇上盘问,还是想办法打消对方的任何念头好了。
下一步向哪里走呢?律音有些犹豫,后悔刚刚没有顺便问那人邯郸在哪个方向,也没有问清楚这里是什么地方。看来只好随意走到哪里是哪里了。
律音一路凭着感觉走去,虽然有灵息帮她探查四周,但她想了想,还是像凡人的盲者那样拿了根树枝在手中。
周围的空气中带着微微的湿润,律音判断这附近必然有水流。
律音向前走了没多久,便到了一处水声很大的河流旁边。
律音试探着走到河滩上,掬起一捧河水仔细闻了闻,然后自语道:
“听这风声与水声,这河面怕是有十余丈宽,河水并不十分清澈,还带着些泥土的气息,必是大河无疑!此地距离邯郸几百里地……看来是在邯郸南边了。”
大河即是后来的黄河。
律音确定了所在的位置,又按照日光的照射辨别了方向,便向着北边走去。
既然到了人间依旧毫无头绪,不如回邯郸城看看。昔日的赵国都城,也许还有留下些什么可以纪念的东西呢?
律音一路一边使用法术一边用风行符,很快到了邯郸城外。
她本想进城,却想到城门处必然有士兵盘查,而她没有任何可以证明身份的东西,若要进城肯定又是一番麻烦。
于是她在城外停下,思考是否真的要进城。
城门外有许多路过的行人车马,昔日的赵国都城似乎在秦的统治下并未如何衰落。
律音忽然有所感悟。
无论朝代如何变迁,君王如何更替,百姓似乎依然安稳的生活在这片土地上,战争打来打去,战火烧来烧去,王者便如这土地上的匆匆过客,而这些默默无闻的庶民百姓才是这土地上真正的主人。
当战火之后的余烬淹没在历史尘埃之中后,百姓们不过是换了个遥不可及的统治者,而他们依旧不受影响的耕作在田间地里,兴衰轮回所留下的灰烬散落在庄稼的缝隙间,无人再去看见。
昔日赵国,也不过就此被遗忘罢了。
律音思及此,忽然觉得心中戚戚。百姓依旧是赵国的百姓,邯郸却不再是赵国的邯郸,想必城中宫室,也早已物不是,人也非了。
律音转身,如今的邯郸城,不是她要找的邯郸城也没有进去的必要了。
旁边有辘轳转动的声音与马蹄的“哒哒”声,还有马儿身上的气味从旁边经过,律音稍稍向旁边挪了两步,看来是有车队经过,还是离远点好。
“声声?声声,是你吗?”一个惊讶的声音从旁边马车中传来。
律音闻言脚步一顿。这声音她并不是很熟悉,不知道是不是在叫她——赵国都已经亡国多年了,这里还会有认识她的人吗?
但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让律音始料未及。
邯郸城南门外,众人都惊讶的看见一个衣着华贵的公子从马车上不顾形象的跑下来,毫不在意那一身华美衣衫沾染上道路上飞扬的尘土,用极快的速度跑向避开一旁的白衣女子。
“声声!真的是你!真的是你!你没有死!”
那声音的主人毫不顾忌的一把抱住律音。律音听见她心脏跳的飞快,气息也有些紊乱了。
“声声”这个称呼,在律音跟着渊檀离开人间之后,就只有明盈会这样叫她了。而今在凡间,突然听到有人这样喊她,律音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但那人声音中的惊喜与激动毫不作伪,所以律音迟疑了一下,没有推开他。
“声声!你……你不记得我了吗?我是……我是你七哥啊!”
“七哥?”律音仔细想了想,记忆中她确实是有过一群按数字排到很长的族兄的。
昔日在赵国的记忆的恍若隔世,早已模糊不清了,而记忆中那一连串她都没能完全区分开的族兄们似乎与她并没有多深的交情。
但这人自城是她的七哥,倒是让律音想起了一些记忆。
昔日在邯郸城中,因为赵国重武,一众贵族子弟皆是好动而骄横的。小时候的赵律音也曾经跟在这群人身后满城的疯跑。后来年岁渐长,律音被要求学习女子应有的贞静,便不能天天像野小子一样跟一众族兄一起到处玩耍了。似乎曾经也有过一些十分要好的兄弟们常常趁着父母不注意便来偷偷叫她出去玩,彼时她经常女扮男装鲜衣怒马的跟着众兄弟一起外出游猎。那些年悄悄来找她的人中便有这位七哥。
“你是……赵歇?”律音在纷乱的记忆中找到了这个早已模糊的名字。
“对!是我!声声你还记得我!”赵歇无比激动,“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你!你怎么……你的眼睛……”
赵歇渐渐冷静下来,才发现律音一直是闭着眼睛的。
律音笑笑:“这不重要。你近来可好?”
律音虽然情绪有些起伏,但是比起赵歇来,她要平静多了,似乎面对赵歇,只是小别数日而已。
这时车队中有个老人走过来:
“公子,我们还要赶路,若要叙旧,是否到车上去?”
赵歇这才意识到四周人来人往确实不适合说话,于是说:
“声声你要去哪里?要不要我送你一程?”
律音道:“我如今只是四处走走,并无目的。”
“那正好!不如与我同行吧!”赵歇说。
“也好。那就叨扰了。”
“自家兄妹,何必客气?”赵歇无比欢喜的拉着律音上了车。
“七哥你这是要去哪里?”律音在车里坐下后问。
赵歇神色激动的搓着手说:“我接下来要去南边看看,大泽乡那里正在打仗,想必可以发发财。”
“发财?”律音被这个说法惊住了。
赵歇是赵国宗室贵族子弟,与赵王血缘关系极近,这样的身份,无论如何也无法与“发财”这样充满铜臭味的商贾言辞联系起来。
赵歇有些不好意思的笑笑:“嘿嘿……这个……赵国亡后,我们这些人本就不好生存,秦国户籍制度又严格,我们没有土地,也不能涉入朝政,要想生存下去,也只有放下身段去做商贾了。我这还算好的,与几位兄弟一起,打通了关节,还可以赚些钱,其他同族们就要艰难多了,整日受到监视不说,还食不果腹……唉……丧家之犬,能有一席容身之地便是要感谢上苍了!”
赵歇的话语中带着淡淡的悲叹,律音从这悲叹中听出了他对赵国的重重怀念。
“原本想着,秦既然真的统一了四海,就给天下百姓一个安稳盛世也好,却没想到,秦多苛政,百姓也不得安生。我这样游走四方,反倒是难得的自由了。”
律音轻叹一声:“兴亡更替,皆是苦了天下百姓。但无论王朝如何更迭,百姓也是永远存在不会被取代的主体啊!赵氏族灭,如今还有几人记得这邯郸城是昔日赵国都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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