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龙王阁出来,先瞳直奔第八军团。
天冬之战,到皓丽蓝,然后回来天龙,在短暂停留后又为了九天演武而奔忙……说起来漫长,算起来却都是最近一年里的事。包括第八军团的重建,势必要在短时间内履行的天巫之行,还有对伊雅的承诺,等等等等,之后还有大堆的后续。
以前常觉得修炼的时间不够用,先瞳现在才明白原来那都不叫事。
铿。
军营外新增的两列护栏打开,营门缓缓地打开。
在岗站桩似的纹丝不动的卫兵、无间断交叉巡逻的装备精良的士兵、隔着数里远就能听见的训练的震天吆喝声……远远望去,曾被誉为垃圾集中营的第八军团军营,此时怎么看怎么像军事重地。与上一次的变化相比,这次先瞳离开还不到两月,但变化却翻天覆地。
锵、锵、锵。
由蒂格领首,一行人从军营里迎了出来。
护栏外,黎灯羽拉住了马绳,转而交给身后的士兵,跟着大步向前的青年,有条不紊地汇报:“已经召集了所有军部长级别的将领,除了第五军部军部长黑仑泽负责在冬野善后未归,其余人全部……嗯,路易斯参谋仍旧在龙廷没有回来……”
“我知道,不等她。”
先瞳挥挥手,目光与蒂格、艮冈、邓良等人简单示意,加快步伐的同时望了望显得有些空荡的营场,一皱眉:“怎么回事?”
艮冈在旁道:“半个月前,大部队已经开始向天袛城转移,留在驻地的大概就三千人。”
“不是说等我回来吗?”
“龙王城下得令,不过我也有这个意思,两万多人挤在一起,太臃肿。”蒂格解释道:“另外也考虑到过去那边接应需要时间。不然,等你回来估计就人满为患了,到时才想要撤,又得等上一段日子,这对重建各方面的进展很不利。”
邓良吊在后面,眼珠一转,添了一句:“路易斯也说好的。”
“行了,我看起来有那么专制吗?”
先瞳舒开眉头:“既然你们分析过利弊,自然没错,做得好。只是,那些家伙没人压住的话,会不会出现什么乱子?”
蒂格早有所料般道:“已经让第一军部随军同行,你回来,我也可以放心过去了。”
“你要过去?”
“嗯,这里有你在就行,我对天袛城也熟,跟第七军团交接完后,你这边应该也差不多了,到时可以直接全军拔营!”
“很好!”
计划周详,先瞳的心彻底松下来,稍稍叉开了话题:“威尔特呢?”
邓良条件反射地一指台阶上面,抢着道:“在议事厅!”
哼。
先瞳抿抿嘴,沉寂了让旁人难受的一霎,突地就笑了笑,若有深意地道:“这家伙的表现还不错,没丢第八军团的脸。”
呼!
黎灯羽提到嗓子眼的一颗心一落,如释重负。后面的艮冈和邓良两人对视一眼,双双松气,默契地举手碰了碰拳头。
怦。
没过多久,议事厅的大门就紧闭上了。
与此同时。
在天龙城的西角,一场关乎着天龙四大家族之一的布鲁商家的未来走向的内阁会议,也在布鲁家家主的主持之下召开了。
“嗯,生意上的事,就到这吧。”
说着这段话,布鲁德放下茶杯,往后靠了靠。加大号的镶金坐榻‘咯吱’低**了一下。由于太过肥胖,对普通人来说相当宽裕的空间几乎让布鲁德的身体塞满了,腰部的肥肉从扶手下的空格中凸出到外面,鼓鼓的涨得像个球。
挤在肉里的豆大两眼眯着,目光扫过坐在大厅两侧的十几个家族内部的核心人物,掌管布鲁家已近三十年的胖子笑呵呵地道:“以你们的能力,我放心。”
“哪里哪里……”
“都是家主的雄才远略……”
“没有家主,也没有现在的布鲁家……”
下座的众人里,年纪最小的都过了中旬,最老的早已掉光头发胡须花白,老得当布鲁德的爹都嫌老,可一个个说起谄媚阿谀的话来却毫不含糊,脸不红气不喘,大义凛然。看那群情汹涌的样子,似乎就是‘如果你敢否认就揍你’的架势。
“好啦,好啦。”
布鲁德摆摆手,一脸的不满:“以后少说这种话,虽然我确实劳苦功高,但是也不能让外人听了,觉得我好大喜功嘛……”冷场了一霎,布鲁德看着他们脸上变幻的表情,呼地一下‘哈哈’大笑了起来,拍得扶手‘梆梆’直作响。
哈,哈哈……
大厅里响起了一阵附和的笑声。
“哼哼哼……”
合着嘴笑着,布鲁德的下巴颤颤抖抖,分不清肉呼呼的脸上具体是什么表情:“好了,说笑说完了,谈谈下一件事吧。”语毕,他拿起手边杯子的杯盖。这时候,一个小巧的蛇鳞族少女从后面走上来,淅沥沥地为空杯添上了茶水。
却是许久没路面的小希。因为长得娇小,刚才她竟然被布鲁德的身体完全遮挡在后面了。不知有过怎么样的经历,这个在龙廷的时候还显得有些青涩的少女,此时已经没有了丝毫的稚嫩,以前单薄的身子现在稍稍丰韵了,像个女人。
“家主是说,布鲁尔少爷?”
犹豫中,坐在前首的一个老者小心翼翼地开口了。小希斟茶的动作一顿,旋即就若无其事地退回后面,由始至终低眉顺眼。
啊。
布鲁德懒洋洋地应着,端起茶杯吹着冒起的热气,补充道:“我已经让阿正回来了。”
“布鲁正少爷啊……他在神殿的修业完成了?”
“差不多了,看起来还不错。”
“可……布鲁尔少爷毕竟是正统,是不是……”除了老者外,其余的人都没敢插话,而就算是老者,也要不时地打量布鲁德的表情,斟酌再三了才敢把话说出口。见到后者的面色随着自己的话慢慢沉下来,老者当即就把话打住了。
“别这样的表情,好像我很不讲道理一样。”布鲁德再次放下茶杯,和颜悦色:“对我来说,等我死的那天,谁来继承布鲁家的家业都没关系,反正我瞧不见。不过呢,如果要在正统的废物和有能力的庶出之间选一个,你们会选哪个?”
这……
众人不由得面面相觑。
“看,问题不就变得简单了?”
布鲁德揉揉肥嘟嘟的巴掌,好整以暇地道:“没用的东西不配当布鲁家的继承人,这是大家的共识不是吗?还有什么要说的?”
片刻安静。
布鲁德满意地点点头,笑道:“既然大家想法一致,那就这么定了。等阿正回来,我就把事情宣布了,就不另外通知各位了,好吧?”
下面一片唯诺,没有异声。
稍静。
还是刚才出头说话的那个老人,轻声细气地问:“那……既然布鲁正少爷回来了,家主打算怎么安排布鲁尔少爷?”
布鲁德拿杯子的动作一顿,然后不紧不慢地抬手、揭盖、喝茶。等‘咕噜咕噜’地一口饮干满杯的热茶,布鲁德放下手,这才不太在意地道:“如果他以后能有点长进,划个地方让他去过安乐日子就是了,如果还是不长记性的话……”略微想了想,布鲁德随意地道:“咱们布鲁家也供不起大神,给他多点好处,让他到外面去自由发挥就是了。”
老人有点不解:“家主的意思是……”
布鲁德若无其事地道:“与其丢人现眼,不如逐出家门。”
咔。
轻微的一声闷响,全厅死寂了一刹。
倏然,所有人望向门口。
“布……”
老人张张嘴,错愕得忘了接着说了。
“怎么回事?”
布鲁德将杯子往旁边的茶几上一拍,怒得脸上的肥肉瑟瑟抖动:“看门的呢?死哪去了!不想活啦?!”一口骂完,紧接着又变戏法一样转瞬变了脸,看向突然出现在大门边的青年,语气温和地道:“布鲁尔啊,你这是,有什么事吗?”
咔嚓。
门框的边碎裂,掉下一些木屑。随后,面色青红交替的布鲁尔从门外挪到了大门下。
嗯。
布鲁德沉吟着看着他,关心地问:“脸色不好,你有病?”
“逐谁出布鲁家?”
布鲁尔捏着拳,发红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几十码外主座上的肥胖男人,压抑着声音歇斯底里地嘶吼:“说得谁啊?!”
四座无声。
布鲁德沉默了会,反问:“你都听到了?”接着他低声嘀咕了一句‘该死的看门狗’之类的话,而后转回阴冷的表情,淡淡地道:“不过也好,既然你知道了,那就省了再通知你了。让我想想,嗯,别的没你什么事了,哪来哪去吧。”
呵,呵!
布鲁尔环顾坐在大厅内的一群低着头不敢与自己对视的长辈,苍凉地笑了两声,额头上的青筋凸露,脸庞因为怒意而扭曲。极力地控制着颤栗的身体,他眦目向着所有人,也像是向着自己,充满怨愤:“就因为我失败了一次?啊?”
笃、笃……
手指在扶手上敲着,布鲁德居高瞥着门口,冷漠地看了一会儿,神色怜悯。
布鲁尔咬着牙切着齿,双眼红得发赤:“我为了布鲁家,尽心尽力,你要我怎样,我从来就没有说过一个‘不’字……”
“你知道龙仙瞳回来了吧?”
“我……”布鲁尔一窒。
“明白了吗?”
布鲁德的眼神悲天悯人,却字字诛心:“你没错,失败一次也不算什么,只不过,你现在还有去抗衡那个人的信心吗?”
布鲁尔一吼:“当然……”
“你可以想过吗?将来你的对手。龙仙瞳,龙仙凌,黑仑泽,艮冈,兰廉娅琦,这些人……”
“我当然会超越他们,当然……”
“你说出来,自己相信吗?而就算你真的有那个勇气,你的勇气又是从何而来的?”布鲁德阴沉的视线就像两道利箭,直穿布鲁尔的心脏:“去除了布鲁的姓氏,你什么都不是。我们布鲁家,不需要一个只能依靠家族存活的可怜虫!”
布鲁尔一口气提不起来,往后蹉了一步。
“说得好!”
下一刻,有人从后面扶住了布鲁尔的肩膀,把他往前推直,声音响彻了大厅内外:“布鲁家的确不需要只能依赖家族才能存活的可怜虫。”
来得突然,全部眼光下意识地聚到了厅口。
从布鲁尔旁边走过一个身穿皂袍的中年男子,神情淡然,站在了堂阶前。
“你,你是……”
唯一敢于在布鲁德面前发言的老人定了定睛,老花的两眼缓缓瞪圆,抓住椅子的护手,羊癫疯一样战战兢兢地抽着气:“基,基隆!”
厅内一下哗然。
原本在布鲁德的掌压下还是安静的大厅像是炸开了锅。那些坐着的人表现各不相同,有些横眉瞪眼,甚至气愤地站起来;有些坐着,置身事外地静静观望;有少数的几人表现的有些异样,不过很快恢复了常色,与那些冷眼旁观的族人一道沉默以待。
男子神色如常地转转头,见到老人,温和地笑了下:“二叔。”
老人拄起拐杖,须眉皆张:“你这孽,孽……”因为太激动,他连着两次想要站起来都跌坐了回去。旁边的一个秃头的中年人赶忙去扶他,但被他一手打开了。脸涨得绛红,老人气急败坏地指着男子,破口大骂:“孽畜,你,你还有脸回来!”
啊。
男子点点头,淡静地道:“我回来了。”
如果先瞳在这,恐怕不会忘记这个曾在龙野镇的贩兽商会与自己有过一面之缘,名叫基隆,全名布鲁基隆的基先生。
“你,你……”老人捂住胸口,站起一半的身体重重一坐。
“基隆,你好大的胆子!”
“你这杀兄的畜生……”
……
在一片谩骂诘问声中,基隆置若罔闻地抬抬头,直视以手支腮、冷眼旁观的布鲁德。稍微默然,他安静地道:“堂哥。”
唬。
布鲁德脱口笑出来。嚣闹的声音被压住了,转而走低,渐渐消失。等到四周鸦雀无声,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布鲁德才尖声尖气地讥笑道:“受不起啊,基先生。”
“辈分不能乱。”基隆不愠不火。
“辈分?呵呵……”
布鲁德脸上的肉抖起来,直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气喘吁吁:“你呵,你哈哈,你这话是不是该跟被你亲手杀死的亲哥哥说才对啊!”
基隆扬起头,双目清明,却一字一顿:“我没杀大哥。”
“你这畜生还狡辩!”
老人怒而一把将手里的拐杖砸出去。噹地,拐杖在半途就掉下了地,翻了两翻,停在台阶前。
……
沉默着,基隆上前一步,把拐杖捡起来,两只手拿着。看着气得看起来随时要断气的老人,语气一如既往的平稳地重复了一遍:“二叔,大哥不是我杀的。”
“你……”
“好了,你这话说了二十多年,累不累?”布鲁德不想听老人唠叨,不耐烦地甩甩手,尖锐地质问道:“我说基隆,你不好好地待在你的野镇子,跑回来做什么?难道真以为大家当年放过你,就真的对那种大逆不道的事既往不咎了?”
“我没有杀大哥。”
基隆再次复述了一次,不过没有理会众人反应,而是看着布鲁德,以在寻常不过的语气道:“我回来,要回本该属于大哥的东西。”
全场顿静。
嗬!
布鲁德乐了,笑个不停,仿佛听到的是有生以来听到的最无稽的笑话。
“痴心妄想……”
“我说简直是丧心病狂……”
“你做梦!”
“我把布鲁正杀了。”
声讨和谩骂还没完全响起来,基隆的一句话就成了收尾。诡静的气氛中,在场的所有布鲁家成员都有点愣地看着他。
“你,说,什,么。”布鲁德脸上还保持着笑容,脸皮随着说出的每个字而抽动。
“我杀了他。”
基隆面不改色地陈述自己的理由:“我不会杀家人,无论什么理由。但我觉得,由低贱的妓女生出来的东西,不是布鲁家的人。”
吽!
如同一只发怒的公猪,布鲁德脸红发紫,怦地拍案而起。哐一声响,肥大的巴掌打在了杯子上,将之打得一歪掉下了地。布鲁德庞大的身体随之一斜,在案几上撑了一下,随后好像失去了支撑的力量,一屁股又坐了回去。咚地,整张座塌摇了摇。
哈啊,哈啊……
布鲁德摁着心口喘着气,出口的却是淡淡的红烟。
“红龙的火炎源自于它们口腔里的一种毒,当它们想要发动攻击,就会将毒液吞下,落到肚子里的毒液和胃液充分混合后会化为腐酸,稍微加热就会燃烧。”
基隆拄着拐杖走上厅堂,娓娓而谈:“红龙只要把它喷出来,呼,就会化为火炎。”在大厅的正中央站住,他回视着布鲁德死死地盯过来的眼神,平常之极地道:“别的生物如果误吞了,效果其实是差不多的。当然,前提是得有红龙那样的体魄才行。”
噗。
布鲁德呕出一口猩红的液体,溅在身上,滋滋冒烟。对此他置若罔闻,肥大的脖子往后扭了扭。
小希畏缩后退,躲到大厅的角落。
基隆道:“不用看她,她也是为了布鲁尔。”
咕。
吞咽了下,布鲁德看向外面那个赤着双目的青年。没来由地,他‘呼呼’怪笑了两声。
所有人愣着,还不明所以。最后是老人第一个反应了过来,颤颤巍巍地挣扎着要站起来:“畜,畜生,你想要做什……”
“二叔!”
基隆决口打断:“别说了,我不想再有家人死了。”
徒地,如梦初醒的众人如坠冰狱。老人嘴唇颤着,气得直哆嗦。
“咳咳…….”
布鲁德往后靠,仰着头,斜瞥着基隆,大口喘着滚热的红气:“你觉得,哈,觉得自己能从,哈啊,从这里活着走出去?”
基隆皱皱眉,有些失望:“还在等人过来救你吗?这些年的安逸日子,真的把你养成了一头猪猡。”
布鲁德咧咧嘴,笑得诡异:“别以为,为完了,他们不,嗬呃,不会放过你的,你什么,什么都别想得到,呵呵呵……”
“你真的忘记了?”
基隆瞟着进气少、出气多的堂兄,摇了摇头,好心提醒道:“二十五年前,你不是用过这种东西吗?”看着布鲁德的表情慢慢地变成愤怒,基隆慢条斯理地道:“原来你一直不知道那是什么吗?嗬,你借我手喂给我亲大哥的药啊,不是吗?”顿顿,他最后说道:“应该不会搞错吧?我向蒙尼军团长要,他可告诉我,他当初给你的,就是这个啊。”
唔。
布鲁德的眼渐渐睁圆了。
下一息,嘶一声,似是把所有的气力全部吸了回来,双眼涌出火光,‘啊’地绝望地吼着,整个人弹起,扑了出去!
基隆举起拐杖。
啪一震,布鲁德被顶在一码外,两只布满血丝的眼珠凸出来,直直地盯着前方。莫名平静的视线的尽头,却是忽然间发愣的布鲁尔。
静寂无声。
布鲁家家主的身躯晃动了下,好像一座肉山,轰然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