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轮新月破云而出,月光清冷清冷。
桓府门前寂静的只能听见那两父女说话的声音。
“阿湄,今日同堂姐玩的还开心?”
“嗯,今日堂姐教我绣了好些个花样子。”
“甚好,日后你嫁人了啊,女红做不好,会叫妯娌嘲笑的。”
缓慢地——
曲绯抬起了头。
耳边嗡嗡地好像有细碎的声音,她有些听不清楚,只觉得舅父那落在她身上嘲讽地眼神,像是落在桂花树上那点点的月光。
“饿了吗?那便快去吃饭吧。”
“好啊,不知道今日平叔又作甚么好吃的了。”
“……为什么……”
曲绯喃喃道。
“为什么?”
在这父慈女孝的场面中,曲绯这一点因为两天未曾饮水的沙哑的声音是唯一的噪音,她看不到她与桓府面前横如天堑的沟壑,看不到舅父看到她嘴角那点冷冷的笑纹。
被欺骗被抛弃的愤怒,昨日对眼前男人虔诚的谢意,将她的冷静和理智燃烧殆尽。
“为什么!”
“为什么我明明听了您的话在这又跪了一整天,您为什么要装作看不到我!”
“您是吴郡曲氏嫡出的长辈,朝廷的官员,我只不过是一无父无母的小姑,您当真是公务太闲,若是存心不想让我入府,回了我便是,又为何戏弄于我!”
桓颂回头。
是那样愤怒的声音,叫他不得不正视这个因为自己的缘故,生生跪了两天的女郎。
桓府门口的小厮还有那女郎都震惊地看着满脸涨红得曲绯,就像看着一个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异物,诧异这个人为何赖在这里不走,不光不走,还在这理智气壮地质疑他们得郎主。
“你喊什么?”
被唤作阿湄的女郎敛了昨日的笑眼,她柳眉倒竖,看着那样逼视着父亲的曲绯,心头的火“噌”的一下冒出来。
“我桓府是你一乡下小姑能随意叫嚣的地方吗?”
她还要再说,却被身边的父亲拉住了手。
“这位女郎。”桓颂又是昨日那一副微妙的笑意,“你怒气冲冲说我戏耍于你,可是我们曾经见过吗?”
“你所说的那些话,我有对你说过吗?”
“即便是说过,有人能证明吗?”
哦。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
曲绯径自笑了起来。
原来是在这等着她。
“这话您说过的。”
“我没说过。”
桓颂笑眯眯地,一字一顿地说。
“我说了,您说过的。”
她的指尖将手心掐的要流出血来。
曲绯想站起来,她不要,不要仰着头看着这样一个以戏弄一个穷途末路的小姑为乐的人。
可膝盖上的痛像是想要将她生生撕裂开来。
她试了好几次,都只能重重地摔到原地。
是想废了我的腿么。
看来这一家子,还真是恨透了姨娘啊。
曲绯闭上了眼睛。
她的胸口用力起伏了几下,再睁开眼睛时,却是直直盯着三丈之外的女郎,僵硬道:
“这话您确实说过,桓氏是誉满当朝的高门大阀,您身处桓氏本家,身份贵重,这番出尔反尔戏弄人的事情传出去,就不怕天下人耻笑吗?”
呵。
桓颂又笑了。
他走下台阶,伸手狠狠地推了曲绯一下,脸上和善得面具早已撕下,一只脚踩上曲绯几乎要碎裂的膝盖。
曲绯发出了一声痛苦绝望的呜咽。
“威胁我。”桓颂嘴角上扬,“我就是出尔反尔,我就是戏耍于你,你又如何?你去说,即便你去和天下人说,又有谁会相信你呢?”
曲绯却没有看他。
她的眼神直直地看着那站在石阶上的女郎,膝盖上的痛让她喘不上气,然而心中的愤怒却仍然叫她仰起了脖颈质问她:
“你为什么一句话都不说,你也觉得你父亲昨天没说过那些话吗!”
那女郎没料到她竟然会这么直接的质问她,张了张口,冷哼一声抿着嘴唇。
“你是护着你父亲是吗?可是你为何要这般护着他,护着一个出尔反尔的小人?你没有读过书吗,你不知道人无信不立的道理吗,你觉得只要护着你父亲任由他欺负我轻贱我就是对的吗?只要不让我进门,他做的龌龊事就不会有人知道了是吗!就算是你们赶走了我,我的腿也废掉了,日后你若是想到了我,就不会觉得你这父亲也是一无耻之人吗!”
桓氏众人,包括那女郎都惊呆了。
这曲绯身量纤纤面色沉稳,叫她跪她就跪,没有一句疑问更没有半句怨言,还以为是一温顺守礼的女郎呢。
居然,发起怒来,是这样的可怕。
“啪。”
桓颂怒不可遏扬手一耳光,曲绯瘦小的身子像是脱了线的风筝,竟被打出去好远。
滴答。
下雨了。
曲绯的头重重地磕在地上,她看着脸边上的石板的颜色变深了。
小小的一滴。
“说完了吗?”
桓颂甩了甩刚才用力过猛而疼痛的手腕,平静地望着曲绯。
仿佛方才她的怒火对他一点影响都没有。
“你和你姨娘一样。”他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实在是太不讨人喜欢了。”
从看到你们两个八分相像的美丽样子我就不喜欢你。
从你沉稳自持的温顺样子我就不喜欢你。
因为你是桓南茹的女儿,所以我不喜欢你。
雨越下越大。
趴在地上的曲绯,站在她不远处的桓颂,还有在门檐下的阿湄,都像中了咒一般,一动不动。
“父亲……”
半晌,看不下去父亲在雨中淋着,阿湄轻轻出声,“不要管她了,我们走罢。”
桓颂最后看了曲绯一眼,脸上浮现了快意的表情,说道:“若是你还想活,西街路边的二层小楼里有一个不错的郎中,或许能治好你的腿。”
说罢看着她无法伸直的腿,恍然大悟道:“哦,我忘了,你不能走了。”
“那你,就爬着去吧。”
说罢头也不回地走了。
“关门。”
桓府的小厮手脚利索的关上了门,没有人再看她一眼。
曲绯躺在地上,看着桓府房檐前那两个随风摇晃的纸灯笼。
冷,好冷。
她将身上的衣服裹了裹紧,不过似乎没有什么用。
好累啊。
曲绯苦笑。
从未想过会是这样的结果呢。
一路上步步为营胆战心惊,方才到了吴郡,还未来得及见上大父一面,便要死在这里了吗。
她试着往前爬了两步,手脚无力,腿上的疼痛更是让她寸步难行。
她长叹一口气。
罢了罢了,就当做是命吧。
她不动了,睁开眼看着这个世界,这个苛待了她十六年的世界。
她看到了姨娘,看到了父亲,看到了小小的她被姨娘抱在怀里,拿着一个拨浪鼓轻轻逗弄,父亲也在边上,拈着胡须道该给阿珩起一个什么名字。
她看到姨娘伸出双臂,她连忙朝着姨娘跑过去,却被曲茜伸出了脚绊了个跟头。
姨娘啊,我好想你。
你可知道,阿珩这一生,从未真正快乐过……
哒哒,哒哒。
远处有马蹄声传来。
谁啊。
曲绯懒懒回过头。
夜幕深沉,雨幕厚重,因着看不见,那马可能会从她身上踏过去罢。
踏过去也好,踏过去能死的快些。
却见马在她身边停了下来,一个玄色深衣的郎君从马背上跳下,他没有打伞,
在看清了来人的面容后,曲绯陡然睁大眼睛。
她用颤抖的手死死的抓住那人的衣袖,像是溺水的人拉住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
“韩墨,韩墨。”她喃喃叫着。
你来救我了。
你终于来救我了。
曲绯看到韩墨泛红的眼眶,将她打横抱起。
她将头靠在韩墨的胸口,终于微笑地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