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正是正午,晴空浩瀚,万里无云,明亮的阳光照在她起伏秀美的背上,落在她黑缎般的长发上。
可是她还是觉得冷,好冷。
仲公移开了视线。
良久,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曲绯微微抬头,见那中年文士迎风而立,眼中有淡淡的水光。
她心下一忸,轻轻低下了头。
此情此景,千古同悲。
大约是因着守礼自持,那中年文士的脆弱,不过是一瞬间的事。
转眼他便转过身来面向曲绯,眼眸平静,似乎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
“你姨娘走之前可曾说过什么?”
声音无波无澜。
曲绯抬起头,迟疑了一会,嘴角抽动了几下,又似乎想到了什么不该说的事,垂下了眸。
“你说,我不责怪你。”仲公见她这样子,心中咯噔一下。
“姨娘说,”曲绯轻声道,“请父亲,别怪我。”
……
久久不见仲公动静,曲绯抬眼,原本一直不曾看她的仲公,此刻二人正四目相对。
那中年文士的脸上,暗暗流淌着一种很深沉,很深沉的悲痛。
“是吗?”仲公终于开口,“你姨娘她这样说的吗?”
他的语气很复杂。
有强自的镇定,有由衷的难过,有一点嘲讽,似乎还有一点,欣慰?
面对仲公有些僵硬的眸光,曲绯缓慢却坚决地点了点头。
四下无声。
阳光落在仲公鬓角的白发上,亮亮地恍着曲绯的眼。
半晌,曲绯听仲公喃喃说道:“绾绾啊,她今年方才三十四啊……”
绾绾是姨娘的小字。
长发绾君心。姨娘说当时仲公为她取这个小字,便是想要她夫妻和睦,一世钟情。
可是姨娘啊,你真的幸福吗。
曲绯大恸,看着眼前这个已过知天命之年的,沉痛的父亲,再一次一拜不起。
“大兄,我有些累,就先回去了。”仲公的声音从头顶轻轻传来。
桓公颔首,自己的弟弟这么多年都最最心疼这个女儿,知他心下难过,也不多留他什么,只对着他身边的桓颂道:“重翠,陪你父亲回去罢。”
桓颂勉强颔首一笑,单手搀了仲公。
却当仲公正欲提步而去时,他终是忍不住一般回头,面色沉沉,对着主位上的桓公冷声说:“大伯,阿湄现在可还在祠堂里呢。”
桓公皱眉,仲公的脚步也停了下来。
周围很安静。
安静到曲绯只能听见沁水香焚烧的声音。
“你是在提醒我?还是在告知我?”半晌,高位上的桓公缓缓开口。
语气里的寒意叫曲绯的手心再次濡湿。
桓颂双股战战,心下已是怕极,却依旧强自镇定着,垂眸轻声道:“若不是她,阿湄也不会叫帝师斥责,且做出当众打人这般粗鲁之事,损我桓氏清誉。”
说罢,他斜睨着地上的曲绯,眼中是无论如何也难以克制的厌恶。
曲绯哑然。
原来自己的德行浅薄叫人训斥,是她的错。
原来自己动手打了人遭人耻笑,也是她的错。
“颂儿,不要胡闹。”仲公的声音低低传来。
“桓昭自己德行不端,被人训斥叫桓氏受辱,你不好好管教,倒这般胡搅蛮缠。”桓公冷哼,“你也不小年纪,端的是白活了。”
好利的嘴。
曲绯不由分神。心道若是这桓公再年轻上三十岁,与那虞七郎一战,不知谁会更胜一筹。
“告诉张氏,若是她还想嫁女儿,就别把西平那一套拿到吴郡来。”
桓颂的脸登时又是青白一片。
“大兄……”仲公的声音沉沉,带着一点息事宁人的和气,“颂儿也是为阿湄着了急。”
说罢对桓颂道,“你且先回去吧。回头我叫人把她带出来。”
桓颂无奈颔首,向着桓公行了一礼,便径自走掉了。
“荣之!”桓公低吼一声,“瞧你教出的这一个两个好孩子!南茹骄纵,重翠器小,都是你给惯出来的!”
仲公没说话,只是用眼神示意堂下还有一个外人。
桓公这才正了颜色,对跪着的曲绯道:“你先起来坐罢。”
曲绯这才抬起头直了腰杆,双手扶地想要起身,膝上剧痛却叫她无论如何也站不起来。
桓公给边上侍女递了个眼神,那侍女便踩着碎步来到曲绯身边,轻轻巧巧地使了个力,便将她扶到了轮椅上。
“你这腿这般严重,日后还能走吗?”桓公看着曲绯面上难以忍抑的痛苦之色,沉声说道。
“大夫看过了,说是可以。”曲绯疼的冷汗涔涔,轻声回应。
“你同韩墨,是个什么关系?”仲公终是从门外走了进来,找了个桓公下首的位置坐了。
“韩扶风是我父亲的学生,我们自小一块长大。”曲绯抿唇道。
哦?韩墨是曲霞飞的学生。
仲公眉头微微一皱。
阿湄这般痴迷韩墨,族中也认为韩墨这人少年英才文武双全,值得拉拢。
这样说来,我桓氏又要有个女儿嫁给曲霞飞的学生?
仲公不满地挑了挑眉。
“你且回去罢。”桓公的声音从上首传来,“总是同一独身郎君住在一处也不成体统,收拾收拾,明日便入府。”
“是。”
曲绯乖顺地领命颔首,乌黑的秀发沿肩流下,露出玉白修长的脖颈。
“阿绯告退。”她询问似的看了看桓公仲公,见二人均微微颔首,终于轻轻地深吸一口寒气,摇着轮椅缓缓退出堂屋。
曲绯走远后,仲公这才唤了侍女倒了杯水,抿了一口后,想起爱女离世之事,不由悲从中来,深深叹气。
“这小姑,同绾绾真像。”仲公轻道。
“嗯。”桓公轻哼,还在为仲公教子之事表示不满。
“大兄想要怎的安排她?”仲公连忙转移话题。
“就当半个外人养着吧。”桓公道,“她弄出这么大动静,又是帝师又是唐玦,连姜三郎都和她有交情。”
桓公吸了一口气,只觉沁水之香镇定的香气凉凉漫过,接着道:“桓府不差多养她一个,这小姑言行举止均是不凡,还是莫要放在外头了。”
仲公颔首。
“便将她,和桓昭一块养着吧。”似是寻思了一会,桓公说道,“也算是替她那不行事的娘,教教规矩。”
仲公张了张嘴,似是有话要说,却想起那小姑相貌八分同桓南茹相似的模样,心下一痛,终是沉默了起来。
二人一时无话。
日光在昏暗的堂屋中,投下一道狭长的明亮光影。
“大兄,你说绾绾怎能如此。”
良久,仲公长长叹了气。
“曲霞飞身死,她大可带着女儿回府教养,又何必选个这般壮烈出路。如今倒是让她那与她像极的女儿来了这,白白惹人烦心。”
桓公侧眸,只见自家弟弟端秀的白面上,清泪横流。
“叫我不怪她,我又怎能不怪她。”说完此句,仲公竟以袖掩面,啕啕而哭起来。
唉。
桓公起身走到仲公面前,轻轻拍了拍他的肩。
想说些什么却终是无力,毕竟是十余年的心结,此情此景言多也是无用。
他对着仲公静静地站上一会,终是长袖一甩,提步走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