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勒却不知道,这贼船一上就下不来了。原来从不知道胤禛竟有这样的耐心,一个永字一写就是一年。苏勒就这样跟着他写了一年,直写到看着这个字就生理性地想吐。每隔三日,两人便要一起练一个时辰字,背一个时辰书,有时还要闲聊些宫里头的事儿。胤禛成熟得很快,那初日习字时的话,胤禛再没提过,却已然开始比照着苏勒的劝告做了。只一年过去,胤禛看上去便沉稳多了,平日也不再有稚童之语。
这时候苏勒若再凑上去亲他一口,胤禛虽然还会脸红,却也只是淡淡一句“别闹”,便自去看自己的书了。
苏勒的变化的却也不小。从默默无闻养在翊坤宫里的格格,一跃成为了慈宁宫里的红人。自康熙二十年年底后宫大封之后,苏勒俨然成了的慈宁宫里的常客,旬日必至,比宫妃来得还勤。苏麻喇姑年纪也大了,眼神也不如从前,苏勒便过来帮着苏麻妈妈给太皇太后处理科尔沁的家信。一开始只帮着念,后来苏勒也渐渐开始帮着回了。饶是蒙文如此弯弯绕绕,每个字都跟羊肉串儿一样串在一起,苏勒写起来却也渐渐得心应手,自有风韵了。也算是胤禛的特训有了成效,苏勒此时即便提笔一个时辰,也不再会吃不消,反而立身颇正,竟也有了几分胤禛的气度。
太皇太后并没给苏勒旁的功课,反倒是苏勒自己回信时提到的人名、爵位、部族都心中一一记下,然后去找《蒙古律书》一一翻看印证。又特地求了胤禛,也不知从哪弄来理藩院和宗人府里各部王、贝勒、贝子等家中详情并嫁娶关系。直背到整个人脑子都要烧着了,却还是浑浑噩噩,理不清个所以然。其中各种差着辈分通婚的,里头关系弯弯绕绕,更是让苏勒只能扶额叹息,深感自己完全不是搞政治的料。
但看太皇太后这么大年纪了,蒙古诸部如属家珍。不说的别的,光这嫁娶关系,苏勒就背得头都大了,谁家的女儿嫁个谁家的孙子,谁家是皇上赐婚的八旗贵胄,和哪个满州著姓带着姻亲,又连着朝里哪个重臣。太皇太后都是一清二楚。草原上活着的四五代人,凡是结过婚的,几乎就没她老人家不知道的,简直神了。
康熙也是个记性极好的。一日苏勒正在写着信,康熙来了,便就着这信上的家长里短和孝庄聊了的足足一刻,毫无滞涩。单是这份记性,苏勒就自叹弗如。
可一年看下来,到底还是记了个七七八八。苏勒虽不知这些东西背着有什么用,却还是耐着性子看了下来,一开始只是好奇信里头的人,想着老祖宗和苏麻妈妈聊天的时候,能够多听懂几句。后来却是跟蒙古这些贵戚们较上汁儿了。
忙活了一年,眼见着年节将至,苏勒背下来的这些东西竟然派上用场了!康熙二十二年,蒙古诸部朝贺,一波一波的蒙古福晋进宫,连带着好多水灵灵的小姑娘,一起到慈宁宫请安了。这一年,已经十一岁的二公主德瑞格和刚满五岁的四公主苏勒也跟在太皇太后的身边。
众命妇见了苏勒也行礼,言称四公主。这时候便显出的背人履历的重要了。苏勒虽然没有晋封,位子在那里,定然是和硕公主,是位比郡王的。来请安的外命妇,凡是郡王福晋往上的,苏勒都侧身避过,之下的,便坦然受之。来请安的,多半都带着自家或本家里适龄的姑娘。
康熙二十二年是选秀年,这一趟,却是从十岁开始,一直到十七岁的姑娘家,几乎一波一波涌到了慈宁宫。二公主与她们倒是年龄相仿,一道过来招呼这些格格们倒也相宜。可四公主只有五岁,怎么看怎么都像个吉祥物。
二公主今年出落得尤其漂亮了。身量已经拉长,鞋也换上了三寸高的花盆底儿,梳着利落的小两把头,簪了两朵绢扎的牡丹,髻子上又贴了花钿。一身正红五厢五滚的旗装,箭袖上牡丹与绒花相得益彰,正是通身的光彩绚烂,衬得肤色雪白,姿容不俗。一双丹凤眼端地灵秀,一举手一投足,俱是天家气度。任是何人看了,都得赞一句,二公主那是神仙一样的人物。
四公主呢?站在姐姐边上,因为没有机会穿“高跟鞋”,只刚刚过了德瑞格腰间,没有留头,头发虽浓密,却梳不起来,只结了一条辫子,也未曾贴什么花钿。月白的旗袍只绣了云纹,旁的装扮也不曾做,年龄幼小,什么胭脂水粉根本见都不曾见过。比起身边光彩照人的二姐,苏勒只觉得自己就三个字:弱、爆、了!
然而苏勒作为一个连名字都苏的玛丽苏,是不存在自卑这种情绪的。做公主,又不是做壁花儿的,长得漂亮管个屁用,谁还敢说她丑不成?况且苏勒长得也不丑,在她这个年龄段,算得十分可爱了。年龄小却也不是全无优势,至少苏勒觉得,年龄小还是好事,不这样怎么显得自己天资卓越呢?
这些明显今年或三年后要参选的姑娘,多半还是苏勒之前在信件和文册看到过的。原先不见其人但见其名,但见了活人,立马就对上号了。这些姑娘年龄在那儿,进宫来见她们这些“大人物”,不紧张是不可能的。德瑞格一张明艳的脸摆在那儿,就让这些姑娘们更紧张了。反而是苏勒,因是个小丫头,还不怎么被防备,于是也就更有机会打破她们的心防。给老祖宗送一份真实的“观察报告”。
这厢二公主还在当壁花,苏勒已经不怕生地用蒙语和下头的漂亮姐姐们聊起来了:“您是鄂齐尔郡王家的?是呢,我听老祖宗说起过,巴林右旗,从姑祖母那边说,我还该叫您一声表姐呢。姑祖母今年没回来,身体可还硬朗?”这姑祖母指的自然是固伦淑惠长公主阿图,孝庄的亲闺女,这位改嫁到了巴林一部的博尔济吉特氏,又称巴林公主。说完若有若无的目光瞥了二姐一眼,这家貌似是二额驸的热门之选,这丫头倒有可能是二姐的小姑子。却不知道德瑞格心里是否清楚?
这小姑娘已经有点儿激动了,她是固伦淑惠公主的孙女,四公主一声表姐,听得她心里暖暖的,毕竟满语她们说得不熟。公主都开始套近乎了,博尔济吉特的小姑娘当然只能接着,“年前从巴林来的时候辞别过祖母,身体硬朗得很呢。”
“那便是最好的。我可听说咱们巴林一部的骑兵最是勇武的,你家的兄弟那木德格和乌尔衮功夫也是一等一的,是草原上有名的英雄。”这便是示好了,扎萨克郡王家爵位高、功勋卓著,拉拢一下当然使得。不用说这个小姑娘回去之后也得将话都复述给长辈听的。
小姑娘一听,更激动了,公主竟然还知道自己哥哥的名字!草原上的姑娘性子开阔,没太多心机,听了苏勒的话也不谦虚:“哥哥们武艺都是自小练起的,阿玛都说要是上了战场,必不堕我巴林勇士之威名。”
这边话还未完,那头又是个相熟的,“您是其他特王爷家的?当然知道,是咱们科尔沁的。端靖长公主家的呢,真真儿的一家人。听说今年科尔沁干旱,老祖宗还担心了许久呢。”这是孝庄的娘家人儿,苏勒也得哄好喽。
如此种种,在德瑞格和人家聊什么布料、花样子、胭脂之类的女儿家物事时候,这边苏勒却和姑娘家聊起了父母兄弟、家里的水草、部族、牛羊一类。这里头有些姑娘是养在京城的,多半对家里的事一知半解,自然跟二公主更有得聊一些,倒是正经草原的姑娘,全在苏勒身边围着。一群的十几岁的女孩儿围了着一个五岁的小丫头说话,看上去倒也有趣。
请安的时间是有限的,虽然应付的人多,但好在苏勒地位高,又对众人熟悉,虽然一溜儿的博尔济吉特氏,苏勒也不会混淆。那边德瑞格却已然有些晕了,苏勒眼见着二姐看着淡定,其实已经频频出错,内心便庆幸多亏自己当时留了个心眼,把这些乱七八糟的蒙古亲戚关系的早早背过。这时候才不会忙中出错。
待得众人退出去,老祖宗却也累了,苏勒就直接回翊坤宫,把一日的见闻、每个姑娘的信息和评价整理出来,直到掌灯了,才将将做完,准备背熟了次日去回老祖宗。
累得整个人都有点儿不好了,却想起今儿胤禛搬家,答应了晚上过去看看,连忙吩咐:“宁楚,更衣。叫小桂子拿了给四爷备下的礼,咱们去阿哥所。”
一番折腾之后,苏勒到阿哥所的时候已经明月高悬了。到了乾东三所,就发现四阿哥这才刚回来。这才清楚意识到,大清皇子课业之辛苦。
从六岁开始进学,每年五天休息日,每天几乎除了睡觉都在学习,不把人累疯了才怪!
东三所的布置是佟贵妃派人做的,乃是年前就已然全弄好了。今儿早晨胤禛从承乾宫去上课,晚上就到这边来住了。说是搬家,可全没让胤禛动一根手指头。可眼前的胤禛,分明一副累成狗的样子,整个人都像是脱力了。见了苏勒进来也不起,斜靠在榻上让小苏子给他揉着右手。
苏勒一见就笑了,使唤宁楚把自己抱到塌上,也和胤禛一样躺倒,“四哥今儿像是累惨了?”
“比不得四公主在慈宁宫大出风头。”胤禛说着,发出“嘶”得一声,想是被按得疼了。那边小苏子吓得一哆嗦,手上立刻轻了好多。
苏勒对他的揶揄丝毫不放在心上,反而吩咐小苏子,“使点儿劲儿按,别理会你家爷哼唧,今儿不揉开了,明儿别说拉弓了,他连笔都拿不稳。你家四爷这么要强,要是因为你今儿不上心,明儿出了丑,才真要仔细你的皮呢。”
苏勒刚说完,胤禛便轻轻踹了苏勒腿上一下,“你才哼唧!幸灾乐祸。”
苏勒不置可否,只看着小苏子确实又开始使劲儿了,才问道:“你不是去学里了么,怎么消息如此灵通?太子?”
“嗯,”胤禛点头确认,“你这样明显的压着二姐,不怕她报复?今儿太子特意亲自过来一趟,跟我打听你的事儿,看来皇阿玛那儿也知道了。”胤禛的语气里透着担忧。
“没什么打紧,”苏勒满不在乎地安了安胤禛的心,“倒是你这地方,略小啊。”
胤禛倒不是很在意,“总算是自己地方。等你到了南三所,比我这儿还不如。”
“人得是自己的,地方才是自己的。”说着苏勒若有所思地看了小苏子一眼,“以后我可就不能常见着四哥了,你可不要太想我。”
“看见你就堵心,爷求之不得。”胤禛咬牙切齿。
“四爷您可真是心狠,小女子自叹弗如,我一定会非常非常想你的。”话是好话,却不知为何苏勒说起来,便有了一种调侃的味道。
“想我了就写写字,保管字到病除。”胤禛一副好笑的表情。苏勒厌烦永字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境地,年前还说四哥你终于去上学了不用写字了。话虽然如此说,苏勒练字的习惯却还是坚持下来,并没因为胤禛进学而放弃。
“得了得了,”苏勒一下子从床上窜起来,“别提写字。你今儿怎么样?怎么一副被人为难了的样子?别是大阿哥看你和太子走得近,故意欺负你吧?”说着凑到胤禛脸边儿,大眼睛忽闪忽闪的。
胤禛眼神一冷,并不说话。
“我就知道自己料事如神,话说你这人哪儿都好,就是不会搞人际关系,也就是我不计较你一张冷脸。”苏勒讪讪评价道,“你看人家三哥,虽说人不怎么精明,不也是两边讨好?你一个聪明人,却连个真心要好的兄弟都没有。太子最多也就把你当个跟班儿,六弟怎么说也是你的亲弟弟,也没见你多上点儿心。佟娘娘这一胎已然稳住了,眼见着有了自己的孩子,只怕你这边也就不如往常了。”腊月上皇贵妃佟佳氏已经诊出月余身孕,胤禛却刚好在这时候搬到了阿哥所,若说心里没个疙瘩,苏勒那是死也不信的。
“爷有你。”胤禛的话很短,却格外有力。
苏勒气鼓鼓地看着胤禛,却还是软下来,拉了胤禛的手,格外诚心地劝告,“我就是个格格,不能和你一起入学,一起开府,一起办差。不说别的,便是如今你这里我也不好长来了,往后的日子怎么办?你得有几个要好的兄弟,利益休戚相关的兄弟。不止如此,你还得有真心实意帮你的额娘和母家。”想想觉得话似乎有些过了,又眨眨眼睛补充一下,“不然谁帮着你挣个好爵位呢?真以为能全凭自己么?”
“胤祚?”胤禛琢磨着苏勒的话,他对苏勒的意见一向重视,“额娘不愿我和永和宫来往。永和宫对我也是避之不及。”额娘指的是佟贵妃,永和宫却是指德妃了。他是德妃抛弃的孩子,自他懂事便知道了,这也算是胤禛的一块心病,旁人是断不敢提起的,但苏勒却不忌讳这个,胤禛也不厌烦她提。
苏勒却也不愿胤禛和胤祚过多往来。在她的记忆里,六阿哥早夭,怕是活不了几年的。早早下了本钱,也不过通赔出去。反倒是德妃,将来算是荣宠经久不衰。四阿哥与她关系不佳,此时已然能见端倪,四爷心里对生母多有怨气,一个“避之不及”便能概括他心中不满了,若是苏勒来布局,弥合母子裂痕的契机,就在胤祚薨逝之时。好用,但是也太过狠毒了,如此算计一个孩子的死亡,甚至是自己亲兄弟的死亡,多少有些良心上过不去。沉吟片刻,苏勒还是说:“兄弟里头,年长的只怕难了,再往下面,五弟不成,我姨妈还指着他,七弟、八弟养在惠妃娘娘那儿,与大阿哥只怕天生亲近。说来也就是六弟最合适,既然承乾宫贵妃娘娘不许,倒也不急,来日方长,总有机会。”
“我还以为你与五阿哥、八阿哥关系不错?”胤禛不理会苏勒的提议,反而说起这两位苏勒明白说了不成的人来。
“你见我与谁关系不好?你以为我是你啊,黑面神。我呀,嘴甜,招人待见。”苏勒格外自负。
苏勒的确招人喜欢。脸长得可爱,嘴甜,聪明,有眼色,正是招人喜欢年的年纪,各宫娘娘少有不喜欢她的,太皇太后和皇太后那里苏勒也是头一份的得宠。因着胤禛的关系,苏勒出入承乾宫也勤,偶尔和佟贵妃说说话,也逗得佟贵妃眉开眼笑。更别提她跟弟弟们关系也好,五阿哥自不必提,八阿哥简直是苏勒的心头肉,满语汉语都是苏勒亲自教的,如今已经开始背唐诗了。胤禛只要一想起来就心塞,她对他们那么好做什么!可塞着塞着也就习惯了,左右苏勒对他最不一般,总不能逼着她与自己一道不招人喜欢。可胤禛偏偏见不得苏勒这般得瑟,胤禛是谁啊,嘴毒得狠,立刻回敬:“只怕二姐便不怎么待见你,今儿个的事儿一传出去,恐怕连着延禧宫荣妃娘娘并三阿哥也不喜你了。”
苏勒却不在乎,“四处树敌虽然不妙,但人人都喜欢,却也不见得好。又不是银子,还能人人都待见?便是今儿二公主没不喜欢我,日后我也得让她不喜欢才行。延禧宫看我不顺眼,总比皇阿玛看我不顺眼强多了。”苏勒摆弄着炕桌上的东西,“倒是四哥,只怕还得熬上一些苦日子。不过你惯是坚忍,恐怕也是我平白为你忧心。若是忍不了,去求求额娘也使得,会哭的孩子有奶吃。”
“你可见我哭过?”胤禛对这个提议颇为不屑。
“也罢,都是我多想。四哥好好学骑射,等明年我进学了,还得多承四哥教导。”说完便让宁楚将自己抱下榻去,在胤禛的寝室里四处转了转,品评了一番,又吩咐小苏子这里该加个插屏,那里当添盆春兰,书房里书不全。又列了个单子,上头都是些摆件儿,说是这些是自己私库里的,明日便使唤小桂子送过来,剩下的就得四爷自己置办了。
胤禛一边看书,一边见苏勒在屋子里忙得团团转,颇有一副当得他一半家的模样,不自觉地勾起嘴角。末了看一眼单子,心知里头东西的贵重,“你东西也不多,又不是没办礼,这些便不必了,我这儿挺好,也不在乎那些。”
苏勒灿然一笑,“四哥和我客气个什么?将来我出嫁的时候,让四嫂多给我添点儿妆便是。”
胤禛一怔,点了点头,淡淡一句,“自然。”却不想今日一句戏言,多年之后竟换了一座府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