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北毓过来看望三太太,见她容颜黯淡,先还觉着是因乔姨娘生产,让她费了神的缘故,也不好多问。待说得几句话,觉得不对,便还是开口道:“三婶这是怎么了?说话的声气都不对。是不是身上有什么不妥的地方?若有,可不要撑着不说,您如今可是双身子,还是要谨慎为好。”
韩氏笑笑,“哪有什么不好的。不过是身子越发笨重,有些精力不济罢了。”
适逢童蕊端茶进来,听见韩氏这样说,便欲言又止地看了看韩氏,又望了望北毓。
北毓转过脸来,偏头问童蕊:“依着童蕊姐姐看呢?三婶的身子可还无恙?”
童蕊犹豫了一下,张口语言。
韩氏却先笑骂道:“我的身子,你倒是问她做什么?你看看你,这才是管了几天家,就真跟个小管家婆似的,见什么都要问一问了。”
北毓微微一笑,“旁的不问犹可。三婶的身子,却是无论如何都要问上一问的。”她扭头盯着童蕊,“姐姐?”
虽明白三太太并不欲让人知道她被三爷气到腹痛的事情,童蕊却怕真个有个好歹,将来追悔莫及,不管韩氏暗暗警告的眼神,童蕊快速地说道:“四姑娘可不知道我们太太,真是旁的事情都好说,就是不乐意看病吃药。要我说,哪怕是小毛病,可如今特殊时期,真是怎么小心都不为过的。偏偏我们太太,却是能拖的就拖,也不管是个什么事情。就像是昨个儿,明明难受得很,也情愿硬挨着,都不肯请大夫看看。得亏今天姑娘来了,问上一问,要不,我可真是想劝劝不动,想说没地说。还望姑娘劝一劝我们太太,好歹以身子为重。”
三太太白了童蕊一眼,“真是哪哪都有你了!”又扭头冲北毓道:“别听她胡说。我就是些小毛病,歇歇就好的。哪值当大惊小怪。”
童蕊冲着三太太的方向努了努嘴,向北毓示意:看,我说的没错吧。
北毓自然知道三太太不声张,可不是因为什么不想看病吃药的缘故。她也不点破,只对三太太道:“这我可是要站在童蕊姐姐一边的。”她却并不多劝,直接向童蕊道:“麻烦姐姐去跟雁行说一声,让她即刻去请大夫,莫耽误了。”
童蕊没料到北毓会如此干脆利落,她原只指望着请她劝一劝韩氏,说不定能令韩氏改变主意,不想她是直接替韩氏做了决定,连这中间的过程都省略了。一时间,童蕊不由心中暗想:果然是管家的姑娘,到底气势上是不同的。
假装没有看到三太太制止的眼神,童蕊迅速地应了一声,出门去叫雁行。
韩氏叹了口气,对北毓道:“真没什么的。不过是略有些不舒服罢了。如今已经好了,实在没有再请大夫的必要。”
北毓笑道:“有没有必要不是三婶婶说的,还是要请大夫来了,看过了再说。”反正人已经去请了,北毓也不欲再在这个问题上与三太太纠缠,便转而说起别的事情。
两人说了会儿话,童蕊便进来通传说大夫已进了二门。
北毓到底是未婚姑娘,不便见外人,便告辞离去。临走前,她吩咐了童蕊,请大夫把完脉,直接去老太太那里回话。自己便也带着雁行,去了老太太那里。
三太太身子不爽,是老太太没有想到的。本以为乔姨娘生产时,有谢凤华在三太太身边周全,也不致令韩氏有什么闪失。未想第二日就得了这么一个消息,一边心里感叹谢凤华到底还是不够仔细,一边又心焦于韩氏的肚子,甚至隐隐地又怨怼起乔姨娘,怪她保不住一个孩子也就罢了,还徒惹是非。
好容易大夫把完脉过来,却是带回了一个不好的消息。三太太已隐隐有了早产的征兆,虽如今还能用药控制,到底是有些危险,日后要万分小心才行。
老太太早把北毓打发了回去,如今只一个人听到这般消息,登时便有些气息不稳。银杏赶忙端了杯温茶过来,伺候着老太太喝了压惊。
老太太勉强咽了口茶水,轻推开银杏,指着梅园的方向道:“你去,把童蕊叫来,我要问问她是怎么伺候蔓丫头的。之前都调养得好了,怎么如今又有了早产的征兆?我倒要问问,她是都干什么去了,能把主子伺候成这样?”老太太心里自然知道这事儿与乔姨娘生产脱不了干系,可这个缘故,大家心知肚明即可,若是传出去,难免要被人说韩氏善妒。既不能令人传出这样的话,那三太太突然身子不好,自然只可能是伺候的人伺候得不好。
因老太太待三太太一向亲厚,银杏同童蕊之间的关系也向来是亲近的。如今见老太太发怒,银杏心中也不禁为童蕊捏了把汗,可她面上却是丝毫不显,只沉稳地应了声“是”。
倒是老太太随即便缓和了下来,像是突然察觉到自己的失礼似的,又把银杏叫了回来,“看我,倒是忘了丁太医。”她向大夫道了个恼,在他的客气回敬中,语气平和地道:“先送丁太医出去吧。这几日,还要劳累您,多看顾我那三儿媳妇。”
大夫连道“一定”,然后随着银杏出了老太太的屋子。
银杏先送走了大夫,然后便去将童蕊叫了过来。
童蕊在路上便得了银杏提醒,早在心里打好了腹稿。
老太太一问,童蕊便将张姨娘如何在乔姨娘门外挑拨,三老爷又如何与三太太争吵的事情同老太太学了一通。这都是她早就打探好的。说到底,三老爷如今与韩氏虽早不如少时夫妻缱绻,可也是相敬如宾,等闲三老爷也不会为了妾侍来打三太太的脸面。哪怕是当初李姨娘最得宠时,三老爷也顶多是自己偏宠着李姨娘,而不会为了李姨娘来与韩氏怄气。是以,谢怀远一走,童蕊立刻便去将前因后果打探了个清楚。这些话,她怕韩氏听了要更加憋闷,只悄悄地记在了心里,本是打算等韩氏顺利生了产,再来同张姨娘算后账的,如今倒正好都道给老太太知道。
果然老太太一听,脸色虽更沉了,却已没了要治罪童蕊的意思。她沉吟了片刻,又问:“那当时那乔姨娘是怎么说的?也是跟张姨娘一个鼻孔通气吗?”
童蕊犹豫了下,虽不愿说乔姨娘的好话,到底还是如实道:“那倒没有。听说,乔姨娘还劝过三爷,说太太慈和来着。”
老太太的脸色微缓,点头道:“这倒是个懂事的丫头。”她想了想,对童蕊道:“行了,这件事就交由我来处理。你下去吧,好好伺候蔓丫头,再不能轻忽了。往后,她的身体若有什么不是,就算是她自己不愿意,你也要赶紧来通报我,不能由着她任性胡来,知道吗?”
童蕊赶紧低头应是。
老太太满意地让童蕊走了,然后一边令人叫了谢怀远过来,一边又令银杏将昨天与乔姨娘生产有关之人一一叫过问话。
谢怀远因失了一子,又与三太太争执,心中不快,也就没有出去玩乐。老太太派人来请,他也只以为母亲也是欲宽慰他,并没有多想,便进了宝庆堂。
母子两人开始也只是说些闲话,及到后来,银杏进来回话,说已叫了给乔姨娘引产的稳婆等人前来问话,他才隐隐察觉到事有不对。
谢怀远微微蹙了眉,看向老太太,“母亲”
老太太冲他压了压手,示意他不要说话。
谢怀远便听话地闭上了嘴。
伺候乔姨娘生产的下人们被一个个单独叫进屋子回话,虽说不上心中有鬼,可人人都知道,乔姨娘的孩子可是生出来就死了的,谁知道如今老太太叫人问话,是存着怎样的意思,因此每个进来的人,都十分紧张,恨不得把自己从这件事情里面摘个干净。
况且,众人虽没互相通过气,可在见老太太之前,她们都是已先被银杏询问过一遍的。众人虽不明就里,可也有聪明的发现,银杏询问的重点却不在她们自己,而是在张姨娘身上,便自然知道在老太太和三老爷面前时该怎样说话;就是有那不机灵的,猜不出老太太问话的目的,被银杏事先那么一引导,也开始觉得张姨娘可疑。
可众人谁也没有证据说张姨娘究竟在乔姨娘生产这件事情上究竟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好在,老太太要的,本来也就不是什么确着的证据。
虽说之前对乔姨娘肚子里的孩子有所期待,可死都死了,一个从丫鬟肚子里蹦出来的庶孙,还不至于让老太太牵肠挂肚。
老太太如今在意的,却是张姨娘借机离间了三子和韩氏。若是别的儿媳妇,她才懒得去关心她能不能镇住内宅,可蔓丫头好歹是她的亲侄女,她可断不会让一个姨娘算计了她去。
张姨娘既存了这样的心思,那就已经不再能留。更何况,韩氏如今在孕中,三老爷与她起了龃龉,若是真因此而让韩氏和她肚子里的孩子有个好歹,老太太可是不允的。
不过谢怀远是她的亲儿子,她虽在乎侄女和她肚子里的孩子,也万没有让亲儿子委屈低头的道理。既如此,两全之策自然是解除儿子心里的疙瘩。而这关键,便是在张姨娘。
她既已当了一次系铃人,如今少不得便要在当一次解铃人了。
众人的口供,没一个明确提到张姨娘究竟做了什么的,可串起来,却能明显感受到张姨娘在乔姨娘生产的过程中是如何喧宾夺主,掌控局面的。而她所掌控出来的最终结果,却是一个惨剧,这便不得不让人怀疑她究竟是存了什么心思。
一个姨娘生产,另一个姨娘却寸步不离守在门外,一切人等都是听从她的调配,一个程序都是按照她的安排,甚至最后,乔姨娘自己都没能看到孩子一眼,那孩子就被张姨娘送出去埋了。若说这其中,张姨娘没耍什么手段,不管别人如何,谢怀远却是不信的。
看着谢怀远面色铁青的脸,老太太暗暗满意地一笑。知子莫若母,她很清楚,谢怀远既聪明又多疑,如今若是把明晃晃的证据摆在他面前,他可能还要怀疑那么一下子,可这种似是而非的口供,却能让他自己推倒出她想给他看的答案。
看着谢怀远阴沉地走出屋子的背影,老太太知道,这个张姨娘,也是不会在谢府呆很久了。
她缓缓地吐出一口气,明明是得偿所愿了,却感觉身体向被掏空了一样,疲惫得很,“老了啊”老太太喃喃地叹了口气。
银杏站在一旁,偷偷地瞥了眼老太太沧桑的神色,她缩了缩肩膀,连句逗趣的话都没有敢接。
晚间,北毓过来给老太太请安。见她神色疲惫,自然免不了要问上一问。
老太太本就是有意装病的,如今倒是连装都不必装了,“人老啦,这身子和精神头就都不中用了,也不知道还能挨得几天。不过”老太太顿了一下,看向北毓,“若是能有个人,能为我在佛祖面前抄经祈福,说不定佛祖一怜悯,我的身子倒是能好些。就是不知道有没有人愿意?”她缓缓地说完,便定定地看着北毓。
北毓微微一笑,答得极快,“孙女愿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