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过两大桶水落华才把身上那些臭浊腥气给洗干净,舒展疲惫酸胀的手臂,将一头湿漉漉的长发甩在身后。果然是太安逸了,当她想念中原华清宫里调配的海棠香精时,此刻一身清爽的干净无味已是很知足的事情。哼!就当是磨炼,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可惜了那件一直很喜欢的橙绿衣裙就此报废掉了。记得还是“画天坊”的手艺,选材精纯轻薄手工隽秀,上好的染织与独具一格的配色。可惜了可惜了......
负手缓慢踏步,研究着渤海国片片木板制成的古老浴桶。桶身用粗麻绳箍紧,切口磨成一平面。落华脑中想到的是,它怎么就不漏水呢。那边梅儿端上了一道道丰盛的糕点果饮,从得知公主自昨天出门后至今早都没用过一顿饭食心疼死了,一边替落华布筷,一边嘴里又少不得要抱怨两句。“渤海王也真是的!好歹咱们公主也是中原上国来的使臣,要是饿出个好歹他得罪的起么!”
早已冲过来,坐在矮几面前的落华,两只小手趴在桌沿,看着这满满一桌的玲珑剔透顿时泪流满面。她可没听进梅儿的威胁,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满脑子都是糕点的名字与质感----
“噢!梅浆奶糕、椰丝栗圆......还有翡翠小月!还有--”
顺着她的视线,梅儿笑着取一只小碗,手执木制大勺从几上端放正中的白瓷钵里舀了几勺那如雪似玉的软糯饮露递到落华面前,接口道:“还有月露羹,快吃吧!只是这里没有银耳,梅儿改用了压得半碎的核桃,味道也很不错。”
落华两眼放光,忍不住赞道:“梅儿你真聪明!”
“是寒玉姐姐教的好。”
“对哦,你不说我都差点给忘了。这两天实在是够折腾,说起来还是怪想念她的。”出来玩两天居然把自小跟到大情同姐妹的寒玉抛诸脑后,落华内疚啊内疚。
但再内疚也得民以食为天,收回思绪,面对满几美味胃里倏然扩大的感受,落华深吸了口气,正要开动----
“八公主千岁!”一道又尖又细的嗓音传入落华耳膜,同时也僵止了她进食的动作。“公主殿下,我国王上为尽地主之谊,于今日巳时一刻召朝臣皇亲随驾为殿下您一同游园赏景,可众人等至三刻亦不见您现身现在已是议论纷纷,是以王上派老奴前来问问。”
“现在?”
“对现在,来不及了公主快请起驾吧!”
“之前不是说午时吗?”落华茫茫然撑起几面,再看了一眼美食,咽了两口唾沫,回道,“公公请带路吧。”
由太监引路,落华匆忙之间也来不及换朝服,一路上低头看了看这套家居便服----白底长裙,只是规格装饰少了些也不是很要紧。由西角门进渤海王城,过两道内城宫门才到达目的地。远远看就是一片乌压压的人群,落华心里很忧郁,硬着头皮往众人面前挪动步子。
人未寻,声先至:“中原公主好大的架子!”
由于是匆忙赶来,落华脑门上细密着汗水,伸手把风吹过咬进嘴里的发丝甩在一边,脸上满是歉意。“抱歉,记错时间了。”
“哼!”灰白须发的老臣不满的哼了一声,落华看着他有点面熟。
“哟~这不是早晨风尘仆仆回来的八公主吗?我们渤海香料果然是好,无论多么臭仍能变得香喷喷的。”不用看也知道是嘴上不积德的赵美妾。
另一宫妃也随声附和:“是啊,公主。今日可是王上带领众朝臣为您引园,大家都是盛装出席方不显得失礼,您怎么就这身......连发也不梳髻......”
“热闹看够了?公主大国风范,不适应渤海起居也是在所难免。”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渤海王说话永远都能既刻薄却又带着礼貌的微笑。靠近落华的耳边,快到足以令她惊讶的速度,依然是带着他那特有的戏谑嗓音,低声问候:“早饭吃得好吗?”
不要惹我!人在饥饿时肝火最旺。落华微眯着眼睛看他,凌厉的视线对他进行无情的扫射。
此时才终于感觉到挫败,前一天把她带到深山野林里去剥臭烘烘又血淋淋的兽皮!害她只顾着生气烤焦了唯一一件果腹的猎物,如果早知道同样不能吃,她就不剥那兽皮了嘛!然后又眼睁睁看着他酒足饭饱美美睡到天大亮,直到早晨自己才在又冷又饿中渐渐睡去!他倒好,护卫队来了居然不叫醒她,还故意在前一天“不忙不忙~”说错时间让自己今天在无知无觉中迟到,穿着这身出一个大丑!对!还有早晨,当自己一身狼狈赶回来时,正好又碰上他好整以暇带着一群宫妇冷嘲暗讽!她尚不确定,自己一口未能吃上的早饭是不是他派了太监适时赶紧来阻止的呢?!如果是这样就太可恶了......这一系列简直是小孩子的恶作剧,即使是好脾气的落华也不得不发飚了,“你是故意的!”
他笑得更得意,“证据?”
哼,懒得理他。同时二人小小声的“街头暗号”告一段落,只把周围众人弄得一头雾水。唯有一旁温文尔雅的燕氏留心投来一瞥别有深意的目光。
这次游园声势比较浩大,但效果却不如前次有价值。毕竟人多口杂,人的思想很容易就被搅乱了,很难以心去感受风物之幽美意境;再来也是腹中饥饿难耐又困顿乏力的落华,实在没了那个心劲去欣赏额外的事物。连观赏的瓣瓣娇花、朵朵嫣红,她的幻想力都只能想到其变成糕点饮品之后的模样。又不愿意搭理让自己落得如此下场这个笑嘻嘻的坏蛋,于是一路上被邀请观赏者的落华反而是说话最少反应最慢的一个。
相比之下,几宫妃妾可是开心坏了。她们从来都没有如此场面的陪着王上游园,即使有大规模晚宴也只是各自到位,吃吃喝喝,跟王上说不到几句话,眼睁睁看着人家起驾回后殿,众宫妃才悻悻各归住所。向来都是在自己寝殿里等待王上驾临召赏,何曾有今日一同赏玩春光的荣幸?一时之间,都穿上了自己最好看的宫服争奇斗艳,莺歌燕语叽叽喳喳的嘘寒问暖,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当他们讨论要不要乘上画舫游湖时,一个蓝衣绑额的侍卫奔到渤海王面前行礼后于耳边禀报了些什么。这个人的装束跟上次在鹿原落华看到的一模一样,顿时对这人的身份产生几分好奇。这一次渤海王并没有若无其事的挥退蓝衣人,面色有些犹豫。终于还是行了个属臣之礼对落华说:“公主,本王现有急事去去就来,让他们带您接着一路往西游去吧。”
“本宫左右无事,你去吧,不必管我。”
眼看自家渤海王随着蓝衣人匆匆离去,没有了表现的机会,于是同行的外大臣陆续寻了缘由离开;剩下的宫妃也没了兴致,有的对落华不屑一顾自行散去,有的礼毕退下;唯有燕氏纹丝不动,面上也没有不耐之色,俨然有后宫之主的风范,笑语款款地引荐落华赏游下一处。赵美妾本来也想离开,勾了丹凤明黄双线的眉眼瞟了一眼燕氏,也只好留下作陪。她们身后倒也还跟着两位夫人一同前行。
直到晚间落华回到海音殿才算是真正歇息下来。就见她愤愤地咬着一块芙蓉饼,就着殿内的一盏小烛和这两回游园的记忆,丹青于宣纸上细细勾勒出渤海王宫的平面图。
莫言静默地站在旁边观看。
落华将最后一处房子旁边标注了“昭雪阁燕氏”几个小篆之后收笔摊开整幅地图。“现在看来,大概就是这几个地方易于藏匿凤玺。白天我行动不便,随时都有可能被召请或者来我们这里会面,所以莫言----”
“在。”护卫立即回应。
“白天你负责秘密探查这几处宫妃寝室,记住一定要秘密行事。如果能早早找到丢失的凤玺那就最好了。”落华随手执另一支笔蘸了朱砂,在描述的几个地方圈下红圈。
“是。”莫言抱拳行礼,眼神不变,听从着落华下面的安排以从旁辅助。
“今次不同往日,我们没有明旨不能大张旗鼓地明察。所以若要被他人察觉,是没有办法护你无事的;同时也会打草惊蛇。记住,在没有确切证据的时候,千万不可自行暴露。哪怕是徒劳无功也一定要当即退出,知道吗?
“再有,渤海虽是小国,但对于宗庙祖先的尊敬俯首之严苛不缔于我中原。所以我们要确认他们皇室的族徽是不是与京郊破庙里出现的那处印记相同,但也同时证明了,如此重要**的东西是不可能隐秘的供奉在任何一个妃妾的寝宫的。
“于是,比较可疑的就是渤海王寝、他们君臣每次早朝的朝堂、皇室牌位祭祀的奉先殿、以及素来以军武立国彰显着军政大权演练的鹿原和议事厅。还有这一处----”,落华着重标记了某一角门的宫殿位置,“这个地方从外面看像是废弃的庙宇,但朱门紧锁很是神秘,尤其是上一回我还被渤海王亲自挡了回来。”
“公主可有受伤?”
落华摆摆手,“不碍事。不过我还是觉得这个地方很可疑,所以晚上你把风、我再重复一遍探查这些地点。”
“我们身处他国异地、危机重重,晚上也还是让莫言来做好了。”
但很快被拒绝,“不行,毕竟这些地方我亲自去过,可以节省时间又清楚地形多了很多把握;你是个隐形人,白天随意走走停停,只要不被发现都没有问题;但晚上被抓的话,且不说你是个男子,单就刺杀渤海王一条就够你喝一壶的了。”她不同,就算是被抓,亮开身份他们也不敢把她怎么样。
“这......”
“别犹豫啦,等你想好天都要亮了!”奔到门口,落华冲他挥挥手,转过门槛消失在夜色中。
落华实在是不喜欢听壁角。她其实真的不是一个爱好八卦的人。
此时的她,窝在玉兰院的内殿顶上。用胳膊肘撑着一段房梁,手托下巴、耐心的听着底下那位夫人的絮絮念叨。
以前怎么没发现啊?此夫人之“叨功”与那“迎春院”赵美妾的骂功相比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只是前者文明了些,引经据典、文绉绉的好是罗嗦。若不是之前进来时无人,也没查出个密室暗格的,待要撤离已然来不及了,因为今夜这个杀千刀的渤海王居然有兴趣来宠幸这位夫人。他功力深浅难测,是以落华一丝一毫都不敢弄出声响大意了之。直到他们就寝才悄悄溜出门去。
轻功渡水,省去了绕半个游园的距离。“丁香阁”与“金桂阁”比邻而居,再过去就是那天未能进入的庙宇。于是落华又去听了一时三刻的壁角。
“丁香阁”院外风吹飘落数点花雨,美不胜收;阁里主人案前就着烛火,手执一块尚未完成的扇面正一针一线的绣着。对案有一人正坐着与她叙话。
“香姐姐就眼睁睁看着那大国来的公主今儿在众人面前与王上耳鬓厮磨,也不恼么?”说话的音调竟然是迎春院的赵美妾。其实要说起来,赵美妾本名叫什么落华还真不知道,只不过是“鹦哥”的缘故之外那名美妾又确实是生的美艳,烟波杏眼,皮肤几乎能掐得出水来。于是落华也就从善如流,深刻地记住了赵美妾这个称呼。
“我什么身份?昭雪阁那边什么身份?人家都不恼,我凑什么热闹?”说话的便是这位“香姐姐”,孤冷清高,行事倒是不做作也不逢迎。白天游园里,不辞而别的夫人里就有她一个。落华对她也没什么恶感。
“哼!可白白便宜了她这个小贱人!”比起香夫人而言,赵美妾真真是有名的心直口快、有貌无脑。落华泪流满面哭笑不得,要不要骂的这么直白啊?若是被他人平白无故骂了,落华的身份也不会允许自己饶过他;可这位勇士是明着敢当面讽刺讥笑,背里更是毫不畏缩,落华真是气不起来,内心对她的性格深深作揖深深佩服。
香夫人不搭话也不警语赵美妾出言无状,仿佛在她的眼里,没有任何人或者事是比她手中的针线更令自己感兴趣的了。
赵美妾自说自话也不觉得被冷落了,忽而换了个话题,靠近香夫人身边:“哎?你说今日王上游园游得好好的,怎么突然就走了?”
香夫人看了她一眼,低下头继续绣自己的扇面。
“我可知道!”赵美妾仿佛知道她不会为自己即将奉上的答案铺一层厚厚的台阶,于是自己就一股脑的倒了出来,“议事厅那边又死人啦!”
“死人了?”落华心里浮现了和香夫人口中的话语不谋而合。
一看冷漠冰面的香夫人终于对自己的话题感兴趣,赵美妾得意的加以证明:“我舅父不是议事厅的大臣吗?他说的!况且你看今日连蓝司使都来亲自禀报了哪里还会有假?”
“可曾知道是谁为之?”
“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赵美妾眼睛转了两转,压低了嗓音故作神秘地说,“死的可都是政见上同王上持相反意见的老派大员哦。”
“难道是王上?不可能啊,若要政杀随便揪出个由头明立典刑砍了不就是了?”听话音,香夫人已陷入沉思。
“怎么不可能啊!我舅父说了,这回死掉的大员们可都是绿的,是毒-死-的-”为了增加效果,最后几个字她还故意念的慢下来一字一顿有了回音,荡来荡去的,仿佛是她们周身飘动着带着阴风的怨灵。
“别说了!”殿内声音渐渐转小,再听不得任何信息。
这么说来,毒尸主谋果然就是渤海王么?盗玺案的前因后果也就不谋而合了......可落华还是不能够确定,或者说不想要确定,白天接见自己的那个人,温文有礼、脸上随时保持着迷人的微笑、对任何人都仿佛有一段距离的那个人,真的就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吗?
带着很多很多的疑问,落华四处探了“丁香院”,又翻上“金桂阁”,她不知道自己还要查什么,此时头脑已然混乱。金桂阁住着什么样的夫人她也没看清,室内一片昏暗,显然是阁内主人早早睡下了,于是落华甩掉凌乱的思绪开始聚精会神一寸一寸翻查......
当她从后门摸出来,正好看到那座神秘庙宇斑驳的低矮围墙。上一回未能进去一探究竟,今天正巧是个好时机。落华摸了摸高过头顶的墙体表面,拍了拍手后退两步。只见她纵身提气,施展轻功三两步踏着垂直布满爬山虎的围墙,几个交替借力就轻松翻了过去,速度快得竟然没有在墙体的潮湿滑溜上打滑!
她三步并作两步前行,不时回头看看四周的动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