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靠近渤海,目光所及之荒景越密。江岸上人多如麻,多是拖家带口拎着大包小包的行礼,人群咿咿呀呀地挤上客船;然而船小不及人众,这一日又能载去多少呢?
船夫烦躁地频频呼喊“满了满了,等下一艘吧!”三人走上前去,承若顺手拦到一位三十来岁的妇人,出言相询:“请问大家这是要去哪儿啊?”
埋头赶船的妇人心里已压抑着火气,原本不予理睬。但见询问之人温文有礼,声音和煦,便没好气地停下来,絮絮叨叨:“你们是外地来的吗?渤海要打仗了,天杀的高句丽人已经逐个侵占我松原、双城、昌图,下一个说不定就打到都城来了,不走等什么啊!”甩开承若钳制,重新捞起大小包袱跑去堤岸与人群舍命推挤。
这么快?看来这次高句丽要一举吞没渤海,向突厥表忠心了。没有了中原的倚靠,就没有退路,一旦突厥撒手不管,野心已然公诸的高句丽必定面临着中原的铁骑。承若转头看看同行两人,“去感受一下战场吧。”
飘雪沮丧的噘起小嘴,“不然码头人这么多,咱们也回不去啊。”清风拍拍她的背,安静地笑了。
就这样,承若持了中原皇族的金令通报当地官邸----飘雪带着邋遢老人住进了渤海军后方的医药帐篷。一来是方便照料老者,再有则是救治从战场上转移下来的伤患。渤海医疗条件原本就落后,即使因为地域长有了极好的草药源,但也就是不分伤势轻重的随意捣烂了抹一抹,往往痊愈便罢,可也有不少因此而伤势恶化、导致昏厥抑或呜呼哀哉的。如此有了飘雪针石的神技相助,不仅保住了人命,相对的也节省了药源。
而清风就这样持枪跨马随承若上了战场。第一次感受那种烈日当头、身边有那么多的人围绕着你,而你的目力所及便是生死攸关、黑压压一片的敌人。他们每一个都要置你于死地,却非同你有不共戴天之仇。千百年来,权力、欲望、天下,就像一个永远也解不开的线团,无数人执迷其间,付出生命也难逃其摆布的命运。
在辽阔的战场上,每一件事物都并不漂亮----人们脸上战火熏黑的污浊,与交织着汗水的淋漓鲜血;猎猎战旗也变得不再簇新、残缺不齐,然而因为它、你油然而生的一种勇气、一种责任,只要有一个人不倒下,战旗便永不能败落!滚滚硝烟感染了天际,即使倾盆而下的大雨绵密如针、挥洒成豆,也没有更多的精力去擦拭,更何况躲避?然而这片辽阔的天地,却是最为豪迈、自由、捅进你内心深处的情感,滚沸了早已冷凝许久的热血!它与个人恩怨、与单打独斗不同,讲的是一个集体,一个军队的勇气、协作、配合,最关键的是要听指令----军令如山!对于指挥的绝对服从,单人不可冒进、彰显个人英雄的愚蠢,散乱了军心队列便给敌人以可乘之机,不论十数万大军抑或千余铁骑,没有纪律不讲章法,顷刻间便是全军覆没的死局。
清风不懂兵法,但她知道应该听从主将的决定。当她仰望着那个指挥若定的渤海将领时,主将的态度也给了身为从属的自己以信心,她同其他战士一样愿意去配合,尽全力做到每一个指令。因为他们拥有同一个目的,那便是收复失地,护卫这一片曾经安宁祥和的百姓生活。
主将阵前,那名略显白发苍劲的老者面色平静。威严一指,军队骤然变换着阵型。知己知彼,面对敌军部署的连绵之众,他竟丝毫不露出胆怯畏惧之意。看似轻松的指挥,不多一言,不扫旁的一眼,心里仿佛有着千军万马的丘壑若定。
在这样的战场不是你武功高强便能操纵全局。一个、两个尚能杀着,但敌人成千上万,若没有忍常人所不能忍的耐心、静待久久难以超脱的耐性,是无法承受这片永无止尽的战场生涯。甚至有些士兵打斗毫不讲章法、不讲江湖道义,惟有这样才能保全自己,存得一线生机。清风手中的枪柄极沉,挥动间运力于臂。四面皆是敌人,这与竹林风的腾挪闪躲完全不同,必须亲自手刃敌人;又不能直接射出断心镖,是盔甲之力所阻,亦是同袍相搏在侧。枪锋所及处血如泉涌,若来不及回撤再击,则暗箭又至。来不及回头,却发现置身于血腥气中的并非自己一人,承若力断敌首染血颊边的模样让清风顿时安心。初时难以忍受的一切仿佛变得淡漠,耳边那永无止尽的金戈交击之声嗡鸣鼓噪,战马嘶啸,炮火连天。如今,换军休整之时,清风尚能够坐在医疗帐外横倒的长桩上闭目小憩。承若手中端着两碗清水自帐内出来,递与她一碗,也一同挨着坐了下来。患难生死,他更喜欢此时的清风对自己不闪不避,也无处可避。虽然还是不爱说话,但传达给人的感受已渐至温暖、有了人气。
清风回头看向医帐,承若知她久不见飘雪故此担心,便主动开口:“渤海太子伤重送回后方,飘雪这几日有事没事便赶往王帐细心照料着。”清风这才回转身来,默默地喝水。捧着粗胚瓷碗里那甘冽的泉水,仿佛之前喝它已是上辈子的事了。“我已派人传书中原,圣上下令青州守备军携粮药银被尽快赶赴渤海援应,相信战事很快就会结束的。”
听着他依旧温和的话语,只是他们周身已换了光景。还有半年......清风忽然想用袖口为他抹去那原不该沾惹在脸上的乌烟汗迹,却在抬手之间生生克制着放了下来。还有半年......
“咣当”声响,清风手中水碗被击碎,“什么人?”二人连忙起身四望。却除了铠甲重重或搬运或疲步而过的兵士,哪里还有别的什么人?
中原荣王府来了一名不速之客,此人出入军侯府地如入无人之境。彼时荣王爷正从宫中下朝而归,刚踏进书房,全身的汗毛便警觉倒竖,屏退左右又阖门之余,“出来吧”自鼻孔里喷出来的三个字没有好气。
“荣王爷好功力。”那人从屏风帘帐后缓缓移步,一双略显白晰的枯骨之手用小指反勾下头上的兜帽,露出的赫然是一张扶桑大将军京极的脸孔。
“哼,”荣王爷随手往红玉小杯中倒了半杯茶水,继而又徒手泼于地面。“并非本王功力之盛,而是闻到了满屋子反胃的冥纸味。”
“哈哈哈哈,时隔多年王爷还是这般谨慎。”手拂孔雀羽垫,却被打了开来。“真不过才进贵府,怎会来得及在茶中做得手脚?”
即使片刻抚触,死神的手段又岂是常人所能料的?荣王爷不与他多作纠缠,“说吧,有什么事劳你亲自前来?”话音刚落,来不及一个喘息的时间,京极真的面门忽然袭来荣王爷眼前,别有深意的笑容下,彼此对视的眼眸之间仅距毫厘,“你没有杀掉那个孽种......”撑着双臂渐渐拉开的距离,京极真的语调由凌厉变得温婉低回,“当初你的妇人之仁,养大了一个不该活下来的丫头。”致使他最听话的徒弟、最成功、最完美的作品变得瑕疵而让他不再那么有信心。
“怎么?对你造成了妨害吗?”荣王爷对峙的眼中终于感染到了戏谑的笑意,是什么让这个扭曲而拥有强迫症的怪物也产生了难以忍受的执著?看来那些意料之外的小失误也不算是唯一的败笔。
“超度她是迟早的事;我只是来提醒你,你的那些好徒儿们已经查到了马韩偷种的那批东西,等他们与渤海老小子接了头便会毫不留情的处理掉,也许捅到中原这边来事态会变得更糟。”
“好了,你可以回去了,安度天年未必就是件坏事。”
“告辞~”/“不送!”几乎是同时,如鬼魅而去的是书房再度被荣王爷重重砸上的房门。
在渤海举国盛大的宴会上,清风看到了那位战场杀伐若定的威严长者居然便是渤海国主夫余震!他换去一身巍巍金甲,一袭正色的墨袍描龙瓒金,灰白的发鬓梳理得一丝不乱;他高举青铜酒爵,不敬天地反而划酒线首尊逝去的英灵,感念他们血脉筑就的如今安定,扶余人世代永感大恩。此举感染了在座的将士铁血,不久前还置身于生死百战,此刻最能感同身受。第二樽便是敬自中原前来相助的贵人,“征战半年不果,然天朝三位来助不过月余,渤海外患便已平定,是以扶余不胜感激。”老王爷不以年纪尊卑而向诸位少者深揖敬酒礼,承若清风飘雪三人赶忙起身回敬,仰面而干。豪情之下,略显辛辣的酒酿也不是那么难忍;反倒一旁疯疯癫癫的邋遢老人也学着三位仰面而饮,酒初入喉便被呛住咳个不停,此举实在是逗乐了在座众人。
眼见同是银丝白鬓,想他定是少年们的长辈,渤海老王爷便温言有礼地相询,“这位长者怎么称呼啊?”邋遢老人并不搭理,只是用防贼的眼光瞅了一眼老皇的穿着,继而又瞅了一眼其长相,眨眨眼摇头晃脑的低下头慢慢舔着爵中烈液。
飘雪在一旁急得直跺脚,闭目于鼻息中泄出一口气后,立即眨开一双明亮的大眼温婉而低言地回禀渤海皇帝,“殿下恕罪,这位老人家体内曾中绿毒并未除尽,是以影响到了经络不太能够正确表达自身意识。”
“绿毒?是什么样的绿毒?”年轻的太子坐于父王之侧,听得飘雪那柔雅的嗓音细细道来顿时觉得心里痒痒的。
“难道是变体绿皮之人咬伤抓挠之后的绿毒么?”渤海王沉吟着陷入了往昔的回忆里,口中兀自喃喃絮叨着。
“正是。”中原三人异口同声,均是讶异这位年迈的渤海王爷是如何知道的?
那便是很久的故事了,渤海王无心回答,渐渐打盹着眯了眼睛;使得在座诸位也不便再问。
晚间被太监宫女引路至海音殿,据说这个地方曾经住过不少来自各国的皇室族员。临水而居,安静独立,看上去果真是风格迥异却又舒适宜人。
可有人却住不惯了,先是闹着要清风为他剃去留了数载的满鬓白须,非要大家证明说他比那个渤海老王爷好看不行。继而服食汤药后睡下不久,邋遢老人便四处抓挠,痛苦难耐;当清风诸人赶到,发现老者居然是颓废地趴在地上的!衣上染印着疮毒血水,额前泌着涔涔冷汗;忽见清风在场,挣扎中老者又怕自己的狼狈被发现,于是固执着躲避她的视线。
“怎么了?”/“发生了什么?”披衣眨着朦胧的睡眼,飘雪纳闷地去为老者诊脉。老者的手腕起初躲避着,见她不是清风才又渐渐安静下来。可没过多久,慌乱的目光四处寻找,在发现清风后开口便是“落华、落华”地叫个不停,扯过手腕便冲到清风面前,紧紧地抓着她的双臂,又颤抖着小心翼翼地抚触着她的脸,仿佛一碰到就会变成镜花水月般顷刻碎裂。
“落华落华,你还活着呀......好啊,可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手臂间忽然那么大的力气将清风抱紧,呼喊出来的语句中却带了哭腔。
清风瞬间不知所措,她想后退,想挣脱,可莫名的却无法推拒这个可怜之人声声泣血的哭诉。他生病了吗?试问一个十七岁的少女又哪里会经历过这样的事情?她也只能伸出生涩的手臂,慢慢靠向老人的脊背,僵硬拍抚着,慢慢变得柔了些,内心变得不再那么害怕。
老人情绪渐渐稳定,飘雪便借机施了针,直到沉睡前的一刻,他渐至清明的眼神深深地望了清风一眼。
商量之下,承若决定第二日便为老人打通阻塞的脉络关节,这样出于私心,他老人家那么大把年纪也不好再继续缠着清风了。却赢得了飘雪二人赞许的眼光,真是无私大义呀=。=
然而当他们翌日走进老人卧房时,早已盘膝闭目的老者面色红润,犹如蒸过之后的汗流浃背,飘雪赶紧关好透风的房门,安慰众人,“之前是老人家神志模糊,所以才会一直玩耍胡闹延误了驱毒;昨夜针疗后他的毒虽未尽,可是神志已清,故此便自行将内息行走周天、通畅经脉。”看他面色应该是好得差不多了,身为医者飘雪的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众人安静地等待着,一个时辰之后他双目始睁。原本料想听到他顽劣不改的腔调时,进入耳里的却是:“不好意思啊,我这些年来脑子是不大灵活了。”目光寻向清风,隐下某种不切实际的期待后,平静开口,“前些日子多有得罪,姑娘海涵。”此时他两鬓清净,谦谦儒雅的模样顿时令人感到他也不过是个华发早生的少年儿郎!飘雪的眼光当时就迷乱了,而清风却只是看了他一眼,便礼貌地低一低头,没有回话。
他笑得潇洒而无声,仿佛谁也不能在那样的面孔下给他以冷场。只见他从怀中取出一个麻布小囊,自里面露出细腻娟秀的白梨花丝制锦袋递与清风。“这个东西现在没什么用了,但终究是你母亲的笔迹,留着做个纪念也好。”
母亲?对于清风来说,一个从未见过面的字眼,一段失却的也许是比较温暖的情感;那仿佛未经风霜洗礼的白梨花锦袋依旧簇新,触摸下柔软的质感随天光而变幻着微微的珍珠色彩。她只是捧着,感受那封手谕曾经在另一个女人手中的温度,她是饱含着怎样的深情来写下这绢中的字句?
“打开看看吧。”承若的话语轻轻拂过,带着温暖的鼓励令清风不再胆怯。
承若的心,自这一刻起永不会忘却----当她清晰干洁的指尖停留在白梨花锦袋上的感觉,是那么的美,也许终其一生再没有任何女人能够比她更配得上这般柔雅蕴含着暗纹纤细的霜雪料子了。
展开的玉版纸间内容并不是很长,只是数列用小篆写成的隽秀文字,犹有点缀的细小金斑仿如这悄悄走过的十数年光阴。
“渤海尊王亲鉴:此女乃双生之末、落华所出,渤海王族,生于隆冬。取名‘明月’,望念昔日谷中情谊好生照料,他日落华不论身处何地均铭感五内,为君祷福。”落款:“中原落华绝笔”。
默念而尽,屋内中人谁也不曾说话。唯有老人起身缓缓步出屋门,他的筋骨不再僵硬,行止间居然已有起色。想来也不意外,他是谁?他是中原皇朝第二代人中最为才华聪颖之人,想当初被荣老王八打得残破绝命,都能生生被他拉出鬼门关、这些年来又借助易筋经自通脉络修复还原,还有什么是不可抗拒的?
想到这些日子痴傻可爱的老人家,漫山遍野采摘着、汗流浃背着跑到清风面前,露出傻兮兮地笑,将一整簇花束都捧到她的面前;时不时讲述着断断续续甚至让人听不懂的过往,情难自抑时居然还要抱着亲亲,气急得承若直接把他抹脸拉走、或者点穴推倒;处处与老人家争个长短计较。他也原本不是小心眼之人,如此这般孩子气的作为,实在令清风看了纳闷又好笑。然而望着此时落寞走出去的苍老背影,清风不经意的呐呐自语:“这般伤痕累累的落拓之人,如果我是落华公主,也会爱上他的吧......”
“喂!喂!”承若的内心在抓狂,吓醒了自觉失言的清风,忽又改了话题,“想什么呢?你怎么可能是公主?大不敬大不敬!”当然也只有清风相信了他的呵斥,飘雪无奈地歪了头,向他投来看白痴的一瞥。想想也没有什么可生气的,承若忽又开心地自己乐了起来----她居然就是原来的那个孩子!清风,清儿,他的清儿又回来了!而且武功这么好,轻功这么好,其实一直都是自己没留意,无论怎么分析,谁又会比他家最聪明的清儿更优秀呢?想来长安城里那些斗气的是是非非多好笑啊,就像是一场缘分,一个梦境!
他傻傻呆愣的神情,一会儿自言自语,一会儿又瞅着清风冒出一句“居然长得这么高了!”摸摸她的头顶,已经无法像当初那样拍小个子蘑菇的顺利自由了;因为此时的蘑菇动不动就阴冷戾气遍布全身,随时随地的出招,取代了少年时那扬着苹果小脸傻兮兮的明眸呆笑。
同样的安静习性,同样的姓名,如今细细看来也仿佛能丝丝缕缕寻找到往日的痕迹;最关键是同样会吹笛子......好像小时候她是吹那种八音长箫的吧?甚至中原皇族遍布宫廷、贵戚家中摆放着的名贵玉玩、镂空雕品也多出于他们家清儿之手......反观自己就好像一个老迈操心的大哥哥,却无法停止为自家妹妹的自豪与赞慕。
只是飘雪很奇怪:探查扶桑将军府的那几日里,承若殿下也一定看到了七夕当晚的场景。为什么他会那般在意邋遢老人的举动,反而对那位英武品貌的北野将军毫不过问呢?
犹记当时他是怎么回答的?好像很平静,温和的眼眸里蕴含着一层感性的水气:“我能说什么?能够相遇便是他们的缘分,就像这一生我能够遇到她是一样。”飘雪还是不懂,喜欢的人不是应该争取吗?这样忽远忽近的距离,清风姐姐的心中又无此思虑......直直让旁人干着急,反而他们两个又何时才能破除一切走到一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