旋波语落如坠,和着她的眼泪一同滴入看不见的深潭。。我将眼中淡淡的水汽驱散,舌尖辗转最后却只能叹一句:“若不进宫,江小姐会活得很好。”
“我知道的都已经告诉你了。”旋波拭去眼角最后一滴泪水,冷冷看着我:“我想知道,你如何保我平安。”
我凝视她道:“江嫔已殁,所谓施嫔遭人毒手的事情根本就是子虚乌有,也不存在什么证据不证据。旋波姐姐,我保不了你荣华富贵,只能凭着荣婉仪的面子保你一个周全。你且辛苦几年,熬到二十五岁放出宫去过些自在日子吧。”
“如能这样也就罢了。你保我周全,我自然会将你要的东西给你。”旋波早已心气全无,听得这样的结局无意再挣。毫无流连的返身欲走时,她忽然回过头来对我冷冷道:“莫忘,你可知我一看到你就很讨厌你。”
“为何?”我知她对我殊无好感,既然挑明,不如说个清楚。
旋波面上晃着几分回忆,彷如沉浸往事:“你不用跟我姐姐妹妹的套近乎。像你这样年纪轻轻,肚子里全是心眼的女孩子,尚书府里我见得多了。自以为有几分姿色就能爬上老爷公子的床混个妾室,实在可笑得很。”她语中全是不屑和冷嘲:“如今在宫里,我倒很想看看你能不能爬上龙床,看看你的主子能不能容得下你!”
我“哈”的一声傲然笑道:“这里并无他人,这些挑拨的话你说给谁听?事到如今,你还不明白言多必失的道理吗?”
一丝若有似无的诡异冷笑自旋波唇角飞速散开。“自然明白。”她别有深意的看我一眼,叮嘱道:“别忘了你答应我的事情。”语音未落便扭头匆匆而去。
我立在原地,仰头看一树浓绿在晚风中招摇。不管愿不愿意,江嫔的戏终归落了幕。接下来又会是谁?这一季一季的花叶,开了败,败了明年又开,年年岁岁花相似,而我的心境,已然一年老过一年,不知不觉间恍然想起,竟已过了十五的生辰。
正如旋波所说,太后听闻江嫔的死讯后勃然大怒,一封懿旨召回正在大明宫伴驾的慧贵妃严查此事。麟趾宫封宫十日有余,每一寸地砖几乎都被翻了过来,却没有任何一记蛛丝马迹显示江嫔死因有异,仿佛只是她的命数到了,便准时准点散手而去。
传闻江嫔是在喝了每日必进的补药之后片刻,身体不适暴毙而亡,又一次将太医院推上了风口浪尖。之前因为小产一事,虽然太医章明启被逐出宫去永不录用算是受了惩罚,但毕竟波及太医院众人,如今再次有了牵连,搞得人人怨声载道,于是乎太医院内给出的口供惊人的一致,皆是一口咬定江嫔是血气受损,体弱亏虚,熬不过盛夏高温导致暑热侵体而亡。院判李道远跪在昭德殿前苦苦请罪,六十多岁的老人家在太阳地下跪了两个时辰,汗水湿透了重重衣衫,差一点丧了性命才等来慧贵妃一句无可奈何的“也罢”。
最终传谕六宫的是皇帝的口谕:“江嫔产后体虚,不治而亡,虽未能诞下龙嗣,但其心可嘉,其行堪为后宫之表率。且此女聪慧敏怀,深得朕心,着追封为正四品容华,享正三品贵嫔葬仪,以示朕哀痛惋惜之情。”
死者长已矣,这番作为一则平息了后宫的如沸流言,一则为了告慰前朝江尚书的丧女之痛。然而有太后坐镇,后宫自然乱不到哪里去,前朝却闹成了一锅粥。据说江尚书闻讯后当庭痛哭流涕,长跪不起。第二天便有御史联名上奏,言称东宫无主导致后宫乱象频生,暗指贵妃失德治理不力。满楼风声刮到后宫,慈宁宫和昭德殿虽然面上一切如常,但太极宫中处处都能嗅到山雨欲来的紧张气味,其中最有代表性的,便是皇帝提前回宫的旨意晓谕六宫。
于是这几日,凝阴阁的头等大事便是清扫整理,等着云熙随圣驾一同回宫。
就在云熙回宫的头两日,内务府总管太监常玉带了几个宫女太监,在凝阴阁前庭列成一排,对我眉眼含笑道:“荣婉仪高升,按规矩凝阴阁的奴才也要添些才够数。不巧之前荣婉仪随侍去了大明宫,这事儿就耽搁下来。如今眼看着圣驾就要回宫,这不,伽罗姑姑的意思,是让凝阴阁先选人。姑娘看看可有合适的——”
我与他客套一番,这才放眼打量。院中站了宫女太监各五名,皆垂首敛容,眼光牢牢定在脚尖,没一个乱晃乱看,不由笑道:“常公公送来的人自然都是拔尖的,莫忘可不敢担个挑字。”说着眼角余光扫见不远处小义冲我挤眉弄眼,暗暗示意其中一名年纪不大的小太监。
我顺他的眼光看过去,只见这青衣小公公面容清秀,虽然年纪不大,但眼神明亮,神情颇为淡定。我心知这就是与小义交好的那个小方,再一一细看过去,发现素衣的旋波竟也赫然在列——原来此番挑选的人中夹了有凤来仪的旧部。眼风翻转,又见常玉紧紧盯着我看,不由得心中有了计较,面上如常笑道:“常公公,莫忘不敢随便做主,但凝阴阁确实需要人手做些粗活,只留下两位公公便好。”说着貌似无意的随手一指,将小方划在其中。又紧走几步到他面前,压低了声音道:“敢问公公,那位素衣的宫女可曾是江容华的贴身宫女?”
常玉闻言,面上笑容一淡问道:“正是,姑娘要留下她吗?”
“自然不是。”我蹙起眉头做出一番嫌弃的样子,毫不遮掩的鄙夷道:“江容华是病去的,她身边的人凝阴阁可不敢留,没得给自家小主招来晦气。”说着又从手褪下一只素银的红玛瑙戒指塞到他手中,低低说道:“莫忘与她同一批进宫,最知道她的脾气古怪,那时可吃了不少的哑巴亏。这样的人如何还能伺候各宫小主。公公,你说是也不是?”
眼见常玉握紧了那枚戒指掂量一番,嘴角边不期然透出些轻蔑:“看来还是姑娘思虑的周全。不过伽罗姑姑的吩咐奴才必得要遵循。若是她运气好,姑娘可不要埋怨。”我自然应他:“那是当然。”又说了几句客套话,这才送了一干人等出大门缓步而去。
回到院中,将两名新招的太监招来训了几句话,就发配给小海打扫花廊子去。晚间抽空招那个小方来细问,果然那几个太监宫女中,有凤来仪的人占了一多半。常玉嘴上说紧着凝阴阁,实际先去了杨嫔的春晖堂和丽嫔的合欢园。华容宫的掌宫谢姑姑做主留下的两名宫女中也有一个曾经负责有凤来仪外间的洒扫工夫。合欢园隶属仪元宫,归含光殿陆昭仪统领。陆昭仪带着管事姑姑去了大明宫,无人做主,故而要等丽嫔回来后再做定夺。
我听他细细道来,眉心不知不觉紧紧皱起道:“黄贵人也是不久前才晋位的。怎么揽月台就没去吗?”
小方甚是机灵,闻言想也不想便回道:“奴才听常公公跟谢姑姑说,先前太后已经拨了一个人去了揽月台,黄贵人那里不缺人,只紧着春晖堂就可以了,故而揽月台就没有去。”
他的口齿简洁伶俐,寥寥几句便将人物厉害说得透彻,实在叫我不得不多看一眼。他见我眼中划过激赏,不由得更加得意起来:“姑娘今天实在多此一举。有凤来仪的人若无意外自然还留在原来的地方。只是旋波姑娘原是江小主的贴身宫女,断不会留在有凤来仪,没得招以后的新主子点眼。其他小主也不愿意要她,自然就只能去做些下等工夫,姑娘其实不必破费。”
我心道果然是个伶俐的,只是有些伶俐的过了头,便将脸色一冷,淡淡说道:“我的事情不用你操心。方小公公既然是聪明人,那咱们便把丑话说在前头。凝阴阁不是有凤来仪,方小公公既然有心依徬,便该知道有所为有所不为的道理。”我看定他,正色道:“如今既然认了荣婉仪做主子,那咱们便是一条心祸福与共的兄弟姐妹。如若叫我发现你将有凤来仪那一套搬到凝阴阁来,可不要怨小主跟我手下不留情面。”
小方不意我突然变脸,面上还挂在淡淡的谄媚笑容不及应变,一时愣住。我缓了缓神色,微微含笑道:“你是小义的兄弟,便是我们的兄弟。好好干着,荣婉仪不会亏待咱们。”
“正是正是!”他神色一松,连忙点头。眼珠子转了转,还是没忍住话:“莫忘姑娘切莫嫌我多嘴。那个常玉,是贵妃娘娘一手提拔上来的人。”
我拧眉看他一眼,却见他正偷偷抬眼观察我的神色,原本清秀的脸上写满了精明,这让我对他原来的好感荡然无存,在心底暗叹了口气,按捺住情绪道:“多谢你提醒,我知道了。”说完便打发他去了,自己一个人留在堂中发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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