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末正是天水围场草长莺飞的好时节。し御驾停在行宫正殿望天殿,我与素心则被分配到西北角偏殿后的一处临水住所。房间不大但整洁清爽,出门便是杨柳清波,雅致舒爽的很。
上边下了名单,此次随驾的宫嫔共有六七人,除向来得宠的湘妃以外,还有昭仪陆氏,婕妤薛氏,容华苏氏,丽嫔,杨嫔等人,再加上宗氏女眷,浩浩荡荡,队伍甚是壮大。且不说前头射柳赛马如何的精彩,只看女眷们换下的格式服装衣色琳琅夺目,精巧瑰丽,便知即便脂香粉腻,也有一场明争暗斗。
这日午间,我与素心携了衣服在河边浣洗。素心拎着一件五色纱裁成的罩衫,映着日头看光线折过衣裳幻化出七色虹斑,不由乍舌道:“这样的衣服磕着碰着就是一道口子,哪里是穿来打猎的!?”
我将手中的衣裳过了水,帮她晾晒起来,笑道:“看姐姐说的,这宫里的主子们又有几个是来打猎的呢?”
初春明媚的阳光透过青绿的枝叶洒在素心清秀的面庞上,不仅勾出她白皙的皮肤和精致的五官,也将额角上那道疤痕映照得一览无余——本就是个美人坯子呀!我心下生出浓浓的惋惜,忍不住叹道:“这五色纱最衬皮肤,姐姐穿起来不比那些主子贵人差到哪里——”
清凉水珠倏地溅在脸上,激得我啊了一声。回神看见素心湿着手开怀笑道:“打量着我现在好说话了,也敢消遣起来了?”说罢又要撩水来扑我,我哈哈大笑,正捂着脑袋要反击,忽听得有人在河对岸不轻不重的叫了一声:“莫忘?”
我在一连串的水花中抬起头,看见对面的鲜衣男子牵着一匹枣红马儿,立在春光荡漾的杨柳岸边。雨过天青的雏纱罩衫上绣着成团的金线虬龙,飘飘渺渺裹在一身月白束腰收袖的骑装上,衬得他神清气爽,隽秀如兰芝仙草。眉目间盈盈带水,透着一丝惊讶九分不信,诧异得投来错愕目光:“你是莫忘?”
我愣住,不妨素心伸手狠命一拽,二人纷纷跪倒在松软泥泞的河堤边上。素心清冷的声音响起来:“奴婢失礼。”
其他浣衣的女子亦三三两两惊惶的跪下行礼。我垂着头隐约听见河对岸的马蹄声渐行渐远,抬头时却看见一个黄衣小公公湿了下半身衣服,不尴不尬的立在眼前,竟是淌着小河走过来,愁眉苦脸的对我道:“姑娘可否借一步说话?”那眼角眉梢透出的机灵,正是慕容霖的贴身内监阿进。
我哪里有拒绝的余地,却也说不上不情愿,只是安慰性的冲素心轻轻一笑,便随他往行宫深处走去。
七拐八绕了些许时候,阿进将我领进了猎场不远处的一间马棚。果然慕容霖已然打发了看守的马奴出去,只独自候在那里,手中拿着一把蒿草往身边的枣红马儿口中送去。见是我来,开门见山的问道:“你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许久不见,慕容霖已然是成年男子的模样,说话却还带着少年的稚气。我低头看看自己一身半干不湿的粗布衣衫,大约发髻也是凌乱不堪,于是依例行了个常礼,回道:“奴婢在浣衣局当差,本就应该是这个样子。”
“你——”慕容霖一时语结,俄而皱了眉头道:“即便你不在荣容华那里,也该差人送个信给我知道。否则二哥回来看到你这个样子,叫我怎么跟他交待?”他加重了口气道:“大军已经班师了。”
提到慕容霆,我心底泛上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也不知是喜是忧,只是莫名的想起那个深深的吻和一句“等我回来”,便觉得喉咙眼睛都酸得难受,却掉不出一滴眼泪。想着今时今日不如一了百了,把误会解开也是好的,于是斟酌着开口道:“侯爷得胜归来是天大的喜事——奴婢与侯爷并无瓜葛,殿下无需交代什么。”
慕容霖瞠目,俊秀的脸上闪过不解之后竟是怒意满满:“什么意思?那日在别苑算是什么?难道你还敢嫌弃我二哥吗?”
“是奴婢不配——”眼见慕容霖已经气得浓眉倒竖,我心知大事不妙,哪里还敢再激怒他:“奴婢现在已是浣衣局的一名贱婢,实在不敢高攀——”
“配与不配你说了不算!”不等我说完,慕容霖已然狠狠将手中的蒿草扔在地上,沉着脸色冷冷道:“我二哥难得看得上谁,你若是敢伤了他的心,可不要怪我不讲道理!”
他向来都是如玉少年,裹着一团天真,润如三月春风袭人,所以我并不怎么怕他。如今赫然一怒,天家王子的气度霍然尽显。我幡然惊醒,猛然意识到眼前之人居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动动手指头便可将自己碾成齑粉,不由得生出三分惧意,可骨子里的执拗又撑着一口气不愿服软,就只好拧着脾气低头不说话。
“你——”眼见我垂首不语,慕容霖皱眉又要训斥,忽听外面阿进的声音响起来:“主子,马赛就要开始了,皇上差人来呢——”
“你给我等在这里,哪里都不许去!”慕容霖闻言凶巴巴冲我一瞪眼,扭头急忙往外走去,临出门口还不忘冲我威胁性的挥挥手中马鞭。我站在原地欲哭无泪,心道被人发现了当真是说不清楚的,又不敢离开,思来想去,干脆一头钻到堆在马棚角边上的一大摞干草后面,藏好了等慕容霖回来继续开骂。
棚内虽然收拾的干净,然而气味极大。我忍着藏了没多久,就听见有马奴进来出去的牵马添料。好容易静了下来,正在百无聊赖中,忽然两个脚步一轻一重走进来,走到近前有女子轻柔动人的声音低低响起:“他可是要回来了?”
“父亲不日即当还朝,劳婕妤小主挂心了——”男人冷淡稳健的应答显然在顾左右而言他,引得女子一声嗤笑:“这里就你我二人,大哥实在不必如此。”
“不论身处何时何地,婕妤小主深受皇恩,都不该心有旁骛。”男人貌似刚直不阿,又压低了声音道:“小主的恩宠得来不易,你身为薛家的女儿,即便不为自身,也要为薛氏一脉的荣辱着想!”
女子幽幽叹出一口气,似有不胜寒凉郁结在心:“是,我在后宫失宠,艰难度日时你们忘了我是薛家的女儿,如今为了跟王家攀扯,又想起我这薛家的女儿,巴巴的把我推出来给人当枪使——好不容易在大明宫遇见他,不过说了几句话你们就把他从羽林卫调去了南疆,大哥,你是我的亲大哥,如今我连一句真话都问不到了吗?”
男子沉默片刻,终于开口道:“爹调他去,便没想着让他回来。你,还是不要再想了——”
话音落后棚内便是死一样的沉寂。良久之后,女子仿佛没有感情的叹了一声:“终归是我害了他。”说罢,再无任何言语,只是听凭男子挑了一匹马儿牵出棚外。
耳听得两人越走越远,我这才敢将憋在胸口的一团气轻轻呼出。这一段壁脚听得心惊肉跳,直觉知道是非之地不能多留,刚一动身子,忽然看见一个黄衣太监鬼鬼祟祟的溜了进来,立时不敢再动,只从干草的间隙中往外看去。
只见那太监年纪不大,伸手颇为敏捷,低着头不知从袖子里掏了些什么东西出来,一把一把的洒在马槽里,棚内两排七八个槽内都被他撒了个遍。撒完了还特意得将槽内的饲料搅拌均匀,眼看有马儿伸头去吃,这才不声不响的溜了出去。我隐约觉得是个眼熟的身影,却一时想不出他是谁。
待他走得远了,我连忙从干草堆里钻出来,犹豫了半天到底没敢将手伸进马槽,只往里看了一眼,却见各色谷豆纷纷杂杂,哪里看得出什么。
眼前看不出什么异样,但心中知道不是好事儿。后宫里争宠的手段花样百出,我领教过其中厉害,自然再不敢沾染半分,当下毫不犹豫的往外走去。
刚出马棚大门,便见着一个马奴客客气气的牵着慕容霖的枣红马儿迎面走来。看见我从马棚出来,脸上一愣,幸好跟在后头的阿进反应快,冲着我厉声斥道:“方才殿下的雏纱罩蹭了些灰,叫你在这里候着我到前边去拿,怎的自己跑出来了?你且跟我走,再要胡乱闯开,没得惊扰到主子,看你有几个脑袋!”
我连忙低头跟在阿进后面,看他对马奴交待几句,便当真领着我往前头走去。
不得已一路追着他走,好容易捡到个僻静地方,当下心急如焚道:“公公这是要去带我哪里?我这个样子,去不了前面!”
阿进头也不回,只管自己脚下生风:“殿下自有安排,你只管跟着走就是!”
再往前走远远就更能听见军士们擂鼓呼喝的声音。抬眼望去,在漫漫连天的碧绿春草原上五色旌旗迎风招摇,人欢马嘶间可见一座锦绣高台,上有黑金二色华盖在风中挺立,长长的垂幔流苏猎猎舞动,鲜艳醒目。然而比华盖上的垂幔流苏更加醒目的,是高台上姿态曼妙的女子,穿着各色各样云彩般的霓裳,千姿百态的围绕在明黄龙椅周边。
龙椅上的人一身明黄劲装,再走的近些便能看清他不动声色的笑和一双黑如墨夜的双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