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夺珠(1 / 1)

是夜,茵容华一声接着一声不间断的尖利呼痛声刺破了容华宫静谧的夜空。皇帝带着荣妃自凝阴阁匆匆赶来,在正殿坐了不到半个时辰,便焦躁怒道:“怎么叫成这个样子?”

闻讯而来的慧贵妃婉言相劝:“皇上莫急,方才太医已经回禀过,茵容华那里一切顺利。自古女子生产时痛似刮骨,难以自持也是正常的。”眼风一抬望向立在旁边神情和顺的韵贵嫔,便似叹非叹的对她道:“茵容华一向动静大,你这个一宫主位极尽照料之能事,想来也是辛苦了。”

韵贵嫔面上浮出三分绯红,低头老老实实应了声:“都是臣妾分内之事。”言毕却见荣妃立在门前一脸神思向往,便不易察觉的轻轻叹了口气。

我候在产房门外的廊上看满院子灯火晃动人影往来。直到夜半时分,久候而至的婴儿啼哭声终于嘹亮响起。茵容华清越激昂的声音再一次冲破浓重的沉疴血腥之气响彻宫闱:“快把我儿子抱过来!”报信的小太监一听,便箭一般往前方正殿冲去。不一会儿一个被裹得严严实实的婴儿被递到我手上,我顺手将一袋子金瓜子塞到稳婆手中,道了声:“劳烦嬷嬷们了。”

那金瓜子的锦绣荷包颇有些分量,揣在怀中久了乍一离身就有些空落落的难受,幸好一个差不多重的娃娃被塞进来,软若一滩带着微微血腥气和一种说不清的香气的琼脂,猝不及防的将心口也填满。

这是我第一次,在太极宫里嗅到新生命的味道。

于是带着十二万分的小心,将它递到皇帝面前:“恭喜皇上,公主睡着了。”

正殿里的空气莫名停滞,所有人殷切热烈的笑都僵在了唇边。慧贵妃疾步走到我面前疑惑的问道:“方才来报,说是个皇子呀?”

我应声道:“传话的奴才怕不是听岔了。方才奴婢也听到茵容华在里面喊了一声,以为是个皇子。接到小公主后看仔细了,才敢来跟皇上、诸位娘娘报喜。”

皇帝的喜色如风卷残云立时消散于无形。一屋子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该如何反应。慧贵妃给立在皇帝身后的张全使眼色叫他出来圆场,张全脸色憋得通红,思来想去被逼出一句蠢话:“皇上,民间有云先开花后结果。想来茵容华思子心切,日后还能为皇上开枝散叶呢。”

皇帝闻言,散去喜色的面上越见阴翳。相较于以前,我发现他的不露声色越来越像一层面具,而这张面具在我眼中,已如月影纱般缥缈通透。

“思子心切么?”他语调平缓,万钧怒火隐忍片刻终于爆发出来:“简直混账!”

一屋子人惊惶下跪。我护着孩子缩在地上,忽觉得身边一暖,竟是荣妃挡在了我面前。她一手搂着我一手护着襁褓,柔声恳求道:“皇上,稚子无辜,莫要惊了她。”

皇帝的眼光在她面上停留片刻之后,逐渐温柔下来。慧贵妃见缝插针,接口道:“正是呢。茵容华产后神思不清,还望皇上体恤她生产辛苦,莫要与她计较了。不论男女都是皇上骨血,小公主又这般玉雪可爱,臣妾恭喜皇上!”

一屋子人齐声恭贺,皇帝便借坡下驴,面上终于有了一丝笑意。按例赏赐众人之后,又特特念及韵贵嫔之前照顾龙胎的辛苦,当即封了从二品昭媛。黄氏又惊又喜,连连磕头谢恩。临走时见荣妃十分不舍,便又说道:“既然喜欢,便养在你身边吧——传朕旨意,茵容华产后多思,不宜抚养公主,出月即搬去瑶华宫静养,好好收收性子。公主记在荣妃名下抚养。”转头对荣妃道:“麟趾宫已经收拾妥当了,挑个好日子搬过去,那里地方大,大人孩子都住得宽敞些。”

荣妃闻言惊喜得眼泛泪光,众人面前不好垂泪,又不能喜形于色,一时间双颊绯红如血,端的面如桃花眼似秋潭,映照整个人都华彩斐然。她只软软唤了一声“皇上——”便再说不出第二句话来。慧贵妃愣在当场,韵昭媛却即刻反应过来,开怀笑道:“臣妾恭喜荣妃姐姐,姐姐大喜!”

我将怀中婴儿抱紧,亦向荣妃欠身行礼:

“奴婢恭喜娘娘。”

几家欢喜几家愁,太极宫如常一夜缓缓翻过。

第二日清早,我踩着一路碎金似的晨光直奔凝阴阁。荣妃闻讯,居然立在芳菲天门外亲自将我迎入内室。我将皇帝赏赐公主的一应事物统统交给芳草与银蕊交接,便随她入了内堂,眼见她亲手将一卷明黄绢帛交至我的手中:“好生拿着,万不要弄丢了——”

她愿意拿此物与我玩笑,可见心情并非一般的快活。我将物件妥帖收好后,一眼看见她房中大桌上纸砚笔墨乱成一团,便道:“娘娘昨夜辛苦了。”

荣妃闻言更是笑颜如花。她轻声道:“你也一样。皇上始终念着茵容华父兄带兵的功劳,若不是你昨夜一番布置,这件事情断不能成——莫忘,你到底还是顾念旧情,可要我怎么谢你呢?”

“奴婢不敢。”我正要推辞,不妨她几步上前拉住我的手道:“金玉之器太过俗气,我这里到有一样好东西你来看看——”说着就将我拉到桌边,一只手将桌上乱七八糟的纸笔挥到一边,露出一方紫中带金的雕花砚台。

“这是端州的紫英,色均质润,难得上面描金雕刻的梅竹出自名家之手,乃是端砚中的上品——”她不顾砚中残墨wuzhuo,伸出左手便将那方砚台抓在手里。我皱眉看着浓重墨色染上她皓白的手指、腕弯、月色的袖口,刚想开口提醒,却见她毫无预兆的将砚台高高举起,毫不迟疑的狠狠砸在自己平放在桌上的右手中指上。

沉重的砚台应声而碎,夹杂着骨节断裂的清脆响声,利刃般刺进我的耳膜。

荣妃闷着嗓子哼了一声,脸色瞬间痛得煞白,立时软倒在地。我本能的将她的右手抢在怀里,厉声尖叫起来:“来人!来人!找御医!快找御医!”

太极宫,正在无情的把我记忆中所有的美好一点一点统统毁去——

事件的始末与那份伪造的太后懿旨一起,待皇帝下朝后第一时间陈至他的面前。我伺候他换上一件赭色常服,理顺了玉带挂饰,便转过身去整理架子上的朝服。

一只手毫无预兆的顺着腰伸过来,不轻不重的将我往一个高大温暖的怀抱中拉去。我停了手中的工夫,毫无波澜的由着他从身后将我拢在怀中。

“越来越没规矩了,”他在我耳边轻声道:“朕还没走呢。”

他这样突如其来的兴致已经不是一次两次。隔着翡翠橱纱落地屏风,太监宫女隐隐望见两个人影重叠便知机的退出房间。我深吸一口气,将后背轻轻倚进他的怀中应道:“奴婢不敢。太医说荣妃的手接骨后再不能握笔写字,奴婢心里难受。”

“朕不舍得荣妃的手。”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的唇微微擦过我的耳畔:“朕也不舍得你。”

或者在他眼中,我就是这样的存在——一如温顺的猫狗,平日里是普通的牲畜,心情好时便成了抱在怀里温存逗弄的宝贝。可是心分七窍,谁又比谁少一瓣呢!既然两厢都没什么真情谊,凭什么只得他一人快活?好歹我也是认真过的!

狭促的念头冒了尖,我忽然旋身与他面对面。趁着皇帝脸上少有的惊讶神情尚未消失,我踮起脚扑过去,伸出手臂环住他的脖子,狠狠吻住他的嘴唇。

大燕朝万人之上的皇帝,就这样被我轻薄了!

可惜这一吻犹如蜻蜓点水,将将撞了一下嘴唇便被他大力推开。大约至今为止还没有被人占过便宜,皇帝气的眼底发红,连嗓子都哑了:“大胆!”

我迎着他愤怒的目光,用唇角勾起一抹意犹未尽的娇媚,手指缠着他腰上玉坠的青色丝绦,一圈圈勾住了放开,再一圈圈勾住:“皇上,奴婢以后不敢了。”

宫里温柔恭顺的女子太多,他于我这里,不过是贪图一点得而未得的意味。果然他再度将我紧紧抱住,深吻之下柔声道:“今日ni陪着朕,太后那里朕让别人去——”

“皇上,荣妃娘娘伤的厉害,奴婢求皇上去看一看吧。”我被他吻得气短,但心中早已拿定了主意:“太后那里,还是奴婢去来得稳妥。”

一时情动哪里比得上他运筹帷幄来得重要。皇帝从善如流,万般不情愿的放我出他的圈禁,又特意叮嘱道:“太后身子不好,你万事小心。”

我哪有不应之理。

待得午膳后御驾往凝阴阁去时,我怀揣着荣妃拟写的懿旨,一个人施施然往慈宁宫走去。快到宫门处,便看见一个窈窕华丽的身影就立在道路旁边的树荫下翘首以待。我迎上去施礼道:“奴婢见过韵昭媛,昭媛安好。”

五月初的正午,日光暖的正正好,韵昭媛也微笑得恰到好处:“莫忘姑姑客气。此时太后应是在午歇,不如我陪你进去可好?”

“有劳娘娘——”

能在宫里越活越好的女子,大多都有自己独特的好处。黄氏的助力永远这般恰逢其时,怨不得皇帝高看她。果然慈宁宫传话的宫女不一会儿便从内堂转将出来,传唤候在外间的我二人正殿等候。

自南风小筑一事后,太后一直称病不出。听说蒋氏被押解出宫前一日,疏影姑姑去了一趟安仁宫,从那以后慈宁宫便寂静得仿若古寺。再次踏临此地,往事便历历在目,我的脸色越加不好,心情也是起起伏伏,好容易才平复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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