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桐把这话在心里过了过,问:“最近公司怎么样?”
“形势还是不太乐观。你知道的,人民银行文件一下达,通过银行贷款拿地成为不可能之后,盛世的现金流成问题。加上这次的宏观调控,资金回笼不理想,股价也一直不温不火的。”
盛清泉叹了一口气,继续说,“别说致远了,全中国的开发商,都是一条线上的蚱蜢啊。”
“所以上次我就在董事局会议上说,盛世必须立刻改变产品定位了!这么多年您坚持只做豪宅,中国的富豪阶层都买了好几套盛世的房子了,他们又不是刚需,宏观调控一来,对我们的打击是最大的!”
看盛桐发急,盛清泉换了个姿势,认认真真地打量着儿子,“别忘了,上次的玉园垃圾场事件。这是盛世做的唯一一个中低端楼盘,还是安置房,就捅出那么大的篓子!刚需盘,那些人的素质……”
“那是我们和政府打交道的经验不足,拿地时关于垃圾场搬迁的说法,没有白纸黑字落实。以后在政府关系方面补足,就不成问题了。”
盛桐双手握拳,砸出一片水花。“竟然敢对您动手!要不是看她是个孕妇,我当时肯定揍她!”
“你忘了吗,盛世不贿赂!从我创立这家公司开始,我就发下誓言,无论遇到什么情况,绝不行贿!”
盛清泉一听盛桐说到政府关系,立即严阵以待。
“爸!谁说搞好政府关系就是要行贿了?”盛桐轻笑,搂住父亲的胳膊,“您儿子像个那么猥琐的人吗?”
盛清泉心下略微松快一点,又道:
“不说别的,你跟在老爸身边,看我造了这么多年的房子,你是最明白不过的,盛世做的事情,是有大理想、大情怀的!
“人们常说,商人嘛,无利不起早,一切都是为了钱。开发商更是奸商,这个行业根本不存在“道德的血液”。你告诉我,真是这样吗?如果单纯为了钱,我早就可以退休,我们的钱啊,不管是你,哪怕是你儿子,都花不完了。
“为什么公司要上市?上市以后,压力增加了十倍百倍,你觉得我做这一切,是为了什么?”
盛清泉心情激荡,指着游泳池边纷纷落叶的红枫,“小桐你看,星星月亮的比例,夜空、山峰,水的平、树的直,摇曳,起伏,大自然的韵律无时无刻地说,上帝的审美观就是这样的。它们已经溶解到我们的基因里了。
“事物自有其理想状态,哪怕身处最功利、最浮华的地产行业,我们也要按照最理想的状态去努力。因为你别无选择、无处可逃,你要老老实实去做,自己的心亮亮的,同时照亮很多人,相互照亮才能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
盛桐沉默了。他父亲无疑是中国地产界最具工匠精神的理想主义者,他也因此赢得“产品教父”的美誉。但如今世易时移,如何才能让他转变思路?
“爸,你是开发商里独一无二的,我也一直以你为傲!但我想说,现在已经不是产品时代,而是资本时代了。产品需要的是品质,资本则天生要逐利。为什么盛世的股价表现一直差强人意?因为豪宅市场日趋饱和,我们缺乏足够吸引投资者的蓝本!
“爸,您过去十几年造的都是豪宅,我在想,如果用盛世造豪宅的经验,来关注普通人的需求,是不是会擦出不一样的火花?通过我们的产品和服务,能否将您的美学追求、人格理想再升华至社会责任感,减少城市居民贫富差距造成的紧张态势,使不同收入层次的消费群体能和谐共处、共享城市文明的成果?”
盛桐果然是最了解父亲的,他的一席话,让盛清泉陷入了沉思。
“当然,这样的转型并非易事,它意味着我们要重新踏上征途,去新的战场开疆辟土。但我相信,这也会是资本市场喜闻乐见的。”
盛桐说完后,盛清泉立即问:“你刚才讲的,有数据支持吗?”
盛桐早知他有此疑问,当下信心满满地回答:
“之前我仔细研究过龙头老大达科地产的产品构成,他们在售产品中144㎡以下普通住宅户型占比88%,90㎡以下占比53%,用于首次置业、首次改善置业的产品类型占比64%。而且有消息称,他们正在北京、上海、深圳等大城市试点15㎡左右的极小户型,以满足刚进入社会的年轻人的居住需求。
“所以我算了一笔账,如果我们……”
父子俩边商量公司大计,边从游泳池出来。盛桐迈上扶梯,浑身滴着水。秋天的冷空气刺着湿漉漉的皮肤,他看到父亲微微抖颤。
是因为自己长大了吗,从前印象中那么高大、峻拔的父亲,如今竟变得如此苍老,如此脆弱?
盛桐取了浴巾,披在父亲肩上。父亲抿嘴一笑。
“其实如果撇开文理那家伙不谈,他的女儿倒是蛮不错的,家世相当,人也乖巧漂亮。”不知道为什么,父亲忽然来了这么一句。
盛桐顿时觉得十分反感,“爸——什么时代了,还流行家族联姻啊?”
“不是那个意思,”父亲拍拍他的肩,“只是客观评价,觉得合适而已。”
“合适什么呀?”他更生出一阵没来由的焦躁,“我有喜欢的女孩了。再说,您当年不也是自由恋爱的吗?”
父亲嘴角一牵,不无苦涩地说:“我和你妈……不是成这样了吗?所以才发现,老一辈说的门当户对,倒也不无道理。”
父亲是浙江农村穷苦出身,母亲出身于n市知识分子家庭,可能共同语言缺乏,确实是导致他们婚姻破裂的主因吧?但他自问,和陈静言是心有灵犀,见不到就会想,在一起更有说不完的话,管它什么门当户对?
“好了,这个我自己会考虑,不用您操心!我还有事,先会学校了。”盛桐加快脚步,朝房子里走去。
“最近有没有回去……看看你妈?”
背影一滞,但没有回答。这孩子的脚印从泳池一路穿过房子,在砂岩地面上慢慢变浅,渐渐地干了。
“董事长,他……”阿春刚巧抱着换洗衣物,从房子里赶出来。
“没事,”盛清泉裹紧浴巾,自嘲似的说,“我一直相信,小桐像他妈妈,是个天才。总有一天,他的成就会远远超过我!现在看来,这孩子脾气倒像我,拧得很啊,哈哈!”
忽然一阵大风撼动树枝,叶子纷纷飘落水面上。他那笑声显得有几分萧瑟。
“希望我们父子,能有更多时间吧。”
盛清泉望着那些落叶,嗫嚅着。
盛桐感到心烦意乱。此时他唯一想做的,就是给陈静言打电话。
想起她,像涓涓溪流,能浇灭他心头的无名之火。
手机没接,打到宿舍,室友说,她在小礼堂排话剧。
盛桐撂下电话,立即决定跑过大半个校园,去找陈静言。
刚出门,骤然风起,急雨说来就来,在地面上砸出一个个水碗,一股灰尘味儿腾起。适才还在路上走着、骑着车的人们,像是玩快闪,轰的一声全闪屋檐下去了。
“快看快看,那不盛桐吗?”
“不带这样耍帅的吧?”
“失恋了?”
“少开玩笑,只有他让别人失恋的!”
男生恨恨地谈论着他,女生们痴痴地目送着他,他都浑然不觉。
雨中的世界,极喧哗又极清静,他跑着。
雨浸透了衣服,冲刷着每一个毛孔,带来一股植物的清气。他昂首挺胸,跑出了节奏,每一踢踏都在说:是她,是她,就是她!
雨势越来越大,排列成箭,兜头兜脑地射向他。几乎什么都看不清了,他仍挥动手臂,如激流中行船。湿透了才最好呢,酣畅淋漓,更能了无牵挂地奔跑。
现在连鞋里都浸满了雨水,每一步都是泥泞中开出的花。
他从未如此迫切地想见她,非如此不可!
渐渐的,好像他只是原地踏步,沥青路面成了跑步机的传送带,沿途景物向他急速奔来,一棵树,又一棵树,一幢楼,又一幢楼。他又觉得自己成了永动机,除非迎面撞上她,否则停不下来。
“嘿哥们!”苏羽烈抱着篮球,从礼堂后排椅子上起身,拦住他。
怎么没下雨了?他神思恍惚,被拉着坐下了,甚至没去思考,这家伙为什么会在这?
“怎么淋这么一身?”苏羽烈盯着他直摇头,“要不去后台借块毛巾擦擦?”
他摇头。苏羽烈急着看舞台上的动静,也不再理会他一身狼狈。
此时的舞台,一对恋人坐在长凳上,含羞带怯,待要碰一碰手指头;另一对,正忘我地拥抱着、旋转着;还有一对大打出手,撕碎了枕头,白羽毛洒了满地。
一个身姿优美的红裙女孩飘然而过,大声吟诵着:“人有三样东西是无法隐瞒的:咳嗽、贫穷和爱。越想隐瞒,却欲盖弥彰!”
“女神啊!”苏羽烈遥遥指着那红裙女孩,“我触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