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支猛地睁开双眼,大口喘着气,似是憋闷太久的婴孩刚刚降临世间,他看看周围的景象,发现自己躺在一片枯草乱叶之中,身后是那一棵齿暮古树,忽然明白原来已经回到了原来的那个世界。
“那仅仅是一个梦而已。”他告诉自己,右手轻轻地拂过地面残叶,鼻子试着去呼吸,显得很和谐,一切都是真实的。
“还活着。”他确定,总算可以舒一口气。
他还有一些虚弱,勉强撑起身体靠在殿堂云松旁,微微闭上眼睛,休憩一会儿,想着身后这棵昂藏大树,联想到刚才梦中的那一位长者,饶有意味地浅叹一笑。他暂时没有力气走动,只能静待救援,不知过了多久,渐渐听到有人在呼唤他的名字,声音越来越响亮,依稀还有父亲的声调,他想回应,但是身体太过疲弱,根本没有力气大声应喝,索性继续闭眼休息。
“已经得救了。”他安心地告诉自己。
当搜救小队赶来的时候,他的眼皮已经昏乏沉重,朦胧之中看到众人靠近的身影,有人抬起他的胳膊,有人抬起他的脚,并伴有急切而紧密地交谈吩咐声,他在恍惚之间看到父亲憔悴的面容,勉强对着父亲微微一笑,再也无法支撑,安然地昏睡过去。
几天过去,羽支在祭祀的悉心照料下,渐渐恢复了神色。
在榕地木房的外面,
“是这样啊,那么说是万幸了,真是感谢您,重将主祭。”
此刻已是漫夜时分,羽支躺在一张舒适的木床上,隐约听见两个人在门外悉心交谈,他的身体已无异样,仅有一点饥饿感,脑袋因为睡得过久而变得昏沉沉,左侧的木柜上摆着一盏孱弱的油灯,勉强照亮屋子,油灯的旁边还放有一些食物,他尚不清楚自己已昏睡了多久,吃力地撑起身体靠在床边,拾拿几块鱼肉干食用。
“这都是他自己的造化,首领,此劫已经安然渡过,不必太过担心。”
“但我还是欠您一份恩情。”
然后说什么就听不清了,有可能交谈已经结束,羽支咂了一口蜂蜜水,和着鱼肉一同下肚,慢慢挪动一下身体,稍适舒服一些,没多久,便看到父亲小心翼翼地走进来。
“阿爸。”他虚疲地喊道。
羽极先是一愣,然后发现儿子已经醒来,缓缓走过去,
“感觉好些没?”他安静地问道。
“好多了。”羽支回答。
羽极走到床边,伸出粗糙大手放抵儿子的额头,见烧状已退,安心叹口气,继而在床边坐下。羽支在昏暗的灯光中看见一张无比凝重的脸,这面容比此刻孱弱的油灯还要令人压抑,父子两人硬生生地保持缄默数秒钟,羽支心有不安地看着父亲,羽极则望向一边,若有所思,褶皱的额头落下几缕忧发,尽显苍老。
“阿妈呢?”羽支忍不住打破悒郁的平静。
羽极回过头去,看着儿子,
“她去祭祀大厅了。”
“去了多久呢?”羽支看着父亲问道。
“天未暗下来就去了。”父亲告诉,随即与儿子目光交接,
“她这几日都在为你虔心祈祷,”他稍微停顿一下,面容略显舒缓,
“她这几日都与我冷眼相对。”
羽支有气无力地喘笑一声。
“她依然把我当成一个小孩子。”羽支苦恼地说。
“是啊!”羽极叹道,唇间窸窣出深深的无奈。
“她每日天未亮就翻床而起,口中念念有词,然后忧心忡忡地进入你的房间,察看你醒来没有,为你擦拭身体,喂食蜂蜜水,接着便去迦楼罗殿吟唱颂词,我已告诉她祭祀大人已为你治疗,几无大碍,可她还是像着了魔一样日夜诵唱。”
羽支的思绪繁染陈杂。
“母性生来慈悲。”父亲感慨,随即两手撑腿缓缓站起来,走向窗边。
“阿支,你可曾还记得出事那日你吃了什么东西?”羽极看着窗外问道,空夜晚风阵阵,清凉有如婆娑竹影。
羽支稍加思索,忆道,
“我只记得当时取出鱼肉干当作午餐。”
“难怪。”父亲若有明了,
“当我回到家的时候,发现那包你应该拿着当作午餐的鱼干还放在桌子上,我就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于是走进厨间,发现熏炉里的角灯鬼肉不见了。”
羽支憔悴的脸庞显露诧异。
“那本应是交给部族猎手狩猎怪物而用的,但偏偏却被你拿走,它的肉有毒,我告诉过你,会让人失去知觉。”父亲解释。
羽支恍然若悟,
“难怪那天,我会出现眩晕感。”
父亲点头,
“可是这该怎么说呢?好像就是冥冥之中天注定,那日你倒落在地,浑身也沾染了毒眼蝰怪的鲜血,它的血液蕴藏剧毒,能使人顷刻间毙命,但奇妙的是,那两种毒素混合在一起便会中和,以毒克毒,所以你很幸运地活了下来。”
“重将主祭也告诉我,你之所以能够那么快醒来,是得到了森林之神的庇佑。”羽极随即离开窗边时说道,他在一个矮桌旁坐下,拾起酒杯咂了一口椰酒。
“给我说说,那一天发生的事情。”他放下酒杯建议。
“我遭遇了巨蟒。”羽支告诉,
“在完成你所交代的任务以后。”
羽支思索一阵,缓缓道来,
“那日我收集完云松种子,一条长着怖红血眼的黑绿巨蟒汹涌而来,它身形庞大,支身粗壮,可以随意操纵飓风。”
“本应避嫌就返,但那巨蟒将云松领域弄得一片狼藉,为了守护殿堂云松,我与那怪物进行搏斗,不料出现眩晕,差一点命丧蛇口。”
“最后在一片混乱之中,我用钢叉将巨蟒的一只眼睛戳瞎,便倒下去不省人事了。”
羽极的眼神之中跃动着深褶的诧异,
“这么说来,你是将毒眼绿魔的眼睛给戳瞎呢?”
“恩。”
父亲嗟叹一声,
“先祖啊,它的眼中尽是剧毒。”
“所以我浑身才会沾染那么多鲜血。”
他接着回忆,
“之后我昏迷过去,在梦中进入了一片奇异的领域,那里面全是净白,没有鸟语花香,没有碧波汪洋,没有天空和大地,好像一切都归于忘无。还有一个看不见的声音,将我从昏迷中呼唤醒来,与我悉心交谈,告诉我三颗种子的秘密,还说了一些让人难以琢磨的话语。”
羽极的嘴角牵扯出一丝欣慰,右手抬起酒杯指向羽支,
“你得到了树神的青睐。”他告诉,
“你所进入的那一片领域便是树界。”
“那就是树界?”羽支好奇地问。
“是的。”
羽极旋即放下酒杯,安静地返回儿子的身旁,捏捏他的肩膀,
“阿支,我的儿,其实在你抵达树界的那一刻,你的修行就已经完成了。”
他将手缓缓放下,
“当初我安排你进行这三项试炼,早已料到会经受何种磨难,那是身心皆受煎熬的过程,但令我惊讶的是,你都坚韧地完成,实属不易。有些事总是要面对,只是我不曾料到过程会如此惊险。”
他的眼神由平静变为无情,
“但即便是这样,我也不会心慈手软。”
“勇敢的枭鹰可不只会飞翔。”
他又坐回羽支身旁,
“你还记得第一次海作所遇到的那一只怪物吗?”
羽支隐约记得。
“髓蛛。”他开口。
“没错,”羽极将背部稍稍弯曲,两手搭在腿间,略显松弛,
“二十年前,我们部族遭遇了鲛人的入侵,那些海底怪物从西深海冒出来,向榕地发起袭击。”
他的眉头极为隐蔽地一皱,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髓蛛,它们的模样令人生畏,狰狞的面孔,锋利的爪牙,光是五对深褐色鬼眼就让人不寒而栗,它们是鲛人的宠物。”羽极强调,
“鲛人一开始并未出现,而是在暗中指挥髓蛛进攻潮热榕地,战争伊始,那些海底怪物陆续出现,张牙舞爪入侵榕地,我部族尚未得到任何警示,便在毫无防备的状态下与敌人进行战斗,伤亡惨重,那些扑面而来的鬼蛛凶残毒辣,提起锋利巨爪刺开每一个羽民战士的胸膛,我们相当被动,不知如何应对,幸好有长老相助,便在榕地西段暂时抵挡住髓蛛的进攻。但随后鲛人们出现了,他们还带来令人毛骨悚然的战争武器——那些当年在海底战争中死去的远古巫师的亡灵。”
“亡灵?”羽支的拳头下意识攥紧,他头一次听说这种东西。
“灵魂这种东西说起来非常玄妙,也只有巫师懂得,当年那些长眠于海底的各族巫师在灵魂脱离肉体的那一瞬间被鲛人捕捉到,成为鲛人手中的利器。那些亡灵巫师为各部族渠魁精众,能够轻松驾驭自然之灵,他们的到来给潮热榕地带来了毁灭性的打击。”
羽极目光变得空洞无神,右手压抑地缓慢抬起,
“我只看到一片片凶恶毒焰,肆意虐烧,树灵在悲怆哑鸣。族人依旧在顽强抵抗,依托众灵鸟与丛林地形隐蔽接敌,但事实上这力量太弱小了,实乃无济之举。英勇、无畏的族性把羽民人逼到了灭亡的边缘,飞灵长老愤怒地吟唱水之颂词,召唤一阵急雨,林中大火稍得减缓,但无法阻止敌人猛烈的攻势,后来母国的援军到了,带来其它部族群众,他们皆是奇能异士,神通广大,凭借各自力量,暂时抵挡住鲛人的进攻。可是,那些被操控的亡灵毕竟是上古巫师长者啊,他们合力召唤出远古异兽,又将盟军的进攻给抵挡回去,只此一点,便开始在拉雅尼克境内恣睢横行。”
“盟军只能且战且退,到了阴祭圣地也就是丹朱部落主城的时候,暂时抵挡住鲛人的进攻,阴祭圣地被称作是永御之城,号称是不败的防御,也就是在这里,盟军巫师汲取护城河黑水的虚阴力量,制服了异兽,这成为胜利的转折点。被操控的巫师们没有了异兽的支持,变得不堪一击,鲛人大军于是节节败退,向西一路窜逃,直到退回西深海,这场战争便结束了,而拉雅尼克众部族为此也付出了最惨痛的代价。”
讲到这里,羽极的眼神微微颤抖,似还在阴影里徘徊。
“这是我第一次听您提起此事。”羽支试图转移父亲的注意力。
“隐痛向来讳莫如深。”父亲说。
“那么此次出现又是为何?”
羽极犹豫了一下,继而看着儿子严峻地透露,
“这是一种前兆。”他的目光如注,
“卷土而来的前兆。”
羽支顿时感觉到一阵黑云压境的恐慌,
“他们又回来呢?”
羽极点头默认。
“我们得做好准备,待我伤病痊愈,便即刻加入抵抗的队伍。”他信誓旦旦地说,眼神之中却显稚嫩。
“其实早已在做了。”父亲告诉。
羽支愣了一下。
“恐怕我无法答应你这个要求。”他听到父亲平静地说,感到不解,
“为什么?”他问。
“战争可不是儿戏,它不像是角力,失败了一次可以重来,在战场上,如果你倒下去,很可能起不来。”父亲解释。
“但我已经历过生死,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滋味,”羽支据理力争,
“况且我已完成三项试炼,足以成为一名真正的羽民战士。”
“这一点不用你说,我都可以向你保证,”父亲说,
“你早已是一名合格的羽民战士,而且能力尤为突出,实际上,有好多没有通过那试炼的族人也早已成为一名真正的羽民战士。”
羽支被父亲的言语弄得分不清对与错,却听到他继续说,
“凡事总得有个区分,会操纵自然之灵的巫师长者,我可不会给他一把钢叉冲锋陷阵。”
“您的意思是?”
羽极点头,
“你还有其他重要的使命。”
“什么?”随后羽支曲起双腿问道。
“外出游历。”父亲告诉。
羽支的思维之中却产生了强烈的抵触,全身僵硬,
“不行!!”他吼道,
“我才不会离开这里!”
这吼声似乎惊动了窗外的灵鸟,那里变得嘈杂一片,父子两人静默数秒。
“我尊重你的选择。”羽极最后站起来保证道,
“但也希望你能够考虑考虑我的建议。”
他说完便悄然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