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慧雯尚未及笄,年轻而夭折的孩子算是不孝,很少有大办丧礼的。可朱家一反常态,竟似怕南陵城的人不知晓,除了通知翁家,还四处找人散发消息。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朱慧雯死得蹊跷。白日还在书院里承认了和同窗合谋,隐匿焦琴歌的遗书,怎么夜里就“突发疾病”,死了?
到了二十那日朱家设奠,翁黛樱亲自前往。这是她第一次登门朱家,下了马车,只见朱家的门第不似寻常,门匾斑驳,少说也经历三四十年的风吹雨打。连门口的台阶都被磨得光滑了。
只是内里凋敝,屋檐破旧陈腐,有一股行将就木的气息。
朱慧雯的兄长朱慧聪穿着麻衣,站在门前迎客。她的老父已经年过六十了,满面悲容,哀哀欲绝,左右邻里、亲朋好友,都在安慰他“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人生至痛。
翁黛樱远远的看了一眼,默然暗想,她被陷害,虽然愤怒,却没想过要朱慧雯死。负责查案的岳春华也没有。南陵县令掌管一县百姓,也没想过。
可朱慧雯还是死了。
死在她的至亲手上。
无一人为她喊冤,连官府都不会调查她的死因,还不如焦琴歌呢。
这说起来,多么悲惨,又可笑?
朱慧雯的生母,也穿着麻衣,不过人浑浑噩噩的,见了上门的客人,也分不清谁是谁。只有听说“翁黛樱”三个字,才清醒了一点,眼中流露出一丝恨意,随后,再无光彩。
浑浊的眼睛里,只剩下麻木,竟然连恨都不会了。
朱慧雯的嫂子,先是感谢翁黛樱念及同窗情分上门悼念,然后代表朱家,将十两纹银送上,说是替朱慧雯还债。
“小姑临死的时候,还在念叨欠下的这十两银子。她是个心思重的孩子,家里送她去书院,不指望她学得什么圣人之道,只望她开阔眼界,心胸放大,别学得小门小户的狭隘。”
一边说,一边流泪。
谁都明白朱慧雯是怎么死了,此刻看着这十两银子,银光闪闪,竟然给人感觉——十两银子,逼死了一条人命!
翁黛樱袖子下紧紧捏着拳头。众目睽睽之下,她该怎么拒绝?
岳春华也来了,站在她身侧,用力一按她的肩膀,眼神示意翁黛樱接受。
十两银子,天下人都知道翁家不缺十两银子!
可朱慧雯因十两银子而死,翁黛樱就必须接受。那可是一条人命换来的!上面沾了人血,如果不接,那让躺在棺材里的朱慧雯怎么办!
她还能再死一回么?
翁黛樱强忍着接受了朱家的“还款”,脚底发软,如踩在棉花上,最后去看了一眼朱慧雯。那感觉,就和最后看焦琴歌一样。
一条鲜活的生命,就这么没了。不说生前交往感情如何,此刻她的心中充满了茫然。
“小女生前铸下大错,老夫代表小女和全家,对翁家小姐万分歉意!无以为表,只能深深一拜!”
离开之时,朱慧雯的老父生母,以及兄嫂,竟当着所有登门宾客的面,朝着翁黛樱下跪了!
这一跪,别说出乎翁黛樱的意料,连岳春华都没想到。只有“豆腐师兄”面露讥讽,暗道,“够狠!”
脸面可以往地上踩,亲生女儿的命也填上。这下南陵城中,还会有人觉得朱家的门楣不正吗?左右邻里会认为朱家不可交吗?
人谁无错?犯了错,能悔改,为什么不原谅?况且大多数人都会同情比较“弱势”的一方。朱家这次的丧礼,姿态如此之低,功夫没有白费,终于将自家从“构陷”的罪名中脱身出来了。
信不信以后人们谈及此事,会骂山月书院上梁不正,骂谢家文家家风不清,绝对不会辱骂朱家?最多一声叹息罢了。
就是可怜了翁黛樱。
世事难料,她的立场比当日被陷害更可怜。被陷害还有洗脱冤屈的一日,可现在,朱慧雯的死,只怕大多数人都要算在她头上。
哪怕动手的人,不是她。
“朱家故意丧礼大办,就是做戏给南陵城的百姓看!”离开死气沉沉的朱家,岳春华也想明白了中间原因,数落翁黛樱,
“你今天就不该来!”
“我错了吗?我只是想过来看看朱慧雯,最后送她一程。”翁黛樱迷惘的说。
“你没错。错的是朱家的老狐狸!可恶,虎毒不食子,亲生女儿也不放过,真是狠辣无情!”
“错,你错了!所有的错,根源都在你自身!”豆腐师兄突然出言。
“师兄!”
岳春华惊道,“你怎么颠倒黑白啊?这些事和翁姑娘有什么关系?我查了这么久,很明白她的为人。她看似清高无尘,其实是不懂人情世故,不知道怎么和人交往罢了。
你看她家财万贯,哪有盛气凌人过?反而别人有难,都尽力相帮。是那些人不知好歹,不知感恩!得了她的救助,反而恩将仇报!”
“升米恩斗米仇的道理,你不懂么?”豆腐师兄冷哼一声,“翁黛樱,你知道你最大的错,在哪里么?”
“一个女人,有三种不可饶恕的过错。一,绝世的容貌。二,巨大的财富。三,聪明的头脑。你已经犯下两个大错,好在没有第三点,不算无药可救。”
“师兄?你在说什么啊?女人长得漂亮,有钱,怎么是错了?你,你到底怎么了?竟然尽说些稀奇古怪的话!”
岳春华没听懂,而翁黛樱听了这话,彷佛触动了心底的某扇门。她施了一礼,“请问先生,如何能让黛樱学得……更愚笨一些?”
恐怕世上所有人,都生怕自己不够聪明,受人愚弄吧。想要变愚笨的,也算绝无仅有了。
豆腐师兄……也就是徐衡山嘴角一勾,从袖口中拿出一张纸,递给翁黛樱。
翁黛樱带着迷惑的心情接过来一看,一目十行,眨眼就看完了。
“看明白了么?看懂了么?其实谢灵芝、朱慧雯等人,没有冤枉你,你的确是害死焦琴歌的真凶!”
这张纸,就是谢灵芝保管的,据说已经烧毁的遗书第二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