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默默的低叹一声,在他身侧寻了一处石凳坐下,才抬眸看向他,“‘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①‘蝴蝶梦星神屠宰,究竟你们是虚幻的,还是我是虚幻的?贝勒爷知道这是什么滋味吗?”。
一种无法言表的孤独与无助在我体内冲撞撕扯想要找到宣泄的出口,却是徒劳的无力,我以为自己早已是忘记了,那个没有森严到变态的等级制度,没有三叩九拜的繁缛礼节,自然也没有谁一个喜怒便能随意决定了我的性命的前世,却发现原来在这个世界停留越久,那些有关的记忆反而铭记的越刻骨,我无时无刻不在想着能够回去。
压制不住心中难以纾解的苦闷,我随意的捡起桌面上的金丝玛瑙酒盅,将剩余近半的酒一饮而尽,不由得又连斟了几杯,自顾自的提杯饮下,失礼也好,大胆也罢,这一刻我只想放肆的做一回自己。
或是彷徨之下也有了借机逃避发泄的心思,又或是伤心的人更易醉,半坛子缠梦进肚,最终的一切是以我毫无印象的酩酊大醉而收场。
醒来早已是第二日的事情了,我撑着额头刚坐起,纤云便已殷勤的捧着一石青美人绘浮纹宫窑瓷盖碗,探身上前,我忙伸手接了一饮而尽,讪讪的摸了摸鼻尖笑道:“我睡了多久了?”
纤云接过我递回的盖碗放到床前的小几上,侧身取了一件秋香色斜襟的外衫替我披上,笑道:“姑娘可醒了,昨儿怎么醉的那样,抱着贝勒爷哭了半宿,劝也劝不下”。
我心中一紧,含在嘴里的醒酒汤未及咽下便呛了出来,不免急色问道:“没说什么混帐话吧,否则若是福晋知道,还道我存了旁的心思,我便是死也难还清白了!!”。
她俯身在我背上轻抚了几下,待我平喘后才若有所指的笑道:“酒后醉言,谁会当真呢”。
之后我虽对缠梦的热忱仍旧是孜孜不改,只可惜左右总不得法,心绪倦怠,过度劳累之下却不慎犯了胃疾,又躺了几日,灌了几日的汤药,数天的胡搅折腾,心思疲倦,竟渐渐的连穿越回去的心思也淡了。
等身子大好之时也已到了七夕,清朝虽注重男女大防,只是这唯一男女相会的节气倒也没怎么断的彻底,却是女子唯一可以出门的缘头。我虽是心思懒倦的兴致缺缺,只是看弄巧雀跃欲试,就连一向敦厚谨慎的纤云也面露向往之色,终是不愿拂了她们的意。
这一日刚用过晚膳,纤云,弄巧便搬了梨木长案,陈献上时下节气的果品以示乞巧,焚了檀香,执了风烛,我亦随着拜了几拜,过了掌灯时分,这才匀面上妆,绾发着衣,携了纤云,弄巧坐了软呢小轿从偏门出府。
很快便到了灯会所在的蓼汀巷,我撩开轿帘的一角无声打量,长街上人流如织,檐下悬挂的羊角灯如联珠,人声嘈杂,腾腾如沸,雕花的马车,精致的小轿比肩接踵而至,随行的丫髻小厮皆打扮的花团锦簇,只使得宽阔的街道拥挤不堪,时有成群的云鬟雾鬓的青年妇人团扇轻绔,步态轻盈的穿插而过,语笑喧阗,软媚着人,缭绕的香风如熏,目不暇接,远近的烛龙火蜃,更是屈曲连蜷,蟠委旋折,真是月明灯彩,晶艳氤氲,不可形状。
抬着小轿的小厮却是举步维艰,眼看是半柱香也挪动不了一步,我终是没了兴致,掀开帘子对着一侧的纤云,拧眉打着商量道:“咱们还是弃轿从步吧,人都堵在这里,只怕半个时辰也难散开!!!。
“姑娘尚未出阁,怎么能贸然面见生人,总是不合礼仪!!”,纤云蹙眉看了一眼面前水泄不通的长街,虽是出声规劝,却是绮丽的脸上神色踟躇,已然有了松动。
“我都已经出了府,若是再计较这些,反倒显得矫情”,我不以为然的微微一笑,取出袖兜里的怀表瞄了一眼,笑着道:“恐待这路通了,只怕前方的等会也散了!!到那时才真真是白来一趟呢!!!”。
纤云知道我性子一向执拗,即便再劝也是无益,只得无奈答应,和弄巧两两上前搀我下轿,并回头交代了抬轿的小厮,只在巷子口等着接我们回去,得了应答,才三人相携往里迈进。只是人群涌动,我们又恐被人冲散挤倒,又恐被人臊皮揩了油,因此走的分外小心翼翼。
行了约莫半柱香的时间,人群攒动,身形也止不住胡乱倾斜,我突觉得手侧空荡荡的,不禁侧头看去,哪里还有纤云,弄巧的影子,我心下大惊,抬首顿步,四处打量,急色回身寻找,却被一身着酱色长袍的陌生男子止住了。
我面带迟疑的窥他一眼,微微错开身正欲离开,他直直探身上前,几欲趴至我的耳边,低声笑道:“短短几日不见,李姑娘怎么倒是把在下给忘了!!!”。
我听他言语谈吐熟稔,止不住心中警铃大作,不动神色的撩眉看了一眼四处,并无异常,面上佯装无恙的只端着一双清冷的眸子定定的看着他。
他面上的惊异一闪而过,这才收了调笑的神情,躬身行礼道:“如今九爷还如往常,在前方的茶楼等着,姑娘若是得空,还请速速随在下走一趟!!”
我暗嘘一口气,情知此番推托不掉,更怕会犯了他们猜忌,也不敢出声,垂眸掩去忐忑的心跳,只做了请的手势,待他提步拐进一侧的胡同,方揽裙快步跟上。
几经兜转,很快便拐至一装饰精美的茶楼前,门前镏金的匾牌上“荟濡轩”三个字,俊秀有余,刚劲不足,字迹分外眼熟,我此刻也不及细想,只随着他躲过熙攘的人群,从后院外阁行至二楼的一厢房前,他轻轻叩门得了回应,这才放我进去,自己却是守在了门外。
我提裙迈进,绕过正门前的青鸾牡丹团刻刺绣屏风,撩眉细看之下,禁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九阿哥胤禟慵懒闲适的斜躺在屋内白色软榻之上,轻垂的支起一条腿,使得月白色银丝暗纹团花长袍下摆微撩,露出了其内雪白的束腿中衣,与四阿哥有几分肖像的眸子狭长如桃花,此刻是道不尽的媚然雅致,深邃幽深般带着红尘万物皆敛入其内的高贵优雅的气势,比四阿哥还要削薄几分的嘴唇正慵懒的上扬,衬得俊美绝伦的脸面上的笑意也带了几分玩世不恭的味道,手中轻摇的折扇白玉为柄,握着扇柄的手指,白的竟和扇柄无疑。
九阿哥相貌俊美精致,绝非能在我穿越至今,所遇见的男子中博得头筹,只可惜我脑海中穿插了他的一生,对这个有着悲惨下场的皇子是避之不及,如今突然剥离了史书的描绘出现在面前,带给我的感触震撼一时之间是无以比拟的,我从不知一个男子可以把慵懒演绎的这般刻骨,怔忡之下,不免看的痴了。
他似乎对我此刻的反映格外的满意,眸底的试探之意渐消,悠然的看我一眼,懒洋洋的自榻上翻身坐起,略微责备的笑着轻斥:“你如今架势越发大了,请你一趟还要让我费这般周折!!!”,见我宛自不动,笑意渐褪,只是话中的轻薄与威慑之意甚是显著,举着折扇有一搭没一搭的敲着身侧的软塌,清寒恻恻的淡然一笑,“怎么一年不见,你倒是和我生分了,还不过来榻上坐!!!”,带着并未深达眸底的笑意,一眨不眨的望着我。
我强自按捺住心中的惊慌失措,对他话中的撩拨挑逗之意借故略去不察,宛自缄口不语,心中却是苦叫连连,暗自后悔今日出府的莽撞,眼前这位本尊李卿若的心仪效命之人,他们素日里究竟亲近交好到何地步,我全然不知,若是一着不慎,顷刻便即露了马脚。
他纠纠不休的只是懒散的敲打着软塌,柔美飘逸的脸上已有了不耐迟疑之色,我再不敢有所踟躇,抿了抿唇,牙关紧咬的提裙上前,只是还未行至跟前,便有熟悉的清冽梅香扑鼻而来,就他身侧落座未稳,他已是云袖轻抚,将我揽进了怀中,滑腻清凉的前额埋首在我的脖间轻嗅一口,幽幽的道:“沐宁香本性属寒,弱质女子常用终究不妥,拢了一年你怎么也不知换一换”,琉璃般清脆的阴柔嗓音已少了方才的疏离之意。
我心中一凛,看着他的神情也猜出了大概,掐紧掌心抚上怦怦作响的胸口,脸颊上故意堆砌出一片深情怨怼的酡红,敛眉低目的强笑道:“奴才和九爷平日里难能见上一面,拢了九爷赏赐的熏香在身留个念想,权当是睹物思人了”。
沐宁香是李卿若的最爱,我见她衣物饰品,被褥幔帐拢的皆是此香,倒也是懒得替换,竟不想是于今日救了我一命。
①:选自《南华经.齐物论》,是庄周梦蝶的典故。